少年的神色立刻转为恭敬:"主公和主母都很好。就是前一阵子,公主好像跟主公在闹什么别扭。"
"这丫头,一定是被浩然宠坏了,连自己的夫君都欺负......"他宠溺地数落,胸口一窒,倏然住口。
秋原急忙拍抚他的背心,"先别说话!"
陆河将军这才发现站在旁边的秋原,赶紧抱拳行礼:"方才在风雨楼里,一直没有机会与秋原领主见面,还请恕罪。"
"大家都是自己人,将军何必客气?陆河将军的刀法精湛,实在把独孤两兄弟好好教训了一顿。"
少年更加肃然:"陆河那一点点小事算得了什么!相比起秋原领主夜闯雪牢,义救盟友,这等胆识,天下少有人及。更何况,领主轻功高绝,扬威于万千魔兵之前,四海之内,谁不拍手称快?"
春城刚缓过劲来,侧过头去,看着身边淡金色的人影:"这已经是我今天......第二次听到有人这样说了,秋原。真可惜,我却没有看到你当时威风八面的样子。"
"我不过是仗着有日帝和两大将军压阵,才冒险了一点。就好像在厢房之外,我明知道有陆河将军在场,所以才敢放心离开,跟唐雪容决战,都是一样道理。还有刚才,我没有去防御那些树枝,先行救你,也是因为我知道陆河将军就在后面,一定会帮我们挡住这一击,这也没什么。我们不如到车上再说吧。"
他越是轻描淡写,就是担心有人因此介怀。春城低下头,默不出声,任由他把自己带回车里。
陆河将军哪里知道这两个人的心思?一面登上车子,安抚好驾车的飞行兽,大大咧咧地说:"起初,我收到你们的信息,约在风雨楼会合,真是吓一大跳。那种地方既显眼,距离魔军又近,再危险不过。你们居然敢去!"
秋原把春城按坐在靠椅上,瞅了他一眼,"这都是他的主意。我们一出温泉谷,就被盯上了。那些来路不明的杀手,一批比一批难缠,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春城疲惫一笑:"反正躲不过去,索性光明正大地现身,正好可以看清楚,是哪些人要对我们不利。"
以春灵山和秋灵山领主的名头,的确很难在江湖上掩藏行迹。只要一出现在某个地方,立刻就有消息传递出去。所以,从一开始,两个人就没有打算刻意隐瞒行踪。谁知道对方也越来越肆无忌惮,仿佛真的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他们一举除去。
陆河一声呼啸,召唤飞行兽启动车辆,胸有成竹道:"其他的不好说,这一次给树木下毒蛊的,肯定是伏魔岛的人,应该不会错吧?就是不明白,他们如何能够预知,你们一定会走这条路?哈,快走!"
大笑声中,春城和秋原对望一眼,不禁苦笑。
飞行兽驾驶的车辇,在山道上奔得更欢,将苍茫的暮色远远抛在后面......
****
日帝城的办事效率果然很快,不出一个时辰,飞行兽已到达预先安排好的处所。连日来,为了赶路,他们都是日夜兼程,很少有机会停下来歇息,更难得有一个安心休整的地方。
在半路上,春城就开始发高烧,神志也越来越不清醒。秋原深知这还不是最糟糕的状况,与陆河将军一起将他安置在房间里,自己亲自守在旁边,直到半夜。
半明暗的烛火中,榻上的人呼吸急迫,被剧痛折磨得浑身都在抽搐,连头发也是湿淋淋的。秋原一手握住他的手腕,探查内息,小心询问:
"疼得厉害么?要不要我帮你运功,缓解一下?"
"不用......那样太耗费体力了,过一会就没事......你不用管我。"
"我去帮你沏一杯曼陀罗花茶。"
曼陀罗具有镇痛安神、麻醉神经的功效。每逢春城伤痛难忍,秋原静所能做的,也就是替他泡一杯曼陀罗花茶,聊作安慰而已。
正要起身,一只苍白的手伸出来,拉住了他。
"等一等,秋原......我有话跟你说。"
那双朦胧的眼睛满含真挚,异常恳切地望着他:
"明天......你就回秋灵山吧,不用跟着我,让小陆送我去日帝城。"
"为什么?"
