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是一个百草发芽,百病发作的季节。
轮回伊始,世事茫茫,春愁似海,在千千万万俗人眉头涌动,翠黛深匀,飞红万点,这同时也是一个蠢蠢欲动的季节。
孙富贵眼巴巴瞅窗外,忧心去年夏天不慎落肚的西瓜籽是否会在今年春天悄悄发芽,不知这是否也算得春愁的一种?
钱小茗本不想来的,他讨厌一到春天就要春游,一要春游就要坐车,只听得园长口口声声说钱老师你是我们幼儿园的金字招牌,便不来也得来。不知这是否也算得春愁的一种?
幼儿园里男老师少,长的好看受人爱戴的更少,像钱小茗这样龙章凤姿,懂得鸟语,嘻笑怒骂皆能出口成章的,更是少之又少。他不止被孩子们围著,也被女人们围著,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十二个女老师八个未婚的,连同两个女保育员,统统挤在他这辆车上,当然,范围内还有园长先生。
为了防止耳朵被兴奋的孩子们叫聋,钱老师带领大家唱起刚教的英文歌曲: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my fair lady ......
依旧难掩他煞白的脸色,孙徽坐驾驶座上,回头一眼一眼看他,忍不住叫道:"快吐!吐出来就舒服了!"
钱小茗想抬脚踹他,鉴於场合,只没好气回道:"专心开你的车!给我开慢点儿!!"
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感觉是最糟糕的,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虚弱地扯著嘴角笑道:"车上无聊,不如来讲几个笑话吧?!"
众人拍手。
他环视一周,开始说:"以前幼儿园有个小朋友小时侯吃饭不老实,他爸爸为了教育他,对他说:六零年苦呀,没饭吃,抠出来的鼻屎从来不扔的......"
众人捂嘴。
娘的,为何讲这麽恶心的还没有要吐的预感?
他想著,又说了一个:"老大、老二乘坐飞机,老二晕机,不停呕吐。一袋吐满,老大只好去取袋子,等他回来时,发觉全机人都在不停呕吐。老大问其原因,老二说:我看到这只袋子也吐满了,只好又喝进去了半袋,结果他们就全吐了。"
众人捂脸。
园长坐在後座,本安安静静的,忽跳起来伸长猿臂从钱小茗手里抢去了塑料袋。
众人捂鼻。
这下好,自己没吐,倒把别人催吐了。
转眼到了动物园,孩子们一沾地就飞也似猢狲样散去,若说一个女人是五百只鸭子,一个孩子就是一个养鸭场了。
钱小茗脚一落地更加头疼,吐倒一边,踉踉跄跄随大部队进场。
寒流不掩草色青青柳色新,孩子们扑向毛茸茸的草地,翻滚著,嬉闹著。
园长拔腿去看,这群祖宗们在草地上撅著屁股在做啥?乖乖!正往嘴里一把一把塞青草来!他慌忙张开双臂上前阻止,张在守仰起脑袋,一脸草根:"咩!咩!我们是羊!我们是羊!"
园长气极,四面八方转头,班主任呢?班主任跑哪儿去了?!
此时,钱小茗在厕所镜前,用最後一张纸巾擦嘴,後腰不声不响圈上一双手,低声没好气道:"你干嘛?"
"吃豆腐渣。"
"说啥?"钱小茗甩掉那手,眼神凶狠。
"没错麽,你的豆腐已叫那群女人吃完了。"他说著,手爬上肩膀。
"老子有的是豆腐。"他歪歪肩膀,"有人在看啦!你不在车上看东西跑来这里做什麽?被园长看到要挨批的。"
"放心,他不会来这种肮脏的地方,这周围到处都是动物的尿骚味和毛皮屑。"攀在肩膀上的手微微加重力道,笑著说:"看你吐的脸都白了,也真难为你了,我竟一直被蒙在鼓里,快去医院检查下是男是女....."
