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强强]——作者:梦溪石
梦溪石  发于:2016年03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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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夏想不到赵肃会问他这种问题,有点淬不及防:“属下不敢妄议。”
赵肃又道:“我们一路行来,并没有故意避开贫苦之地,你看刚刚闹过灾荒的地方,是不是每个灾民都得到妥善安置?再看东南一带,因为有了戚继光的驻守和几十年的扫荡,才换来刚刚恢复生气的平静,如果再来一次倭寇呢,朝廷的国库,还能消耗得起吗?这些百姓,还能幸免于难吗?朝廷的军队,能不能保住他们的家园,保住他们的妻儿不被倭寇糟蹋?”

薛夏不语。赵肃没有就此停口,他甚至一反常态,显得有些咄咄逼人:“加入这些百姓里面,有你的母亲和妹妹呢,你一定会奋起反抗吧?人同此心,情同此理,他们也有母亲,也有妹妹,他们也会反抗,可是他们是百姓,不是军队,应该是朝廷来保护他们,而不是他们用血肉挡在前面!濠境明明是大明的国土,却为什么要被那些佛郎机人占据,让他们在大明的国土上,用他们的炮火对准我们,让他们糟蹋我们的百姓?!”

薛夏低下头,咬紧牙关,没有说话。
他如果不忠心,不热血,不是个好苗子,朱翊钧也不会把他放在身边重用,又让他来保护赵肃,赵肃也是、正是看中他这一点,才想通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来说服他,对这种人,一味强硬,只会闹僵关系。
“因为,在郑和之后,我们就再没有一支像样的水师来威慑敌人,堂堂大明,空有海而无妨!所以就连区区一个倭寇,也能横行数十年,连佛郎机人占据濠境,我们也无可奈何,还只能自我安慰,说濠境只是个小地方,他们要了也就要了!”
薛夏攥紧了拳头,虽然依旧没出声,却明显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赵肃道:“如果我们有这个能力,他们还敢如此放肆吗?本官也不怕老实告诉你,现在别说再来一次倭寇,即便是周边异族时不时的侵扰,已足够让朝廷疲于奔命。你道本官为何为了两百万两跟沈乐行在那儿扯皮?因为现在朝廷拿不出多余的钱来造船建水师,这两百万两就是及时雨!你道本官为何要到濠境去?难道是吃饱了撑着吗,佛郎机人的舰队称霸整个海上,而大明早已不是成祖时的大明了,如果我们不奋起直追,那么不出几十年,你也许可以看到自己的子孙后代被糟蹋蹂躏的那一天!”
别怪他危言耸听,不说的重一点,就没有震慑性,更何况这些话也并非夸张。
赵肃顿了顿:“如今皇上、内阁上下,个个都在励精图治,为的就是摆脱这种困境,让大明真正恢复往日的强盛,国强则民强,只有那样,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说到底,你不是锦衣卫,我也不是工部尚书,我们只是希望能够保护自己的家,自己妻儿的大明百姓而已!”
最后一句话让薛夏彻底动容,他红了眼眶,声音微有些颤抖。
“大人不惜亲身犯险,属下无能,也只有追随左右!”
“快请起!”赵肃伸手扶起他,这回薛夏没有抗拒,乖乖站起来。
“你职责所在,不能连累你,我自会写信向皇上告罪,说是我一意孤行,届时就与你没有干系了。”
“属下的职责便是护卫大人周全!”
赵肃点头“既是如此,我先写封信,你让人快马送回京城,与陛下说明此事,就随我一道去濠境吧,左右也才几天,不会有危险的,不必紧张。”
薛夏应诺。
半个时辰后,当他拿着赵肃的亲笔信回到自己的厢房,脸上的表情还是有点茫然的。
自己一开始,明明是想说服赵肃不要去的,怎么后来就演变成被他说服了,而且还是心甘情愿的……
事情定下来,沈乐行很快安排范礼安与赵肃见面,当然是在隐瞒了赵肃身份的情况下,沈乐行对范礼安介绍赵肃时,只说是自己的朋友,与朝中官员关系不错,如果相处得好了,赵肃说不定愿意为他引荐。
范礼安是耶稣会派来东方传教的人,自然不会毫无眼色,他见赵肃虽然身着便装,却与他所见过的寻常百姓大有不同,便揣测着赵肃也许是个有身份的人,于是更热情地向他介绍起西方的事物来,并答应带他去濠境见识一下佛郎机人的炮舰。
为了吸引赵肃的兴趣,以便让他引荐朝廷的大人物给自己认识,范礼安使出浑身解数,向他介绍了意大利、佛郎机乃至整个欧罗巴大陆的种种文明。
然后就有了下面的对话。
范礼安:“我们所在的世界,是一个球体,球体上分为东方和西方,东方有大明、日本、朝鲜、和南洋许多国家,西方就是欧罗巴大陆。”
赵肃:“错了,据我所知,西方不只有欧罗巴,还有美洲大陆;”
范礼安吃了一惊:“啊,是啊,不过您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您已经见过别的传教士了?”
赵肃:“不,一百多年前,我们国家有一位叫郑和的人,就已经去过非洲大陆,也发现了美洲大陆。”
范礼安马上恭维了一句:“大明人真是聪慧而勇敢!”
赵肃又问:“如今西班牙国王是哪一位?”
范礼安:“是腓力二世国王陛下。”
赵肃:“其实我并不认为葡萄牙舰队驻扎在濠境是一个好主意。”
这时候明朝并不区分葡萄牙和西班牙,将他们统一称之为佛郎机,范礼安是第一次听到有明人能够说出这两个国家的名字。
他闻言吃了一惊:“阁下为何这么说?”
赵肃笑道:“不列颠正在崛起,必然威胁到西班牙的海上霸权,我想过不了多久,两国之间必有一场海战,葡萄牙与西班牙的关系如此密切,将兵力浪费在远东,自然不是一个好主意。”
范礼安:“……您,您怎么对欧罗巴的事情如此了解?”
据他所知,现在的明朝闭关锁国已久,根本没有开辟海上航线,更不可能得知远在重洋的欧洲的事情,西班牙与不列颠最近几年偶有矛盾,范礼安也只能从欧洲那边过来的同伴口中略知一二,这个温文儒雅的明国人何以能言之凿凿?
赵肃笑道:“这有什么稀奇,这些事情,我们大明,许多人知道的。”
范礼安又迫不及待的说了许多天文、地理、医学有关的知识,吧此时欧洲文艺复兴的成果几乎都倒出来炫耀,可也没能震住赵肃,反倒是他自己被震住了。
赵肃虽然谈不上无所不知,可信手拈来,什么话题都能聊上,一点儿也不像他之前接触过的那些明国百姓。
范礼安是彻底震惊了,谁说明国人无知的,他们并不比欧洲落后多少啊。
赵肃意犹未尽,又加了一句:“等以后你到内地去就知道了,我们的皇帝陛下和官员们,比我知道的还多。”
范礼安呆了半响,由衷道:“大明真是人才济济!”
当然,后来他才知道自己被忽悠了,大明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赵肃那样,但起码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收起小觑之心,不敢再轻视这个东方大国。
就在范礼安热情地带着赵肃一行人去濠境的时候,北京那边的皇帝也收到了薛夏快马加鞭送过去的信函。
此时距离皇帝大婚,不足十天。



