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脚步声的小寒跌跌撞撞地从屋内跑了出来,看到他,红着眼眶冲了过来,一把狠狠把他抱住。昊月也抱着他,感觉到自己的肩膀渐渐有点湿润,身上的伤都好像不疼了似的。他没想到这个看似冷漠的少年竟然会为他掉眼泪,大概他和自己一样没被人疼爱过吧。
"别哭,我没事。"他轻轻拍拍他的背。
看到小寒抬起头来看着他,他还打肿脸充胖子地笑了一下,结果牵动了伤口,使得那个笑容无比扭曲。小寒没有说话,扶着他慢慢向屋里走。知道小寒也伤得不轻,昊月尽量不把自己的体重压在他身上,一不小心,还险些一起摔倒。小寒扫他一眼,把他使劲往自己这边带了带。昊月红了脸,乖乖地依偎着小寒不敢再乱动。
知道吗小寒,就算那时候我死了,我也会觉得,我是幸福的。
我真傻,我真傻,我居然让这幸福白白走掉。
"要不要再喝点?"尉迟问。
小寒看着他,眼睛是清澈的,清澈得好像一潭湖水。
"听得懂吗?我是说,你吃饱了吗?要不要再喝一点粥?"尉迟耐心地问,他尽可能地让自己沙哑的声音显得温柔一点,这不太容易,过量的罂粟已经搞坏了他的嗓子,是时候戒掉了,他一天中总有半天在吞云吐雾里醉生梦死,他并不想在小寒面前也这样。
小寒低下头,呆了一会儿,时间不长,然而也并不算短,然后,他迟疑地,轻微地,冲他点了点头。
尉迟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时空在回转,一时之间,他竟然分不清自己是身在何方。
让我们,从头来过。
很多东西都是这样,只有到了要脱身的时候才会明白自己陷得到底有多深,比如感情,比如习惯,越是让人舒服的东西越是如此。戒掉罂粟并不像尉迟想的那么容易,听起来似乎不可思议,明明是有害的东西,一旦习惯了,戒掉它反而会让自己更痛苦,全身每一个地方都在叫嚣着解脱,任是一个铁打的人,眼泪鼻涕也禁不住地往下流,止也止不住。
一阵难耐的抽搐过后,昊月已经近乎虚脱,汗水早就浸透了衣服,连身下的床单都是湿漉漉的,头是晕的,周围的一切都恍若隔世,耳朵似乎确实地听见不断有声音从某一个地方传过来,既遥远又切近,既细微又澎湃,四肢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僵得像是木头,稍一用力就会发抖。艰难地,他想要起身给自己倒一杯茶。
"别乱动,你要什么?"旁边的人立刻醒了,飞快地按住他。
"水......我想喝水。"他有气无力地回答。
小寒坐了起来,不一会儿,他被小心地扶了起来,一瓢冰冷的水递到了他的口边,倾斜到适宜的角度,他贪婪地几口喝下去,水太冰,喝得太急,他被呛得不停咳嗽,嘴里的水喷得到处都是。
"慢点。"小寒连忙放下瓢,拍着他的背,担忧地看着他。
一瓢水喝完了,他长吐一口气,总算有了活过来的感觉,他看看小寒湿淋淋的上身,脸一下就红了。
"还喝吗?"小寒倒不怎么介意,只是关切地询问他。
他摇摇头,无力地靠在小寒的肩膀上,单薄的肩,靠上去却意外的踏实。
"那......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对了,你一天都没吃饭呢是不是?"说着,小寒就要站起身去给他找点吃的。
他连忙阻拦:"没事没事,你别管我了,睡吧,你伤得不轻,裂开了就麻烦了。"
"那......你......"小寒仍是有些放心不下。
"我真的没事,睡吧,啊。"撒娇的孩子一般,他用鼻子在小寒柔软的脖颈上蹭了蹭,凉凉的鼻头得到了来自另一副躯体的温暖,舒服得好像快要窒息了一样。
"嗯。"小寒答应了,轻轻地把他放到床上,自己也躺下了。
"真冷。"他一边挪动身子靠过去,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刻意说给小寒听的一样低声嘟囔着,见小寒没有反对的意思,就索性把自己的胳膊搭到了他腰上,要不是实在太疼,他真想把腿也架过去。
小寒默默无言地为他掩好了被角,闭上眼,和他相互依靠着。
那一夜,他睡得分外香甜。
清早的鸟叫唤醒了尉迟,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小寒的床边,小寒睡得很熟,和原来每次睡在他身边的时候一样,安详,并且很美。很美,是的,他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很美,后来见过了很多人,也没有人比得上他。或许有人比他漂亮,但没有人能比他美。漂亮和美,这是不同的两个概念,这天底下漂亮的人有的是,然而真正的美人却只有他的小寒一个,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并且在一半时间里也希望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在另一半时间,他希望天下只有自己一个人明白小寒的好。
小寒,在你眼中的我,又是什么样子?
