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臻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坐近一些把夏明朗拉进怀里。肩上渐渐热起来,滚烫的液体浸透了单薄的衣料,融进那一块皮肤里,沿着血液流淌。陆臻把手圈到夏明朗背上,慢慢慢慢地收紧,直到两个人都不能呼吸。夏明朗抬起头来看他,脸上没有一滴泪,只是眼眶泛出一丝血痕,刻骨的疲惫。
“我,不知道……”陆臻只觉所有的能言巧辩在这一刻都离他而去:“原来你一个人,你挺着,挺好。可现在你有我了,能不能……呵,把余生放到我肩上?偶尔靠一靠?”
夏明朗低头微笑,嘴角浮起柔和的弧度:“已经在靠了。”
既然出现了严重药物反应,治疗方案自然要大调。下午,有医生过来重抽了一管血去化验,到傍晚时分,白水托着一小盒药片亲自送到。夏明朗刚刚发作了一回,整个人缩在墙角发抖,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没有接,双手仍然圈在自己肩上。
白水盘腿坐下,让自己的视线与夏明朗在同一高度,这是个心理暗示的高手,只可惜对面那位也是行业人士,察颜观色都是全套的功夫。倒像是两个花花公子在谈恋爱,所有的心思奇巧都沦为套路,无人动情。
陆臻往夏明朗身边靠了靠,手里拿了毛巾帮他擦脸。夏明朗看了白水一眼对陆臻说道:“你上午说要查资料?”
“对啊。”陆臻不明白为什么忽然提这个。
“去帮我打印一份回来,老子忽然也想知道知道,我这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
“嗯?”陆臻露出一些询问的意思。
夏明朗点了点,只是晃了晃手掌,示意陆臻把自己解开:“我差不多了。”
白水听着大门合拢,把药盒放到地上,极为诚恳地看着夏明朗问道:“夏先生,我很疑惑,为什么您坚持对我抱有这样的猜忌?”
“我这还没怎么着呢,你就知道老子防着你;你这么聪明个人,看到老子不对头,你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要马上把陆臻叫上来?”夏明朗露出讥讽的笑意。
白水沉默了良久,慢慢笑开,有些自嘲似的:“是我弄巧成拙了。其实有些话陆先生在也是可以问的,反倒不会惊动你。”
“谁让你心里有鬼呢?”
“这样吧……”白水搓着手:“假如我对您坦白,您能不能原谅我这次冒犯?您知道的,我们能与贵军建立现在这样的关系,那里面凝聚着太多人的努力,我非常不希望因为我的错误而伤害到这份信任。”
夏明朗眉角一挑:“说!”
“我们其实对您全无恶意,只是想趁此机会了解一下您的内心所想,看有没有机会合作,邀请您来加入。当然,如果您不同意我们也不会勉强,毕竟我们需要的是伙伴与兄弟,而非敌人。”
“呵,这一边哥俩好,一边撬老婆,这特么不要脸的事儿都能让你说得这么漂亮……我真佩服你,脸皮比我还厚。”夏明朗瞪着眼睛,同样诚恳得一塌糊涂。
“如果贵军将您当妻子那样看重,我们自然不敢有什么多余的想法。”白水笑容不改,办砸了事自然没有好日子过,想挽回就得有点唾面自干的勇气。
“这是两码事儿,哥们儿!”夏明朗伸手拍了拍白水的肩膀,把人拉近:“我就是在想,当三儿当到您这么直理气壮的,世间少有。退一万步说,我就算是有心跟你走,你怎么把我弄出去,还不伤和气?”