第101章


万历三年五月初八,皇帝跟前的大宫女翡翠记住了这个日子。

并非因为这是一个多么重大的节日,而是因为,她头一回见到朱翊钧大发雷霆的模样。

从前她见过皇帝最生气的一次,是因为他头一天晚上给赵肃写信,第二天起得晚了,错过张阁老的讲课,被冯总管告到李太后面前,结果李太后将皇帝喊去教训了一顿,回来之后这位陛下狠狠揉皱了几张纸,把贴身太监张宏骂了一顿,仅此而己。

从那之后,皇帝越发克制,很少再表露出过于愤怒或激动的情绪。

但是就在方才,她站在一旁,亲眼看着陛下将一块镇纸狠狠摔到地上,羊脂玉的镇纸立时少了一角,却没人敢去捡。

翡翠飞快觑了皇帝一眼,发现他胸口急剧起伏,显然还怒气未消,手里攥着一封信笺。“陛下消消气。”她忙递上一碗莲子羹。朱翊钧却没有接,语气冷冰冰的,“放着。”

翡翠不再言语,将碗搁在桌子上,退至一旁,即便是从小在御前服侍,她也从没忘了自己的身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中自有一把尺。

不一会儿,外头来报,说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在外头侯旨了。发泄一通之后,皇帝的心情似乎平静了许多,他缓缓舒了口气。
“宣。”
刘守有进来 低着头,一眼就瞧见被遗弃在地上的残缺镇纸,心头咯噔一声,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行礼问安总是没错的。