这句话他一直没有问过,也就从来不知道答案。
小寒似乎快醒了,他微微地动了一下头,一缕原本贴在脸上的发丝随着这个动作落到了枕上,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着,在他的下眼睑上投下一小片晃动的阴影,然后,他缓缓睁开了眼睛,就如同打开了两个金碧辉煌的珠宝箱,里面装的是翡翠,是钻石,是日月星辰。他睁开了眼睛,所以这一天的时间又开始流动。
尉迟凑了上去:"小寒,你醒了?"
没有回应。
"你要不要喝水?"
仍是毫无反应。
喂小寒喝过一杯茶,他接着问:"你早饭要吃什么?"
"你是想喝粥呢?还是煮些面?"
"昨晚喝的就是粥,要不今天还是煮点面吧?让他们拿鸡汤给你弄点面,那种最细的龙须面,行吗?"
"对了,馄饨,我怎么忘了呢,你最喜欢吃馄饨了,我吩咐他们做两大碗,你一碗,我一碗,热气腾腾的,好不好?"
"是不是吃不了一碗?我知道你怕浪费,从来只吃个半饱,还老是说你只喜欢清淡的,把你碗里的肉分给我,放心,现在我有很多钱,浪费一点也没关系。"
"好吧,一小碗就一小碗,把你撑着就麻烦了。不过我可要一大碗,我饿死了。"
"你等着,我马上就让他们做,一会儿就好了。"
"饿不饿?要是饿我给你拿点点心?"
"小寒,我爱你,你知道吗?我爱你。"
第三章
"这个尉迟昊月是不是疯了?对一个傻子那么上心有什么用?"红衣男子不屑地说。
老人笑了笑:"傻子?你这么想,他可不这么想,在他眼里,那可是他过去的情人,对情人上心是天经地义的事,就算是他也是一样。"
"情人?"红衣男子冷笑,"放着府里那些好端端的美女不要,选一个男人当情人就算了,可我也看不出那傻子怎么国色天香啊,怎么就偏偏让他给看上了,小地方来的人就是没眼光,癞蛤蟆倒让他捧成天鹅了。"
一旁的蓝衣男子接话道:"先生派去的人,自然是能让他中意的,不然派去有什么意义?听说他为了那个傻子,连鸦片烟都戒了。不过先生,铜镜尚有一事不明。"
"说吧。"
"先生派去的那个人,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老人笑了:"你看呢,铜镜?"
"那人很有些古怪,恕铜镜驽钝,看不出。"
"我看你也是够驽钝的。"红衣男子讽刺道,"刚才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先生派去的人当然是能让他看中的,既然是这样的话,先生派去的人又怎么会是真傻呢?"
"少主在里面?"负责账目的寒梅在小寒的门前询问丫鬟,当然真正的目的,不外乎是为了让屋里的人听见,自从三天前性情耿直的苍松对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寒心怀不满,没敲门就直接冲了进去险些被暴怒的尉迟驱逐出"不归"之后,再也没有人敢轻易踏入房门半步。
片刻,尉迟推开门走了出来,沉声问:"有事?"