"因为,你跟着我,太过危险......我迟早会连累你。"
"小陆跟着你就不危险么?你又不怕连累他?"
春城轻叹口气,转过头去,仿佛不敢对视他的目光。
"你已经为我......做得太多了。你记不记得今天,苏三公子那些话?这样下去,我怕你......会把自己的性命都赔上。"
"你这么相信他的预言?"
"你不用瞒我。在净魂殿里,你是怎么把我救出去的,虽然你从不提起......我也能想到,那一定是......冒着致命的危险。还有这一路上,你为了我......奔波劳碌,挡下多少明里暗里的敌人,还要费尽心思照顾我......而你,原本是应该在自己家里,赏花饮酒,观天作画......何等惬意逍遥?"
他的语音忽然一颤,猛的打个激灵,痛楚地紧紧拽住身上的锦被。
秋原沉默一会儿,扶起他靠在床头,伸出手掌助他调整内息,平静道:"我早说过,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与人无怨。"
"唉,我就怕你会这样。就像刚才在树林里......你为了保护我,连自己的防护都不顾。我怎么忍心让你......再为我冒险?"
秋原面不改色,"好,你明天跟小陆去日帝城。我立刻上中灵山,谒见风总领主。"
"你......想做什么?"
"我要亲口问他:是谁在背后指使冰洋偷袭你?是谁与魔军合谋,攻陷了春灵山和夏灵山?还有谁假借伏魔岛的名义,一路跟踪伏击我们?反正我知道的事情也不少,你以为,只要我不跟你在一起,就没有人会来对付我,会放过我吗?"
"秋原!"
春城心中着急,手一软,差点撑不住。好在秋原就在旁边,及时揽住他,紧紧按着他的肩膀。
"所以,你听好了--不管你愿不愿意,无论有多少艰险,我是一定会护送你到底,绝不会半途而废!"
他干脆利落地说完,转身去斟一杯曼陀罗花茶,替他端到唇边。
"喝一口茶吧,多少会好受一点。"
"不喝!"春城不禁心浮气躁,一咬牙推开了他。
"你这是非要跟我斗气?"
"不敢。早知如此,不如让我死在雪牢里......你们何必来救我?像我现在这样......既没有功力,又使不了剑......可以说毫无用处,跟死人也没什么区别!"他简直是有点负气,憋得脸色发青,才吐出这几句话。
秋原也有点恼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只要去到日帝城,那里高手如云,以你妹夫的本事,说不定会有办法!"
"从来就没有办法!你不必安慰我......我早知道,根本治不好。"
一种深入骨髓的震颤陡然传遍四肢,仿佛是透骨针锥心的刺痛,激得他冒出一头冷汗,靠在榻上辗转喘息。
他只看见秋原使劲握住自己的手,俯在他的面前,一句一句告诉他:
"春城,你要记住。我和烈海,还有朱将军、日帝,这么多人想方设法把你救出来,不仅仅因为你是我们的朋友,或者春灵山领主以及其它什么的身份......我们只是想要重新看到那个,跟从前一样强大而不可战胜的你,就像在魔山大会那天,还有今天的风雨楼上,让朋友可以依靠、令敌人胆战心惊的你!如果我为你所做的一切,会使你不安的话,你更应该好好活着,才能报答我。如果你这么快放弃,就不是我们所认识的那个人,怎么对得起拼死拼活救你脱险的人?"
"秋原,我再也不可能......恢复到从前,你说的这些......我一样都做不到。"
"你可以的。只要你想做,一定能做到!你看看风雨楼上,有谁比你更出色?"
他抬手为他抹去额上的汗水,再次把茶杯递到春城的手里,"你把这茶先喝下去。"
"不喝......疼死也不喝!"
