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阴沉着,没有星光没有月色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的夜色昏沉。
淡淡地苦笑起来。
"没时间了。"他看向东边,那个和钟碍月约好的地方,似乎想起什么,忽是笑得疲惫温柔无奈,"不要告诉我,你又迷路了。"
然后他摇了摇头,不经意地,回了头。
他知道,身后的济远城,已经变成无妄的战场,一座今夜火城和明日的废墟。
但他不知道,在那城中央的最高塔楼上,有一个人,一直在看着他。
--是一直等着他回头?亦或只是远远观战?
钟未空不知道,而其实那个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站在这个地方,寻找着那个身影,然后默默看着看着,直到他回头,察觉自己的视线。
钟未空的冷汗,就这样覆了一身。
似乎比右手重伤所带来的痛意更叫他通体寒冷。
因为那个人,明明只是很静很静很静地靠在那最高塔楼顶层的墙壁上,很轻很轻很轻很轻地微笑着,却分明让人觉得那整个人很狂很狂很狂很狂很狂地近在咫尺。
是--莫秋阑。
而莫秋阑的唇,张合了起来。
无声地张合。
说了,一句话。
钟未空的眼神,剧震!
豁然转身,也不管伤口不管背后那视线,只管朝前狂奔!
他明白什么叫难过。
却不知道原来可以这样难过。
他的心脏不知为什么也不知被什么压迫得缩成一团,揉进五脏六腑里,喘不过气。
他看懂了,莫秋阑说的是什么。
猛一咬牙,脚尖点地,全速飞掠。
而莫秋阑也终于收回视线,微不可见地笑了起来。
带着戏谑和自嘲。
转身。
--"你不过是个,杀人娃娃。"
钟未空的心,平稳下来。
他看见了,前方不远处那块大石。
大石上一个十字形的裂痕,老远便能认出来。
这就是,生死门的入口了。
但让他安心的原因,却是因为看见了,大石边的一个人影。
钟未空的脚步,停住了。
"还以为他在这里等着,急急忙忙赶过来,原来比我还磨蹭啊。"他笑起来,看向那个披着黑色长袍,被大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的人,叹了一口气,"今日贵人多,阁下,又是哪位?"
一派轻松地说着,全身的真气却是不受控制地流转起来。
右手的伤处早已麻木,此时便怪异地抽搐起来。
不需意识,连这个身体自己都感觉到了那前所未有的强烈压迫与危险,自动最高戒备。
那个人,转过头来。
其实看不到他转过"头"来,而是转过"帽子"来。
然后隐约在帽下黑暗的唇角,微微勾起。
"你说呢?"
一个颇为熟悉的嗓音,让钟未空怔了怔。
再看去,不禁吸气。
就是那个不久前见过一面的,与杨飞盖身形酷似的人么?
再下一刻,他的心,冻住了。
因为他分明见到了,紫色的光。
盈亮的温顺的萦绕的波动的紫色的光。
而那个人的袍脚帽檐,也跟着轻缓飞扬。
不--该说是,那紫色的光,就是在那袍脚帽沿的飞扬中,从袍子里阵阵透了出来。
从那个人的身体里,透了出来。
美不可言。
钟未空的冷汗,滴下。
他很清楚很明白很熟悉这种近似虚幻的场面。
一年多前的自己,就常常会环绕着这种美艳危险的气息。
只不过他的,是火焰般热暖的红。
而这个人,却是冷柔得多的紫。
两者,都不是真的暖真的柔。
而是披着暖和柔的撕裂。
那是,心底的恶魔被释放时才会点燃的光芒。
所以钟未空一瞬间便知道了,这个人,到底是谁。
"我的右鬼--吞雷公子。"钟未空苦笑一声,道。
他并不清楚为什么这个意识非常清明的人会是他的右鬼--当他自己解开咒封的时候便会失去自我意识,全依本能行动,嗜杀暴虐,一如鬼怪。
而这个只听过名号的人,看去一点都不像自己那样的魔物,这样围绕着紫色环光平静对话,更像是某个暗色神祗,冷傲优雅内敛压迫。
但他无比确定,那个人,就是吞雷。
而那个人微昂起脑袋,赞同地哼了一声。
"那你现在,是要帮我,还是杀我?"钟未空负手笑道。
却在负手向后的同时,左手凝气,隔空打开右手被封的穴道。
"你说呢。"
那人,依旧是这么一句。
身上的紫色光焰却是刹那暴涌,连整个夜空都似乎染上了那绚丽光华。
"动手前,没有什么要说的么?"钟未空道。
"当然有--"那人轻笑,袍下的手,扬了起来,"不变成左鬼,你,会死的哟。"
当他静静吊起嘴角的时候,他还在那一头。
等他那一声静静的笑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在钟未空的眼前。
几乎是,碰到了鼻尖!
