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九
"'五音'是什麽？"
"不知道。"
"'魏词'会几首？"
"不会。"
"'识文'读过吗？"
"......没有。"
"识字吗？"
"不识。"
"那你会什麽？你可知道齐府要的是书童？"
"我会劈柴烧水喂马跑腿。我知道齐府要的是书童，说是十三四岁的男童都可以，我应该是十三岁。"
"方才其他人都不拿铜板你为什麽要拿？"
"我想吃饭。这麽多人中选中我的可能不大，至少今天我不想挨饿。"
"......只是因为这个？"
"总管说，'你们想拿的就拿去'。也就是让我们拿走的意思。"
"......"
"你叫什麽名字？"
"别人都叫我阿九。"
我成了齐九。其实有没有姓本来是无所谓的，但是姓"齐"在这个城里，甚至是整个乌国也是相当的响亮。乌国三面环山，东面临海，地少人寡，在整个大陆属於无足轻重的小国。齐祖先世代居高官，现在虽渐渐没落，但仍是绩城第一显贵。这次招书童，条件出奇的简单，远近家境贫寒的男孩都来应试。
我想要的无非只是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入了齐家确实是一件幸事。
实际我并没有成为书童--一个老瘦的男人将我领进了柴房，塞了个布包进我怀里，然後就离去了。
进入齐家三个月，我都没有能够进入内宅，辗转在柴房、膳房、马棚之间。朝五晚九，很是辛苦。
三个月後我被齐管家带到了秋院。
齐家三子，长子齐一，文才武略，书画棋琴都有建树，却不知为何长年在外，很少归家。次子齐二，不过弱冠，原来毫无音息，三年前齐老爷过世，齐一离家後，却突然出现，异乎寻常得到齐家宗室认可，下人爱戴，代为掌管齐家。三子齐三，天生心智不全，深锁内院，足不出户。
齐家首领，当然是齐二，他便住在秋院。
不知为何，齐家仆众虽多，真正有齐家血脉的亲人没有几个，除去远在乌都的几个远亲，竟都不知所踪，相传部分齐室本家早已迁离乌国。而齐家母室也早已过世。偌大的齐宅，只有管家掌管。
听下人议论，这次招书童，十有八九是为了给齐二寻个助手。我自觉自己条件不符，反而希望安心做个下人。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想必见上一次，自然淘汰。
反正我也做了三个月齐九，不算吃亏。
又有谁会要个怪物跟在身边。
秋院不大，我被领进了前厅，立在一旁，等候齐家之主。
不久便听齐管家恭恭敬敬的声音："恭迎少庄主。"
我习惯低头，让前发遮掩眼睛。
所以我先看到的是一双鞋。
洁白如雪。
"这孩子便是新进的书童？"
湖水般的声音。
"是。起名叫齐九。"管家回话。
略为沈静。
"抬起头来。"温和却有力。
我於是不得不抬头。
原来，这就是齐二。
他看来竟比普通十八岁少年还要瘦弱上几分，身穿一袭白衣，温文尔雅，全没有平常富贵人家的逍遥跋扈之质。倒是眼眉稍有疲态。
齐二似是不经意的看了我一眼，神色很是平静。
齐管家立在一旁，冷冷开口，"少爷，他有缺陷。"
"哦，什麽缺陷。"齐二看向管家，不再看我。
"他没有表情。"管家冷冷的说，"甚至缺少正常的感情，思维。"
我以为自己不算引人注意。至少在各施其职的齐家不容易引起注意，但是我从未想过去隐瞒。
是的，我没有表情，没有情绪变化。
我看著齐二，直直立著。
齐二脸上一阵惊讶，然後似乎很有兴趣的看向我。
我突然改变主意。於是开口说话："但是我有心，人心。"
齐管家显然吃惊，看向我，喃喃道："这孩子......"