"鳄鱼池离这不远,你最好自觉点。"他径自洗手,面无表情。
手机忽然嗡嗡大振,两人徒地一惊。
钱小茗手是湿的,回头使个眼色,孙徽点头,伸手往他裤兜里掏,很认真地,很细致地,很勇猛地掏,直掏得他眉头皱起,掏得他呼吸紧促,掏得他面色潮红,终於头顶冒烟,大喝一声:"别摸了!自己来!"
果然电波那头传来园长急切呐喊:"钱老师!你在哪里?你们班双胞胎带头在地上吃草呢!"
钱小茗敷衍两下结束对话,正待发作,又见孙富贵心灵感应似的屁颠屁颠冲进来,鼻涕拖的老长:"爸!面巾纸!"
孙徽摊手:"被你钱老师用光了。找你们园长叔叔去,他保准有,一大抽的!"
孙富贵乖乖掉头,特技一般抡起长鼻涕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园长将孩子们从草地上劝起,领著奔向猴山,顿时一个不大的笼子被孩子们围的密不透风,孙富贵适时赶到,鼻涕悬在地上,由於地球引力,被拉成一条细密银丝。
园长二话不说,掏出纸巾往他小鼻子小脸蒙头盖脸揩去。
孙徽与钱小茗奉园长之命双双走出,眼睁睁看臭气熏天鸟毛纷飞的猴山旁自家小儿被外星人笑眯眯搓揉作一根白萝卜。
便有那未婚盛装女老师适时从小儿堆冒出,眼大脸大惊呼:"园长你那毛病好啦?敢来看猴子啦?这里可真臭啊!"
他一听心里美,抬眼笑道:"你不说我还真没发觉,什麽时候就被拉这儿来了!似乎是真的呢!又或者是忙昏了头顾不上呢?!哈哈!"
不远二人听的一清二楚,大眼瞪小眼。
孙富贵被他隔著厚厚纸巾拧鼻子揉脸弄得好不难受,忽然张大嘴巴,一个喷嚏打在他英挺的侧脸上,春雷骤雨,惊天动地。
动物园里突起一声惨烈呼叫,惊得笼子里群鸟乱飞,众人刷刷抬眼寻望,莫不是谁家小儿被狮子咬去了手?莫不是谁家小儿不慎滑入了鳄鱼池?莫不是谁家小儿被鸵鸟啄破了脑袋?莫不是.......?
孙徽抬手遮眼。
钱小茗兀自望天。
或许外星人并没有完全侵占呢?
在这个春天,孙富贵发芽了。
孙徽和钱小茗开花了。
而我们的园长先生呢?
李朝东问小六:"你怎麽又来了?"
小六笑的眼儿弯弯:"上次拿了个西班牙昆虫粉,效果不错,类似的还有麽?"一面说著,一面在货架上乱翻。
"怎麽没有?"他向架子上一撇:"那个咖啡就是。"
少年抽气:"吓!上回是JJ型通心粉,这会咖啡都有了?!向食杂店发展啊?新货麽?我看看,怎麽尽是英文来的?欺负人!"遂嘟起嘴,左看右看。
他一翻白眼:"不是喝了会倒那种,不过是普通咖啡放了西班牙昆虫粉,你想清楚再下手。"
正说著,听得门外叫卖:"草莓──刚摘的大草莓!又大又新鲜哩大草莓!"小贩挑著扁担一晃从店门口闪过,李朝东著魔一般,目不转睛地盯那草莓,直至从视野里消失。
小贩渐行渐远,叫卖声也越发沈闷。
娘的,为何看到草莓就觉得身体某处发热发硬起来......
小六左看右看:"你干嘛?有美人麽?那麽饥渴晚上跟我去店里吧?昨天我才碰著一个大帅哥,还是混血的!可惜名花有主。"
李朝东良久不吭声,终於摇头,舔舔唇:"忽然想吃草莓......"
"人家走远了!"
他眯起眼睛:"我知道她在哪里卖的草莓。"他犹豫一刻,终於起身,"你帮我看店,我去去就来。"
少年眉开眼笑,抢占桌椅和电脑:"顺便要关东煮!白菜萝卜香肠豆腐各要一串!要放辣子!满满的辣子!"