钟未空仍然看不见他的眼睛,却已经完完全全地感觉到了从那黑暗中爆射而出的亢奋疯狂挑衅的视线,胶着在自己的双瞳里。
连呼吸,都喷在了脸上。
暖暖的,痒痒的。
浑身,便是一个激颤!
那是,正常状态的他所无法企及的速度!
只能疾退!
却被逼得退无可退!!
而那个人,竟已退了回去!
钟未空的脚步,终于站定。
眼,仍无法置信地看着那道黑色的人影。
一道血色,从他的额角,缓缓淌了下来。
"为什么放过这个,杀我的机会?"钟未空轻笑道。
"只是好奇。"
"好奇?"
"为什么明明会死,还是不肯变成左鬼?"
"因为......"钟未空苦笑一声,淡淡道,"如果要死,我也希望是作为自己死去,而不是那个恶魔。"
那个人影似乎愣了愣,然后有些不可遏制地,颤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无声而笑。
笑中那急促的气流窜动格外诡异。
而那道人影,转眼又至跟前。
"你放过的机会,就会变成我的。"
钟未空的声音。
却是从吞雷的背后发出!
而此时钟未空的左手,已经扣向吞雷的咽喉!
黑影便消失了。
钟未空同时一个翻折得像是被掰成两截的转身,躲过一记暗招,急追而去!
这回,变成了黑影疾退。
钟未空明白,现在的状况,只能速战速决,一击致胜。
这个样子的他,赢不了吞雷。
那个家伙,太强了!
于是气流暴涨,一式浮光掌就要击出。
那帽下的嘴角,又勾了起来。
钟未空眼神一闪,却已经来不及了--面前的吞雷,再次消失!
又不是消失。
而是,被人猛力一推般突然改变了疾退的脚步,猛冲而来!
而钟未空,来不及停下脚步改变方向运起身法,只能朝他继续冲过去!
--那是怎样迅疾灵妙的速度?
飘若黑羽,轻胜白雪,偏偏势宏如天外雷霆。
竟连流焰公子,都看不清摸不透捉不到防不了。
若说左鬼流焰是绝对的快,那右鬼吞雷便是将快与慢拿捏到极致。
而那一进,生生打断了钟未空的步调,切开了浮光掌的气劲,借着钟未空本就快至不可思议的速度,一掌击出。
钟未空的瞳孔,骤缩。
口中顿时喷出大片血珠,整个人弹飞起来,重重坠地。
然后他吃力地支起身体,用有些模糊的眼睛,看向自己的腹部。
随即闷闷地哼笑一声。
--很多时候,坏事并不如看上去那样不好,甚至有时候其实是件好事。
就好比受伤。
如果你受到一击,如果只是受伤流血,并无大碍。而如果看似全无异样,那就要上心了。因为也许那或有或无的内伤,会要了你的命。
而现在的钟未空,就遇到了这种情况。
的确是有很多血。
但钟未空记得,那些只是带走钟碍月时沾染的血,并不是他自己的。
也就是说,那一击,没有造成丝毫外伤。
钟未空的心,便沉了下去,像被人重重死死地踩在脚底。
也就是说,所有的伤害都穿透了肉身,直抵内脏。
并且他也清楚地知道......