“您就是想问这个吧。”白水笑了:“其实没您想得那么复杂,也不需要借助什么高级官僚。只是,您的毒瘾问题如果因为一些医疗失误而彻底暴露,于前途多少都有些负面影响。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您坚持退役的话,想必上级也不会抓着不放,反倒会觉得对不起您;而我们,做为您的医疗机构,因为心存愧疚而接收您,这也很合理。”
夏明朗的眼神渐渐发生变化,闪出细碎的光芒。白水感觉到某种寒气,从脊髓里窜上来,惊起一片鸡皮疙瘩,他低头看着自己受伤的手指说道:“夏先生,您不能在这里动手。”
“我毒瘾发作。”夏明朗笑嘻嘻地。
“我们没有必要为了这种事结下死仇。”白水把夏明朗的手臂拿开:“您放心,我虽然不是您定义中的好人,但有些东西我不会利用,比如说,纯真、善良……或者爱情。”
夏明朗眯了眯眼睛,仍然漫不经心地笑着。
“我们需要的是兄弟,不是敌人!”白水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恐惧,无论可能性有多小,性命操于人手的感觉终究不妙。
夏明朗把药盒拿到手里,拔了拔:“如果我现在开始停药,会怎么样?”
“你会觉得难受,暴躁,情绪不稳定。”
“吃药会有什么副作用?”
“药物依赖。”
夏明朗握起拳,脆弱的药片在他掌心化为细粉:“我想停一下。”
白水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说道:“我不拒绝。但,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您是否注意到,您真的很缺乏安全感。”
夏明朗挑眉看了他一眼,拍拍手掌把药粉抖净:“这是我的事。”
“您需要找一些东西来平衡自己内心的恐惧。”
“我找到了。”
“什么?”白水眼前一亮。
夏明朗慢慢靠到墙上,唇边浮出一抹懒洋洋的笑,从容却有些疲惫的,笑道:“我问心无愧!”
白水哑然,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我明白了,我会去安排。”
“哎小子。”夏明朗招手,略略探身过去:“我看你也算是个人才,你要不要过来跟我混?”
白水登时哭笑不得:“我,和您……似乎差得有点远。”
“这话说的,我军人才济济,总有用得上你的地方,怎么样,考虑一下,为国效劳!”夏明朗眨了眨眼,眸光狡黠。
白水只得点头:“有机会的话,一定!”
夏明朗满意地挥了挥手,倦倦合眼。
白水脑海里没来由地浮出三个字:跪安吧! 表情越发无奈了起来。
8.
为表歉意,白水连夜升舱把这两人送进了海边水屋。本来陆臻觉得戒毒房而已,又能造出什么花儿来,过去一看才知道什么叫奢华,墙角一方玻璃钢打造的透明地板,涨潮时可以看到海龟游弋,门外是延伸入大海的私人无边泳池。
陆臻四下望了望笑问多少钱一晚上,白水淡然回答一千五百美金。
陆臻低头默算,笑出一口小白牙:“刚好,我一月工资加奖金,谢谢啦!不过,也没啥,谁让你们赚得多呢?”
白水太阳穴里跳了跳,没敢说什么。
这要搁往常,平空得这么大礼陆臻怎么着也得谢谢人家,可现如今出这么一档子事儿,陆臻觉得他没揍人就已经很宽容大度了。其实挖墙脚没什么,不招人惦记是庸才,夏明朗这么大一块宝贝,自然人见人爱,车见车想载。其实找空子下药也没什么,这年头谁也不比谁人品更地道,又不是一家人,没那么多高要求。
关键在于,他居然让夏明朗做噩梦了!
一想起夏明朗那场噩梦,陆臻就疼得心肝颤,这些年血雨腥风走过,没有两斤白酒打底,没有夏明朗在身边陪着,连他都不敢轻易回想往事。而夏明朗的经历是他的十倍,十倍的惊险十倍的苦难,陆臻都不敢去想象夏明朗的梦里有什么……只知道他的心肝宝贝醒过来就哭了。
夏明朗!哭了!