"真的不喝?我要生气了。"
"就不喝,你管我!"
"好啦,我们明天再上酒楼去喝酒,这样行不行?"
"不行,我还要听人家弹古琴......"
......
房门外面,锦衣白袍的少年将军悄立聆听,热泪盈眶。他是听到房间里的争执声,特意前来查看。此时,却在心里一遍遍地祈祷:
--神啊,快让奇迹降临吧!明明是这样无可比拟的人,为什么要遭受一次又一次的磨难?
难道说,我们的失败,从此已经注定?
****
中军帐里,九转龙蛇枪闪着幽冷的光。他独自坐在灯下,打开面前的小木盒,取出一叠厚厚的信笺。
每一张笺文都被叠得整整齐齐,按照日期仔细排好,足足有三百多页,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王朝历十八年四月初五,赴昆山剿杀千幻门四护法,一招毙敌。"
"......六月初六,灵剑祭礼毕,应东灵山领主之邀,参与八大灵山领主聚会,盘桓三日。"
"七月十九,取道日帝城,探访日帝及日姬伉俪。设宴醉龙阁,倾城轰动。"
"十月十一,白云城主大寿,亲往致贺。宴毕,经中灵山入京。"
"十一月二十,重返春灵山......"
"十二月初一......"
......
他细细端详着每一个字,思忖了一会,蓦然抬起头:"来人,叫潜藏能力最好的隐行者来见我!"
门外的传令兵应声而去。
少顷,一缕黑烟从帐外飘进,慢慢凝成一个虚无的形体,拜倒在他的案前。
"参见龙岩大人!"
隐行者,是魔军中专责刺探敌情、收集情报的幽灵,身轻如烟,来去无踪,最擅长隐身之术,却没有任何战斗力,即使是寻常人的攻击,也能将他们轻易打倒。
他指着面前的信笺,沉声道:"这一个人,我曾经派你探查他一年多,收集有关他的一切公开活动和行踪。从今天开始,我要你继续跟踪他,留意他周围发生的所有事情和动向。每隔两个时辰记录下他的情况,事无巨细,都要向我汇报。如果有人想对他不利,必须随时禀报我。你明白吗?"
"属下遵命。"
飘渺的人体开始消散,重新变成一缕黑烟,飘出帐外。
他轻吁一口气,突然发现,明亮的灯火下,有一道悄无声息的人影走入帐中,是那个总是裹在披风里,与他有着同等级别的神秘同僚。
那人的声音无情而又优雅:"你这是叫他去跟踪春灵山领主?如果你不想这个人死的话,我们可以不必参与追杀他的行动。在这件事情上,魔军不过是别人借来除掉他的工具,对我们并没有多少好处。"
龙岩冷冷瞪着他:"我只是不希望他死在别人的手里。只能由我自己,亲手杀死他!"
"你又何必如此执着?从来正邪不两立,不论你怎样想,他始终和我们分属敌对的阵营,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恐怕在他的心里,也是将我们当成不共戴天的仇敌,不是你死,就是他亡,绝不会有更好的结果。"
即使隔着遮挡的风帽,仿佛仍能看到后面寂寥萧瑟的眼神。龙岩漠然转开视线,冷静得没有一丝悸动:
"对于伏魔岛的人来说,‘朋友'这两个字,或许是世间最奢侈的东西。"
"不止是朋友,包括一切无关重要的感情,对于我们都是奢望。所以,我还是要提醒你:最好不要试图去帮他。他也未必会领情。万一被那个想要除去他的人抓住把柄,按照‘灵剑之盟'的盟规,就是结交魔道的罪名,他会被当场处死的......这一点,你不会不了解吧?"