李朝东捏他脸颊一把,笑著出门去。
他前脚才拐过街角往西北边去,伍向阳便从东边跟著踏来,既是春游,放课的早,不知为何竟走来这里,他满脑还在想那老师问的"那毛病好啦"?天知道他等这话等了多久?!动物园不过如此嘛!以前想的多可怕,原来也不是满地屎尿,鸟毛乱飞的所在,逛了一圈还不是平安无事的回来了?不过孙富贵的喷嚏可真臭,比猴子尿骚味还臭。
他进了店,不见李朝东,却见一黄毛粉衣的少年对著镜子画眼线,少年抬头,眼前一亮:"请问需要点什麽?"
他立在门口:"李朝东呢?"
少年止不住上下打量:"你跟老板很熟嘛?"
"你是谁?"
能把宝贝店子交予看管,必定是极信任的。
少年支住下巴眼睛扑闪:"我啊,是他朋友,我怎没见过你?你没去PUB吗?"
"什麽跟什麽?我不知道,他人呢?"
莫非是个上门讨债的?不讲礼貌,可又长的这般好看。少年眼珠滴溜溜一转,极慵懒地发音:"你是谁?凭什麽告诉你?莫非你是他相好?"
他沈默片刻,冷哼一声:"人是我的,店子自然是我的,怎麽没权力知道?"
少年喜笑颜开:"原来你真是他男友?我说他怎麽藏的跟宝似的都不说?原来怕人抢了!有空跟他来店里坐坐,那里环境不错美人如云哦!朝东都好久没来了,能做他男友真幸福,他技术很好吧?能把人插射......"
伍向阳手中袋子啪嗒落地,那是一袋分剩的瑞士软糖和孙富贵的薯片。他转身离去,几乎是夺门而出,在满街阳光下拖开一道长长的,极新鲜的剪影。
27
李朝东知道大事不妙,在那房门前绕来绕去,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他每次抬手欲敲门,门内哗哗的流水声便无声地阻挡了他。
他见过人洗澡搓的很久的,但像今天这人这样久的,还不曾见过。
这一洗,洗得饭菜也凉了,洗得新闻联播结束了,洗得那连续剧开始又结束了,洗得他睡著做个梦又醒来了,还未洗完!再洗下去,别说饭要馊了,人都要缺氧了!
李朝东最後一次出门去看,终於水声止了,房间内静悄悄的,他敲门,三长两短,皆无回应,只听得门内脚步咚咚,便用拳头砸门大喊:"伍向阳!我知道你在里面,别做缩头乌龟!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里头终於应声:"我又没欠你钱,别在门外瞎嚷嚷,免得邻居看笑话。"
这话音是极平静的,又极贴近的,大概只隔著门板。
李朝东放低声音:"那干嘛不让我进去?"
"不想弄脏房间罢了。"
"你可以来我房间。"
"洗完澡了。"
言下进不得,出不来,李朝东只得无奈地钻回屋里打电话,那人倒乖乖接了。
近在咫尺,却要用电话交流,著实郁闷。
李朝东劈头就说:"你怎麽不来吃饭?肚子难道不会饿的麽?洗澡洗那麽久做甚?没听说洗澡洗的太久会得癌症的麽?有什麽话就好好说别憋著,我知道你不高兴,但为什麽呢?你听那小子胡说八道说话不打草稿!那小子年纪轻轻,嘴上没毛,平日没啥爱好,就好捕风捉影添油加醋,听他说话跟放屁一样!你是相信他还是相信我?喂!你有没有在听啊?话说你晚上到底吃了没?洗了就洗了,过来我这好好说话不行麽?我这里又不是731部队细菌实验室......"
李朝东一开口就说个不停,又快又急,向阳知道,他一紧张就这样,说到後面没什麽好扯就只能语无伦次胡掰起来。然而他越听越觉得悲哀起来,终於开口说:"我是有事情要问你,你能不能正常点?"
娘的,究竟谁比较不正常?!李朝东顺手把电视关了,咬牙道:"你说!"