不是他陆臻那种随便就能流出一大把,跟男人的精子一样不值的眼泪珠子,那可是夏明朗。只要一想起这茬,陆臻就觉得白小哥在自己这里已经彻底信用破产,纵然千刀万剐也不足以偿还了。暂时安顿好夏明朗,当着白水的面,陆臻就开始登高爬低、翻箱倒柜地找监控。
白水按住额头:“真的没有,我们的顾客来这里是为了保密,他们是不会允许的。”
陆臻冷笑:“我本来是很信得过你的,这份信任是你自己糟蹋掉的。”
“原来的所有房间,您也都是查过的。”白水没忍住,脱口而出。
“白兄!”陆臻走近逼视他:“你出国太久了,中国人有句老话你怕是已经忘了,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
何必与人争这种口舌上的长短?白水默默地唾弃自己,明智地闭口不言。夏明朗坐在床上招了招手,白水连忙绕开陆臻探身过去:“夏先生?”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别再给我出妖蛾子。”夏明朗挑起眉角。
“谢谢。”白水一下子放松下来。
“我不是放过你,只是你我之间还有大义,我就算在你手上吃点亏,咱也不能伤了大义。”
“对对对……我也是这个意思。”白水忙不迭地点头:“我们公司与中国政府是真心在合作的,否则我也不会参与进来……”
送走白水,陆臻疑疑惑惑地问夏明朗:“你真打算把这事儿瞒下来不往上报?”
“我有这么说过吗?”夏明朗故作困惑。
“那他……”陆臻指着门外。
“那是他误会了。”夏明朗一脸无辜。
据说,最好的医生是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只觉得自己身体倍儿棒,康复力惊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白水虽然人品不怎么样,医术的确过得去。
停药第二天,夏明朗的脾气明显变暴躁,陆臻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动则得咎,做什么都是错,恍然以为自己又穿越回了选训之初。只是当年的心态比较统一,各种愤怒各种不满,恨不得每天晚上扎个小人钉在脚下踩着睡;现在面对同样一张老脸,心情就复杂了,心疼、委屈、不舍……
可是回头想想,又恨不得给自己几个耳刮子,这真是被惯坏了的,吃不下半句重话,连跟病人都要计较那还算男人吗?虽然由简入侈易,由侈入简难,陆臻也只能咬牙克服,顺便把那堆相关文献翻了个稀碎,颇有一种:当看到别的病人表现还不如夏明朗,我也就放心了的感觉。
满打满算,就在他们上岛的第十二天,麒麟一队终于彻底解除战斗封闭状态,与海陆一起拉去北戴河疗养。于是闸门放开,各种消息简报好像洪水一样从麒麟基地发出来,从头到脚把夏明朗浇了个透。
战斗这种事,假如你刚好身在其中,便会期待结束,为那尘埃落定时的宁静与安定幸福得想哭,这种幸福是压倒一切的,它将冲淡所有伤痛。而假如你是领导,你便会期待胜利,战略目的达到,一切尽在掌握时自然也是幸福的,这种幸福会让人毫不费力的把战略成果放在战报的第一页,而把伤亡名单放在最后一页。
然而,如果你既不是领导,又已经不在第一线,那么所有的战报都像个噩梦。
那些众人眼中单纯的名字在你心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薄薄的一页纸上流淌着一游泳池的鲜血。胜利变得那么轻飘飘……几乎可以无视,生命变得那么沉重,让人喘不过气。
陆臻看着夏明朗的脸色,心里“咯噔”了一下,知道情况不妙,果然,接下来的两天里,夏明朗的负面情绪越发严重。别说护士不敢上门,连医生们都人人自危,也就白水这号“泰山压顶,我自岿然”的主扛得住这种煞气。
此时,距离夏明朗用“冷火鸡”法开始强制性戒毒刚好一周,毒瘾发作的频率明显小了下来,一天不过两、三次,血检显示内源性阿片肽物质也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夏明朗又开始正常工作,在绝大多时间看起来几乎就像是个正常人。然而,陆臻却可以鲜明地感觉到那种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