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次站在那红色暴风中间的钟未空,却是没有丝毫迷惘不带丁点犹豫的纯粹如霞。
和纯粹的战意。
而他身边松松地站着懒懒地笑着闲闲地注视着莫秋阑的杨飞盖,身处暴风中依旧安详宁静得韵流光转。
他们,并不曾与莫秋阑交过手。但武者的直觉与判断告诉他们,此战--胜,或死!
即使以二敌一!
那个一身墨色冷静如梦魇的人,勾起嘴角,缓缓踏前一步。
"一只永远不清醒的鬼,和一只永远清醒的鬼......呵呵,有意思......"莫秋阑站定,轻道。
他什么都没做。
好似只是站在那里,斜飞了眉吊起了眼,刀锋一般的鼻竟是哼笑了一声。
就这么俊美无酬又无比狂妄轻慢地哼笑了一声。
瞬间,他就"没了"。
没有防备没有杀意甚至连活人的气息都一并没了去。
好似眼前的这个人,成了一个能看见却没有实质的幻象。
若说钟未空和杨飞盖光耀方圆的绝对的"有",那么莫秋阑就是吞灭天地的绝对的"无"。
将所有的"有"全部吞噬的"无"。
钟未空和杨飞盖,同时心下一惊一凉一个震颤。
那是他们多久不曾涌起的,那种未战先败的惧意。
无尽的雪,在那对视中,湮灭。
杀气,在这看不到天也看不到日的黎明之前遮天蔽日。
--是那一阵风,一滴露,还是一声无知鸟儿的惊啼,来掀开这一场必会留下生命祭奠的剑舞?
没人知道。
风依旧旋着,露依旧凝着,鸟依旧睡着。
没人来吹响开战的号角。
便在这个即将留下鲜血与生命的关键时刻,却是有人,生生插了进来!
那是,脚步声。
勉强够得上一小队护卫。
但三人从那脚步声和气息声就听出来了,那是一支,精悍可敌一整支正规军的人马!
三人的心中,同时闪过疑惑。
人,近了。
却全是,普通的家丁装扮。
似乎没有发现这边的动静,却是在离得最近的地方,停了下来。
一道,他们颇为熟悉的声音,喊了一声停。
从前一顶轿子里传来。
而悉嗦响动,就从后一顶轿子里传来。
一只娇贵带着婴儿肥的手,撩开帘子,探出一个该是十六七岁富家子的脑袋,不解地低低问了一句:"梦伶姐姐,怎么了?"
带着些似乎已融入骨髓的轻微忐忑和不安。
其实三人从发现那脚步声时就各自按下真气止住杀意,所以现在的情况,该是三人注视着他们,而他们全不知三人存在才对。
但三人的脸色,却瞬间白了!
而莫秋阑的脸,更是在一愣之后,怒得一震!
他们看出来了,那个孩子,是谁。
也就是那个,钟未空和单岫同时透过门缝看到的少年。
--本该待在京城养尊处优的莫氏皇朝现任皇帝,莫誉津!
钟未空早前便知他在此处,并且和朱雨君一道,只是此时此景出现在此地,依然叫他惊骇。
更何况是,一无所知的另外两人。
而他们的惊骇,立即让他们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场比试,打不起来了。
而所谓的权势地位也往往就是那样,并不是因为拥有的那个人怎么样,而仅仅是因为权势和地位本身,便造就了权势地位。
而拥有的人,只是负责将之发扬光大亦或尸位素餐。
得罪那些人之前,就要先想想得罪那顶帽子的后果。
而在这个帝国最大最高的一顶帽子面前,三人知道,今晚,结束了。
莫秋阑的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颜色来。
然后回头看这两人,笑了一笑。
似乎就维持着那个笑的姿势。
闪身消失。
而那队人马,竟也是得了感应一般,继续往前行。
与两人相隔数丈,错身而过。
"什么时候恢复意识的?"杨飞盖看着莫秋阑消失的方向,道。
"不知道。"钟未空挠挠下巴,"总之赶上了能察觉到莫秋阑靠近的时候。"
杨飞盖的脸色不大好看。
却是泛起了一片红晕。
他也是缠绵到一半才发现莫秋阑的视线,才顺水推舟的。
他不知道钟未空是否有看到他的紫色气息或者听到他说的什么或者听见莫秋阑最后说的那句话。
有点焦躁地,看着钟未空一直挠着下巴,似乎--也是焦躁不已?