“朕记得你当时推荐薛夏此人,说他忠心可靠,办事利落?”朱翊钓的声音有点怒意。“是,此人身家清白,也很上进。”刘守有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可是出了什么事情?”按说他也是从嘉靖朝过来的臣子,面对乳臭未干的少年黄帝,总不至于惊吓,但是刘守有向来谨慎有余,胆气不足,当年被戚继光和朱翊钧半是利诱半是胁迫地哄进宫,拥护裕王登基,稀里糊涂立下大功,自那之后,就没再见他做出什么大事来,如今新帝登基三载,改革禁卫军,连带着锦衣卫也被波及,这位都指挥使非但没端着架子,反而竭力配合皇帝,让往东绝不往西,和那些仗着功劳资历不把年轻皇帝放在眼里的人完全不同,这也是朱翊钧一直留着他没换人的缘故。
朱翊钧没好气,“你的好属下,带着朕的赵师传,到佛郎机人占据的濠境去了!”刘守有大吃一惊,手足无措,“这,这,那可如何是好?”
朱翊钧:“……”,他本想唤刘守有过来训斥一顿,可如今看他这模样,倒比自己还六神无主,一股恶气生生发不出来,顿时无语。

“算了,他决定的事情,又有谁阻拦得了,是朕迁怒了……”朱翊钧挥挥手,明显不想和他多说,“你下去罢……”

刘守有一头雾水兼忐忑不安地被召来,只得又满脑袋莫名其妙兼忐忑不安地回去,


若朕不是皇帝,此时便可立刻动身去广州。

若朕不是皇帝,此时便可天经地义陪在他身边。

朱翊钓目光一转,扫过旁边的折子,眼神又黯然了些。

上头大都是六部官员恭贺皇帝即将大婚的内容,就连这阵子内阁议事,那些阁臣们脸上仿佛也沾染了那份喜气,未语先笑,道一声恭喜陛下。

朱翊钧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自己要大婚了,那人却远在千里之外,待在一个可能会有危险的地方。

一想及此,朱翊钧脸上就跟每个人都欠他几万两似的,冷冰冰没有一丝笑容。放在旁人眼里,只当皇帝对这桩婚事心怀不满。

皇帝大婚自然与民间百姓不同,虽然也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但是比起民间,甚至官宦人家,都不知要繁复多少倍。

在祭告太庙,行上巾礼,奉迎礼等诸多仪式之后,才是真正意昧着帝后结合的合卺礼一合卺礼的次日,帝后向两宫皇太后请安,之后皇帝还要去皇极殿,正式宣布册封中宫皇后,接受百官朝贺,并册封刘氏、杨氏两位嫔妃。

这几个嫔妃连同皇后在内,都是太后和张居正等人帮他择定的,目的是为皇家开枝散叶,皇帝本身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利,当然如果他对这几位的姿色不满意,可以日后再纳自己喜欢的,但此时长辈为他选择的,自然是更注重品性而非容貌。
日子一天天过去,朱翊钓从来役有像现在这样觉得度日如年。

大婚也就罢了,无非是当个牵线傀儡··任由他人摆布着完成各种仪式,但要他面对那些浓妆艳抹,端着仪态的女人,早己被担心赵肃安危占去大半心神的朱翊钧,哪里还提得起半点兴趣? 即便一开始还有点新鲜感,但每次见到那些女子个个低眉顺眼,问十句也答不出三句,还不如去和大臣们吵架。

以至于从大婚的第四天起,皇帝每个月的大部分时间都宿在乾清宫西暖阁里,即便是迫不得已召幸宫妃,也是匆匆来去,很少在某个人身上倾注心神,有对比才显得出好坏,从嘉庆、隆庆朝过来的臣子们,何时见过如此不沉溺于玩乐,反倒对政事有高度热诚的皇帝?感动之余,甚至还有言官上折劝皇帝匆要因勤政而伤神。

千里之外,被皇帝日夜惦记思念着的某人连连打喷嚏。

“大人,您没事吧?这里风大,还是找个地方坐下吧。”薛夏看着脸色有点潮红的赵肃,担忧道。
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的后遗症到现在才发作,到了濠境之后,赵肃就大病一场,连床都起不了,自然也没法去看什么战舰,好不容易勉强可以下床了,他也不顾旁人劝阻,就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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