"你......留手了......"
远远站着的吞雷,便轻笑了一声:"不错。"
"为何。"
"因为我觉得,也许你还有话要对我说。"
钟未空沉默。
慢慢地,支撑着站起来。
半途一个趔趄。
"我也以为......到这一天,会有很多话要对你说......"钟未空默默地看着地面,眼神有些深邃悠远,"可是我现在,想不起来了。"
"哦?让我想想......嗯,应该是先道歉吧?"吞雷玩味道。
"道歉......"钟未空冷笑一声,"跟要杀了自己的人道歉?放屁。"
"啊啊说得好,我也觉得恶心。"吞雷笑得竟是格外畅快,"若是你真道歉,我会立马杀了你。"
"所以如果情况变成我杀你,也是同样。"
"你的右手,看来废了,使不出‘流光走焰'。那种情况,已经没有发生的可能。"
"的确。"钟未空轻笑。
"你看来,并不怕死呢。"
"......也许,只是这样的场景,在脑海里演练过太多遍。"
两人相对而笑。
--即使累,又如何摆脱?
"那早点自我了断不是很好么,为何还要这样努力地活着?"吞雷道,看着钟未空勉力站直的身形。
"......以前是因为失去太多,况且可死可活,完全放开。"钟未空轻咳一声,"而现在,是因为知道自己珍惜什么,还想得到什么,不想失去什么。所以要牢牢抓住,直到最后一刻。"
"说得真是好听。"吞雷一声哼笑。
"所以现在的我,不能输给你。"
吞雷的身形一滞。
"因为你看来,没有任何珍爱的东西,也不会去保护谁,除了你自己。这样的人,如何好好继承我的生命......"
钟未空还想说什么,但只剩了一声闷哼。
吞雷的一掌,穿透空气,将他打飞了出去。
并不是致死的劲道,却是摧心的疼痛。
而吞雷的脚步,一步步靠近。
然后蹲下来,一把拎起钟未空的领口,语调竟有些探索玩味:"为何你看起来,总是这样寂寞?"
那低垂着,被凌乱的发丝掩去大半脸颊的脑袋传来一声轻笑:"魔鬼就该和魔鬼在一起......要是杀了我......你......就不会寂寞么?"
吞雷愣了愣。
下一刻,钟未空便飞了出去。
被甩了出去。
虽然吞雷仍然保持着那个揪住领口的手势,似乎只是松了下手而已。
他的怒气沉默着,却是无比明显地愈加喧嚣。
他被激怒了。
钟未空撞向了山壁。
那一声巨响的同时,他便觉得,自己又在飞了。
撞向另一边的山壁。
又一声巨响。
又一声。
钟未空身上,已经不知道受了多少内伤外伤。
甚至已经没有了数的力气。
只能像个草人一样被甩来甩去,满身的泥灰血污。
"以左鬼和我一决胜负。"吞雷的话语依旧不带感情,"不想死的话。"
钟未空的嘴角,似乎轻轻扯了扯,便再次被扔了出去。
"为什么这么坚持。"吞雷终于停住了。
他看向倚着那被削薄数尺的山壁斜身靠坐的钟未空,慢慢走过去。
"现在的你,不配当我的对手。就这么,想要作为所谓的‘自己'死去?要是死了,作为什么又有什么意义?既然这个自己会让你难过痛苦,沉睡着让另一个自己继续不是很好么?"
他说着,笑起来。
手随意地向旁边一挥,便隔空捡起一根细长树枝,向着钟未空的胸口,直飞过去!