"那个,虽然不记得刚才怎么会那样......呃,其实......"钟未空挠完下巴挠脸颊挠完脸颊挠脑袋,终于抬头微皱着眉微红着脸睁着亮闪闪的大眼睛道,"其实,我也蛮喜欢你的啊......"
杨飞盖,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着。
他也睁着狭长挑飞的眼睛,晶晶亮地盯着钟未空看。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你果然......"杨飞盖凑过去凑过去,极近地看进那双隐隐带着期待的眼里,终于一声笑叹,"是个笨蛋。"
刚抬手似乎要抱,就听见另一边的树林突然传来的金铁交鸣!
隔着十分遥远的距离,那激烈的碰撞却清晰无比。
"钟碍月!"钟未空竟是想都没想地惊呼而出。
杨飞盖的神色,顿时变得很复杂,看了钟未空一眼。
然后落寞地摇了摇头,吸口气,再看向那处。
隐约可见的人影交错。
"不用急。"他一把拉住急急忙忙就要赶过去的钟未空。
钟未空疑惑地看着杨飞盖,不明所以。
"那只是,"杨飞盖的嘴角勾起来,"扮猪的,终于开始,吃老虎了。"
钟未空有点明白有点不明白,道:"那还是要去帮......"
还未说完,就被揽进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里。
"下雪了。"杨飞盖忽然这么轻轻一句,伸手接住一片雪花。
钟未空这才从那个过于紧实的怀里探出脑袋,也忘了挣脱,看向天空。
已经是,大雪纷飞。
棉絮一样。
树桠上已积了很薄的一层。
这在南方,其实是很少见的。
"要是刚才不被打断,就好了。"杨飞盖对着钟未空一笑,分外诱惑,"我一直,想做一件事......"
一接到那个笑容,钟未空不知怎么心跳加速,立即想歪。
却在愣神的当口,已经被杨飞盖一把揪起,腾空飞起来!
"诶?!"钟未空一惊,已经被带起一丈多高。
转头,只见一个眉眼都飞扬起来的笑容,在只有黑与白的背景里,炫目得像是破土而出的春天。
钟未空,都看呆了。
是什么,让他这样快乐?
而杨飞盖拦腰抱着钟未空,自顾自地越窜越高,直到一个足以俯视大地的高度。
他抬头看那雪。
又是初雪。
在这夜深人静的郊外看着,非常宁静漂亮。
可以把一切的血腥与残酷与泪水与伤痛全盖在下面。
阳光一来,便可以溶进水里,吞没不见。
犹如一场,雪的火海。
然后转过头来,对着皱眉欲问的钟未空一笑。
霎时就让钟未空觉得,那些雪分明就是从这个人的身体里面冒出来的,又以为,自己就贴在月亮上了。
无月雪夜的皎洁清辉。
那笑容晶莹纯透又闪亮,整个人发起光来一般。
在这白雪包围的高空看着,非常宁静诱人。
可以把一切的血腥与残酷与泪水与伤痛全盖在下面。
眉头一皱,便可以甩进风力,飘散不见。
犹如一场,惑的星河。
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钟未空被吻得有些肿的唇依旧红润非常,此时被一撩心神,更是连颈项都微微红了去,在苍白的肌肤上覆上一层盈亮的霞色。
杨飞盖眸色一深便是挑眉:"你在引诱我么?"
钟未空一愣,腾地转过脸去。
嘀咕一声:"谁引诱谁啊......"