"我在查帐的时候发现了一点问题。"寒梅说着,把手里的账册递给了他。
尉迟关上门,向前走了几步,接过来草草翻了翻,:"曹寿?"
寒梅点点头:"表面上看去好像一切正常,所买的一些东西也都是日常的用品,但我发现,从半年前开始,他最近出入某间绸缎庄突然非常频繁,虽然大部分时间都会多多少少买一些东西,可是照这种情况看来......"
尉迟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了,应该只是老熟人而已,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你就不要再深究了。"
"好的。"寒梅低头领命,心里却有些疑惑。
他的主子,该不会已经被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迷惑,无心打理"不归"了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
尉迟走进屋,小寒正靠在垫高的枕头上看着他,漆黑的长发松松地扎成一个辫子搭在肩前,顺着身体的线条一直向下延伸,尉迟走过去,摸着他的头,微笑:"一点小事而已,没什么要紧,对了,刚才我给你说到哪儿了?"
小寒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接受着他的爱抚,抬头看着他,那目光让尉迟想到了原来养的蛇,那么的平静,面对着这么一双眼睛,心会感觉很安宁,不用思考,不用揣摩,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了。尉迟痴痴地看着这双眼睛,仿佛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尉迟坐在床边,捋着他的发辫,手经过他的肩头时,还细心地为他整了整衣领:"说到我们从游龙里逃出来的时候了,对不对?那时候你也是,我上街卖药挨打还不是家常便饭,早就不觉得疼了,你又何必出手呢?让孔家的人发现我窝藏你,我们就只能逃了。不过逃了也好,反正我也不怎么喜欢那个地方。后来我们就到了洛阳,真不愧是大城市,又漂亮又热闹,我们还谋到了一份差,就是在驿馆刷马,虽然挺累,尤其冬天的时候手还特别冷,但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踏踏实实地赚钱。对了,你也是吧?"
尉迟停了下来,不由得回忆起那段清贫但无忧无虑的日子:"人家都说饱暖思淫,你肯定不知道,当时我每天和你在一起,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想那种事,白天还好一点,尤其是晚上,和你躺在一个床上,真是......又幸福又难受。可我真的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毕竟都是男人啊......也不敢问你,你要是说了不,那我怕我就会永远失去你了。就算不能做也没关系,至少你在我身边啊。"
说到这里,他微笑了:"其实只要是在你身边,我就已经会觉得幸福了。"
渐渐地,他笑不出了,毫无预警的毒瘾来袭,随着一个哈欠,他红了眼圈,摸着鼻子想要掩饰不由自主流出的鼻涕,快速起身向门口走去。
一推门,侍女正托着小寒的午饭站在门外,刚叫了声少主,就被他粗暴地推到一边。他已经快忍到极限了。
"寒公子!"侍女的一声惊叫让他猛然回身,小寒不知为何已跌在了地上。他折回,抱住小寒,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关门!"他低吼一声,在听到门阖起的那一霎那,它像一滩软泥一样倒在了小寒的身上。
有谁知道,被千千万万只蚂蚁啃噬的感觉是怎样的?