"你跟多少人上过床?"
没料到他会这麽开门见山,他愣了一愣,说:"你问这个做甚?我这人很专一兼文明的,以前是以前,重要的是现在!现在!你懂麽?!"
"数一二三,你不回答,後果自负。"
"别这样......"李朝东额头冒汗。
"一,二......"
"我说!我说!就一个!"
"是不是店里那人?"
"呃,你听我说,你知道我开这店,自然认识许多同志,以前常邀我去酒吧,那里有同志聚集,总有人寂寞难耐,又有长夜漫漫,然後就免不了嘿嘿......."
伍向阳冷笑一声:"就一个?你当我三岁小孩?"
"呃,好吧,其实就三个,你知道我这人素来洁身自好,极传统的中国居家好男人,便纵有些狐朋狗友拉我去那声色场所,我也不过是去喝喝小酒看看热闹,不敢乱搞的。"
他继续冷笑:"三个?真的只三个?"
"呃,那我说吧,其实是五个。"
"五个?"
"对!这次真的没骗你了!真的只五个,一个酒後不慎的,两个大学男友来的,一个网聊419的,一个酒吧投怀送抱的,就这麽多了!真的没有了!我发誓这些经历,对於我对你的感情是毫无影响的,一切都是过去式,一切都烟消云散!你不必在意那些事......"
他静静听得他不停说著,刹那觉得全身血液凝固,头脑嗡嗡作响,身体一阵冷一阵热。想起那人唇舌切入的角度,手指摸索的力度,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麽娴熟,原来早已在某些陌生的身体上演练过一遍又一遍。
原来如此,怪不得呢。
李朝东还在说个没完:"我知道你的洁癖,由内而外的洁癖,这是道德洁癖还是感情洁癖呢?谁没有过去呢?你不也交过女朋友?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谁不要过日子?谁不要谈恋爱?谁还不是要看开点!否则甭活了!嘿嘿,我说你是不是吃醋来著?"
他并没有认真思索对方究竟问了些啥,只缓缓道:"李朝东,你......"
"什麽?"
"呃.......你最近有没有做过身体检查?比如血液检查什麽的?"
李朝东犹如被敲了一记闷棍,动弹不得,言语不能。
原来如此!担心的是这个!
被人怀疑有病,换哪个人能不生气?李朝东跳将起来,正欲发作,蓦地一阵悲哀如冷水一桶当头淋下,什麽劲儿都没了,只有气没力回答:"没。"
那边客客气气开口:"那,明天.......能不能跑医院一趟?"
"干,干嘛这样子?我没病!我健康的很哩!不信我脱裤子给你看来,皮光肉滑,连个红点点都没有!哪里病来?"
"你知道,很多病都有潜伏期的,并且可以长达好几年......"
李朝东深呼吸,努力理清头绪,尽量使自己听起来心平气和:"向阳,或许你原本是将我想的太美好,我不是圣人,不是耶稣,我有我的生活,我有我的过去,这是每个人都有的,你应认识到这是洁癖的一种表现,病毒是无孔不入防不胜防的,应以平常心对待....."
"老实说,你不检查,我不敢吃你做的东西......"
李朝东抬起一手捂住额头,似乎被这句半是威胁半是命令的话击得七零八落,他再拿起话筒,那里只剩下长久嘟嘟声。
为什麽会变成这样的?他想,一直以来是不是对他好过头了,以至於将自己逼到这个田地。
胸口那里似乎有什麽东西在发酵,并饱吸了水,沈甸甸的,最後这个东西不断膨胀,以致呼吸困难,终於他又打了电话过去。
"喂?"他极平静地接起,仿佛意料之中,并作好某种准备。
──哼,难道不是来妥协的麽?
李朝东凝重问道:"真要我去身体检查?"
"我从不跟你开玩笑。"
"开玩笑!我为什麽一定要为了你的无端猜疑就去检查身体?万一真的有什麽又有谁说的准真是因为那档子事?那如果没病呢?如果没病你就跟我上床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