杨飞盖却是低低地笑,好似什么都没听到。
其实他方才,满脑子都是三年前与流焰初遇的场景。
那只浴火的凤凰,噙着一抹极轻极淡似讥讽似享受的邪魅笑容将自己带上天空,纷乱叠塌的火海里游转嬉戏。
那时候他就在想,会有那么一天,由自己,来带着那只九天之外的凤凰飞翔。
现在,他实现了。
他又怎会忘记,那个在围墙顶上长身挺立,傲然又漠然地注视着下面一片哭喊求救的冷艳身影。
即使不染上那层红焰,也照旧是冷艳得一眼铭刻。
相似的这种情景,他已见过多次。
在以右鬼身份回到长灵教效忠后的三年里,他便常常有机会去捕捉这一幕。
高贵如天山上的一场旷世血雨。
叫人那样地想要接近又那样地惊惧震颤不敢亵渎。
所以方才当他不经意回头接到钟未空的目光,就很不自觉地将那冷冽的眸子与现在盯着他瞧的清明大眼叠和在一起。
差点笑出声来。
现在这双,实在是呆傻的可以。
却可以深深地望进彼此的眼底,又怎是对着那个左鬼可以做到。
他甚至觉得,他可以随着钟未空的目光,穿过那眼,直到那心。
一种久违的喜悦与感慨便缓慢又毫无疑问地填满整个心胸,叫他快要微微颤抖。
"我千辛万苦费尽心机终于架起一座连接九天的桥梁,爬到半空才突然发现,你不知何时已经在我身后的地面挖了个洞跳了出去,在我再也来不及够到的地方,冲我微笑......"杨飞盖的声音在钟未空疑惑的目光里响起,忧伤又平静,"那么我也只能,冲你微笑了吧......"
说着,搂紧了紧靠着自己的那个身体。
隔着不厚的衣料,感受到那纤瘦却并不很细的强韧有力的腰。
温度传过来,在这寒冬的半空中格外明显,竟让杨飞盖的眼帘晶亮。
他便抬头看雪,不知想起什么,苦笑一般赞道:"这场雪,和那场火一样漂亮......怕是,再也不会有了吧......"
钟未空这时,才又转头看他。
之前,他一直有些心绪混乱。
他在心里暗骂怎么看个男人看呆住太丢脸了,又开始骂杨飞盖长那么好看干什么,再又一个脑子不好使回想起方才缠卷在一起的情景,霎时喘息声衣袂摩擦声蹭地又萦绕起来,连皮肤都再次烧起来。
血液,竟然开始往某个地方冲过去了。
这样又是混乱又是自责又是颓唐还带着点隐隐的失落,他就什么都不敢往下想了。
好不容易拉住缰绳,便一边骂着一边想着,其实那感觉,倒也不错。
他是个非常自律的人,也是个非常求实的人。
自律是种性格,求实是种作风。
放荡也能做好杀手,但做杀手就必须务实。
这种刀尖上过日子并常常需要铤而走险的生活,只要估算差那么几分就可能一命归西。
所以钟未空很坦诚很爽快地承认那感觉不赖。
是那感觉本身就不赖,还是因为是这个人?
但他马上又抓住了另一个显然更为重要的问题。
他完全不记得他们是怎么开始卿卿我我的,但他至少记得他们开始了。
也就是说--左鬼没有伤害杨飞盖?!
这是,怎么回事?
以往在杀完所有对手或是杀得尽兴前左鬼是不会停下来的。
如果他没有尽兴,便会杀死无关的其他人。
直到眼前没有任何人影。
而杨飞盖还是直接和处于左鬼状态的自己肌肤相亲?
他由此想到另一件事。
如果是左鬼也不会伤到这个人的话,也就是说,自己便可以毫不顾虑无需克制不用压抑地和他坦然相处了?