不只是麻,不只是痛,也不只是痒,不仅是肉体的折磨,更是意志的摧残。那种煎熬,让人恨不得把自己的皮一块块撕开来,把自己的肉一口口咬下去,把自己的骨头一根根剔出来,却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为了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微小解脱,最坚强的人也可以不顾一切。
最丑恶的模样,偏偏是在自己最珍惜的人面前。小寒空茫看着他的眼神,像是一道道抽在他身上的鞭子,他不可抑制地痉挛起来。
他想杀了自己。
这是他晕过去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在人生的第十五个年头,昊月度过了很可能是人生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游龙里是不能再呆了,他和小寒去了洛阳,因为小寒告诉他,那是全天下最繁华美丽的地方。
在一所客栈里,他凭着还不错的口才赢得了养马的工作,他很满足。小寒也是,过惯了刀头舔血的亡命生涯,他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安定生活,摆脱了杀手身份的他不但戾气全无,还有了一种独特的柔和,凡是和他打过交道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这个安静简单的孩子的。
那天是一年中无数个平凡冬日中毫不起眼的一个,客栈里来了不少客人,他和小寒一起过去牵马,他走在前面,小寒跟在他身后。冷不防,小寒被人一把拉住,是个猥琐的男人,他看小寒的眼神让人忍不住想把他的眼睛挖出来。
"挺俊的小子,多少钱一晚上?"
"什么?"小寒皱眉,挣脱开了那人,往后退了一步,脸上是明明白白的茫然和厌恶。他下意识地回头寻找那个熟悉的人,可昊月没听见后面的对话,依然在自顾自地往前走,嘴里还说着些什么,大概又是给他讲些最近跟伙计们听到的新奇有趣的事吧。
男人乐了:"哟,还是个雏儿,我是问你,多少钱跟你睡一晚上?"
"我有工钱,我不跟你睡。"小寒转身就走。
男人一把揪住了他:"给脸不要脸是不是?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告诉你,大爷我跺一跺脚,整个洛阳城都是要震一震的,敢跟我说不,小兔崽子,想不想在这儿混了?"
小寒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那一瞬,他已经动了杀意。这时,发现不对的昊月刚刚回过头来就看到了这一幕,平日里积攒的圆滑伶俐全跑了个干净,猛地扑了过来,发着狠掰开男人的手,一把拉过小寒护在身后,瞪着眼看着他:"你干嘛?"
一时间,剑拔弩张。
万幸,不要远处的老板娘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我说骆大爷,您这是干嘛呀?对面勾栏院什么样的标致人没有,偏偏看上了我们这儿的毛头小子,乡下来的孩子,身上不干净,臭得很,仔细脏了您的床。"同时,狠狠瞪了两个半大孩子一眼,"呆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喂马去?"
昊月明白,拉着小寒赶快跑了。
"他为什么欺负你?"后院里,一边往马棚抱草料,昊月一边向小寒打听。
还很单纯的小寒面无表情地实话实说:"他要我陪他睡。"
"什么?!"昊月一惊,手上抱的草料全都掉在了地上,"你答应了没有?"
小寒站住了等他:"当然没有,他很讨厌。"
昊月这才松了一口气,弯下腰去捡草:"吓我一跳,那就好那就好,他是个混蛋,以后离他远点。"
小寒温顺地点点头:"况且,我不是得跟你睡么?"
昊月刚刚捡起的东西又一次掉了,他顾不得什么见鬼的草料了,站起来,认真地看着小寒始终如斯清澈的眼睛:"小寒,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不明白什么叫‘睡'?"
小寒眨了眨眼,然后别开了头,昊月的眼神让他明白了什么。
昊月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而是小心地把唇递了过去。他的吻从轻柔到激烈,小寒手里的草料也让他扔到了一边。
"咱们回房吧?"他喘息着,对小寒说。三九严寒,滴水成冰,他的脸上却全都是汗。
小寒低了头,乖乖地任他拉回去,几分羞涩,但没一点慌张。他信任面前这个男孩,全心全意。
他们的第一次,昊月却笨得像头牛,什么都没做就先泄了身,羞窘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小寒望着他,弥漫着雾气的眸子里写满了疑惑,然而却更见柔媚。
"小寒,小寒......"他忘情地抱着他,天真地以为那就是天长地久。
尉迟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小寒在抱着他。
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拥抱,只是一只左臂,轻轻搭在了他的腰上,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眸子里有些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流转,很柔和,很安静。时间仿佛回到十年之前,回到他们爱着珍惜着,却又不懂爱不懂珍惜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