"那就,如你所愿。"
一声尖锐的皮肉割裂声。
钟未空闷哼一声。
终于睁开了眼睛。
"我......其实,完全不明白......"他用有些涣散的眼神看了一眼胸口直直插着的那根树枝,缓缓道,仿佛用了很久的时间去认真想去认真说每一个词语,"什么魔啊神啊......什么‘站在中间,会看到更多更远'......什么‘将来会不会痛苦,没有走到那个时候,谁都不会知道',全部不明白!!"
钟未空的语速越来越快,直像是被逼着把心里全部的力量全爆发出来,直到喘起粗气。
而此刻,他就这样喘着气,低着头,沉默。
吞雷没动,也没说话。
他的表情隐在大帽子下面,依然是看不清晰。
"我只知道......"钟未空再次开口,缓之又缓拙之又拙还带着不稳地,扶着山壁站起来,"终于有人愿意和我站在一起,是不是和我一样的人又有什么关系,我终于自己想要和别人站在一起,以后会如何又怎样......我从来看不透钟碍月在想什么。也摸不透杨飞盖的心思。但看不穿又怎样,是不是同类又如何,只要想要去珍惜想要和他们站在一起就可以了。何况,他们愿意与我一道。这么多年,终于有人愿意与我一道。原来我想要的,也只不过如此。我......"
想起什么,钟未空忽是一笑:"想要为他们做点什么,死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也许真的可以不再逃避,让那过去的伤,成为我最无敌的武器。而且......
"其实,我讨厌沾满鲜血。即使习惯,也有股让人作呕的味道。所以厌恶左鬼,总是那一身的血。他人的血。"说着,钟未空看着沾满自己的血双手,苦笑一声,终于抬起头来,骤地绽开张扬笑容,点燃夜风,"停不下来了。如果现在停下来,就一定会难过。已经不想停下来。那就,继续走下去。用真实的这个自己,一直往前,不要停下来。谁都,不能让我停下来......"
吞雷,终于轻轻地一声笑。
温热鲜血,便自他的手腕滴了下来。
"我还知道......"钟未空抬起左手,拔下胸口树枝,往旁边重重一扔。又探入胸口,抓出一个圆圆厚厚的东西。
--竟是那个,大叔送的椰壳荷包。
而钟未空终于看清,那荷包并不是普通制品。
从被树枝戳穿的破口可以清晰地看到,正反两面的椰壳下各垫进了一层厚实的金丝甲。
就是这两层金丝甲,保护了他的心脏,让那树枝只刺破了一层表皮。
一头乱发的大叔对他说,别轻易死了。
钟未空便笑起来。
抬手对着吞雷晃了晃手中破损得已看不出形状的荷包,扬眉说了一句:"你会倒霉一万年。"
吞雷,终于仰天长笑。
他身上的血珠,便跟着洒落开来。
惊散整个林子的鸟雀。
钟未空的右手,从站起便始终耷拉着未动。
也始终萦绕着盈盈柔光。
而吞雷整个人,被困入一个庞大的六芒气阵!!
第三十二章
那是一个,由剑气所架成的六芒星阵。
每一个线条都是盈白的气,由钟未空已经不能动弹的右手发起,经过四周山壁的反射,构架而成。
而吞雷的身体,就被拦腰牢牢制于星阵正中央。
只要他微微一动,就会被那气流切入血肉。
所以那不是气阵,而是--剑阵!
由气剑构成,让吞雷不动不言不笑的剑阵!
但吞雷,还是笑了。
并且是动作很大幅度的仰天长笑。
气剑便在他的腰和臂上割下一道一道深痕。
血珠四溅。
空气中的铁腥,安静地浓稠起来。
"这就是你想要让‘自己'来面对我面对死亡的原因么?"他笑罢一嘻,带着些微赞赏,"无法直接使用‘流光走焰'的剑招,便将它改换形态,我倒是低估了你。方才任我投掷,原来也是掩饰,为了在四周山壁上凝气成镜做好反射点,将气剑折成这样一个困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