他的心里,顿时掀起狂风激浪。
他就转头看着杨飞盖。
其实是比杨飞盖说出那句话还要稍微早一点。
就听见他说这雪美。
还说,再也不会有了吧。
耳边,却是杨飞盖低低的歌声。
火烛银花触目红,揭天吹鼓斗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待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徘徊流转的嗓音,近在咫尺。
唱着,杨飞盖微笑又深邃的眼,却不知看向何方,道:"我从小学的,就是忍,冷,还有狠,不惜抛却一切。这样,才能活下去。"
钟未空一怔。
眼前是刀削般直挺又精致流畅的侧面。
那种惯有的懒散只剩薄薄数分,剩下的都是些淡定安宁隐忍恬静,温柔着不可一世的浅笑。
"但这次,我不想再放手。"杨飞盖转过头来,"我想要你。即使用抢的。"
任性又不容否决的话语随着那璀璨的眼波流了过来,如清泉抚平钟未空心头的烦乱。
却也自心神的缝隙里丝丝渗入,扎入最深最里最底甚至连钟未空自己也未碰触过的地方,撩拂轻拨,退罢不能。
钟未空就这么看着他。
无言心悸。
钟碍月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秦语裳和秦语方,也停了下来。
雪,此时纷扬落下。
他们身前,站着一排人。
十二个。
"久候公子了。"那一排人中的一人阔马上前,躬身拱手道。
"他们是我和语方的朋友,武功皆不凡,此时艰险不同平常,愿相助公子一臂之力。"
"好。"钟碍月笑,放下警备,走上前去。
"公子伤势很重,你们,小心一点。"
秦语裳的声音。
有些怪异的句子。
钟碍月的眉心,便是一跳!
而一瞬精芒掠过眼底,堪堪躲过那带头之人的长枪!
刚退三步,又是一阵剑芒,朝脑门直刺而来。
"小心!"秦语方突破了包围着他的三道刀网,往钟碍月身前的空隙微妙地一个插入,全力一挡,将那剑者连人带剑整个击飞了出去。
"语裳,为何!"钟碍月的眼里满是震惊与悲怆,盯着秦语裳。
"不错,我是静章王爷的人。但我本来,不想亲自出手。"秦语裳淡淡道,"不论公子是否相信,语裳的确是,一直敬重着公子的。"
她说着,一步步走向钟碍月。
那十二人的抢攻,丝毫未歇。
而秦语方一人单敌,还要护着身后重伤的钟碍月,数十招过后便现败势!
"只是公子千不该万不该,杀了郑绿腰。"她继续说道,眼神沉下去,燃烧起一线阴寒的火焰,"她,是我娘。"
秦语方的眼神一跳。
而钟碍月,恍然后退一步。
"所以我,必要手刃仇人。七殇已死亡殆尽,公子又如何逃得了今晚之劫。方才不让亦是重伤的钟未空跟着,该说是你的失策,还是他的运气?"她笑起来,似一种凄凉的暗色冷香,迷蒙飘散。
她的五指并拢,钢铸般的指节消瘦分明,泛着死气的白皙,紫黑色的指甲,寒芒暴盛!
钟碍月的眼,冷了。
一瞬之间如结冰霜。
那霜反射出另一道冰霜。
是一道冰霜般的紫黑反光。
直刺胸口。
却停在了半空。
竟不是秦语裳的手。
而是--秦语方的手!
那秦语裳的手呢?
却是,插在了秦语方的胸口上!!!
第三十五章
秦语方的手,就这样顿在了半空中。
半晌,才缓缓放下。
而那十二人,不知何时已退开两边,将钟碍月护在中间。
"你说要手刃,其实只是怕我出手太快来不及阻止,让我即使伤了钟碍月,也不会致命吧。"秦语方看着秦语裳,竟然轻笑一声,口角鲜血便淌了下来,"你知道,我不会拂你的意。"
秦语裳的眼神,更深更冷更迷更暗,直直地静静地看着秦语方,道:"不错。"
一滴泪,却沿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亦如那暗色冷香。
"其实我才是公子安排在莫秋阑身边的内应。假做莫秋阑的内应再次回到公子身边。公子知道七殇中必有其他莫秋阑的人,一个是郭东,当公子接到罗致应转交的信函后才能那么快地找到南门的马车。他也已被公子所杀。而另一个,并不能确定,是不是你。"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