见他默然不语。那人低叹一声,无声地退出帐外。
龙岩坐回案前,重新审视这一叠曾经翻过无数次的信笺。
一天是一张;整整一年多,就是380多张。他一张接一张地翻看,看得那样入神。似乎能够透过这些纸张,与那个人一起,经历380多天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参与了他的所有活动,感应到他的喜怒哀乐,和点点滴滴最细微的变化。
然而信纸上记录的那个人,这一辈子,永远都不会知道。
杀机(二)
经过一天多的调整,春城的精神明显恢复许多,由陆河将军亲自陪同他们一道启程。从温泉谷出来的时候,秋原就没有带上其他侍童。三人轻车简从,一路未曾停留,二月十二日清晨,已到达夜帝城外。
夜帝城,与日帝城在江湖上有着同等的地位,位于大陆的西北部,而日帝城则位于东南部,京城银都正好处在两者中间。对于春城一行人来说,要前往日帝城,夜帝城是必经之路。
"按照惯例,我们日帝城的人要入城,必须先知会夜帝城主,未得允许,不能四处走动。所以,我暂时不能陪你们进城了。我要先行拜会夜帝,转达主公的意愿,请他们沿途照看。好在夜帝城里,应该不会有人敢公然与你们为难。等过两天出城之后,我们再会合。"陆河将军一面跳下车辆,再三叮嘱。当下,双方约好了后日会合的时间和地点,就此作别。
他们原先用来驾车的飞行兽因体型过于雄壮,并不适合城内狭窄密集的街道,于是换上两匹矫健的自行马。这种自行马与普通的马匹别无二致,却会听人言,还会自行认路,不需要人来驾驭,实在省心又省力。
一路进得城内,秋原都是留在车厢里跟春城下棋消遣,一面聊天闲谈,观看沿路的风物和街景,别有一番逍遥的意趣。眼看见街上道路整洁,商铺林立,来往的居民服饰多为黑色、灰色、绛红等深色调,眉目之间自有一派知足、安逸的态度,可见生活衣食无忧,百姓安居乐业。还有不少明显是从外地来的游客,走在街上,也是悠游自在,清闲之极。
春城连连称赞:"怪不得人人都说,夜帝城是个难得清静的好地方,比起日帝城的繁华热闹,果然另有一番风味!秋原,不如我们就近找间酒楼歇脚,领略一下这里的独特风情,你看怎么样?"
秋原见他兴致勃勃,暗忖大庭广众之下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又想起那天晚上答应的话,起身一勒缰绳:"好吧。不过,你要穿好披风。"
马车正好在一间气派堂皇的酒家门前停下。秋原自己也披上斗篷,恰恰遮住那一头耀眼的金发。马匹自有店内的伙计出来照料,两人一同步入大堂。
坐在门口的掌柜一见这两个人,立即眼睛一亮:虽然披着斗篷,那种清贵闲雅的气质,绝非寻常人家!忙不迭迎上来:"两位客人是用膳还是投宿?本店正好还有几间上房,再晚些就难说了。"
"给我们准备一间最好的上房。先上几个精致小菜,再泡一壶热茶。"秋原熟稔地吩咐,与春城挑一张僻静的桌子坐下。
那掌柜赶紧吩咐伙计去做,回过头来,笑容满面地问:"请教两位公子贵姓,是从何处来?"
秋原不禁一愣:"莫非夜帝城里的规矩,投宿还要通报家世吗?"
"不不,两位千万不要误会!"掌柜连连摆手,很有耐心地解释:"公子一定是初次前来,所以不知道。今天是二月十二,正好是我们夜帝城一年一度的‘优昙花会',许多外地游客都会慕名而来观赏。为免发生意外,按照规定,凡是这一天投店住宿的客人必须留下姓名和来历,以备查找。请万勿见怪!"
秋原还未答话,春城已经含笑说道:"无妨。我姓穆,颍州人氏。这位是我的堂兄弟。"
"哎呀,原来是两位穆公子!不打扰二位,请慢用。"正逢伙计奉上点心和茶水,那掌柜又客气一番,才点头哈腰离去。
秋原瞥一眼坐在旁边的人,替他斟上一杯热茶,淡淡地问:"怎地把自己的家名都报出来了?也不怕别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