齐二看向我，深深打量，我想他根本不能从我脸上看出一点东西。
果然他又看向齐管家。
管家恢复正常，继续说，"三个月。除了进来那一天之外，这是他第一次说话。"
安静了片刻。
"你从哪里来？"齐二温和的问我，仿佛全然不以为意。又看向别处，仿佛已经神游在外。
"奉於。"我答。
"为什麽来做书童？"
"......原本是想混饭吃。"我停顿了一下。
"那现在呢？"齐二转过头来盯著我的眼睛。
明明是空无一切的眼睛，但是我还是没有避开。
"我想留在这里。"我缓缓出声。
齐二又盯了我半响，来回踱了几次，又看了我一眼，"那麽就留下来吧。"
"齐原，带他去三弟那里，以後便让他服侍齐三。"
齐原显然一惊，但稍稍片刻便好似明白过来。
於是便示意我跟著他走。
我看著齐二，现在的齐二若有所思，白皙的脸上满是倦意。
他又看了我一眼，似乎还有话想问，有话想说，却没有开口。
我自嘲。他哪里会认得我？
於是转身出了秋宅。
院外一片深绿。
偶有蝉鸣。
快到内院，齐家禁地。
齐原突然说话。
"原本以为少爷不会留你。"
我看了他一眼，从来想说话的人一般都会自己把话说完。
"没想到和我一样，还是留了你下来。"
一向深不可测的齐大总管居然叹气。
"三少爷情况特殊，说不定反而与你容易相处。"
我有些意外他竟然这麽多话。
"......你就不主动说话吗？"齐原也皱眉，间或自言自语。"刚才不是开口了麽。"
"需要的时候，我会说话。如果需要，我可以经常说话。"我盯著他，一字一句。
齐原看向我，仔仔细细，竟然有了一丝笑意，"那就好。"转眼笑意隐去。
来到内院入口，齐原嘱咐，"三少爷记性不好，你要小心伺候。如果三少爷赶你出来，你就不用再留在齐府。"
我既然决定留下，便一定会留下。
我没有说话，提著木桶直接推开内院木门，提步迈入。
2齐三
我一进入这个院子就感觉到有些怪异。
实际上我对很多东西都相当敏感。
不过万物都有存在的理由，连我这个最不合理的怪物都能存在我何必去管其他。
於是我笔直向前。
这个院子反倒是比秋园还大，树木也多，房舍都掩在其中。
不过布局倒是老式，所以有些不协调。
齐三住的一定是主卧，旁边还有两间客房，书房、膳房、茅厕一应俱全。
东面有一口封了的井，旁边有一块很大的空地，寸草不生。恐怕是这里最不协调的地方。
齐家人都说齐三少体弱多病，早年心智受损，不喜与人来往。
我心想长期住在这种地方多少会出问题。
我来到人气最重的卧房前伫立，大声说："齐九奉命伺候三少爷，给三少爷请安。"
许久，里面没有任何回应，我心里冷笑。
毕竟我只干过劈柴烧水喂马跑腿，却从没伺候过人。
所以我决定直接推门。
门竟然是锁著的？！
正常情况下有人反复推门，里面人多少会出声。
但是屋里毫无反应。我在想如果我放弃出院是否会立即被赶走。
於是我向後退了一步。
"阿九得罪了！"
"砰--！"一声，果然老宅的木质已经不可靠，门应声而倒。
我放下右脚，轻轻弹去灰尘。
"呀啊啊--啊啊--"房中人捂著被子尖叫。
余音缭绕，我肯定整个齐庄都能听到。
我走上前去直接掀开被子。
一个瘦弱的少年惊恐的看著我。
我冷冷说道，"三少爷，已经快到午膳时间，请不要赖床。"
可怜的小白兔吓的嘴巴大张，眼睛脱框。
我转身取过备好的梳洗用具和清水放在桌上。
环视一周，发现这里相当简陋，远没有外面看来得堂皇。
小兔子还在床上发抖。
"你......你......"他好像说话也不流利。
我想起齐原的嘱咐，於是再次自我介绍，"少爷，请叫我阿九。"
他终於是听清了我的话，开始重复，"......阿九......"
"是。阿九。"
"阿九......"
"是。"
"小秋在哪里？"三少爷终於说了一句完整的话。
我於是知道我们还算是可以沟通的。
"在秋园。"
三少爷疑惑的看著我。
我静静等待。
"那你是谁？"他发问。
我有点无语问苍天。
本想放弃，突然想起齐二，又突然发现我竟记不得他的长相。
"啊，我记得你叫阿九。"齐三突然说话。
我仔细看向他，他的脸红红的，说话有点结巴，"我是说，阿九来这里做什麽？"
"应该是做书童。"我回答。
他露出惊恐的表情。仿佛来个书童比抽他一顿更为恐怖。
"不过我不识字，也不会背诗，所以可能帮不上忙。"我想了想，又加一句，"所以我只能照顾你的起居。"
他由惊恐变为意外然後好象松了一口气般的放松许多。
"我不需要伺童。"他小声嘀咕。
......这个孩子不像个少爷。我想起齐家佣人对他的评价--胆小怕生。
於是我低下头，放慢语速，轻轻说，"管家说了，如果三少爷不要我就把我赶出去。"
"啊？怎麽会这样......"小白兔心里显然在动摇。
我不能抬头观察他的表情，因为我的脸怎麽也装不出可怜的表情。
所以我再接再厉，"少爷不要我吗，我不会碍事的，你不想看到我我就尽量不出现，只要你不赶我走就好......"
他没有说话，但是却犹犹豫豫爬下了床。
我心中叹气，继续。"果然还是会被赶出去吗，少爷，就算我一个人在外面挨饿也不会恨你的，而且我会天天想著你的......"做鬼也想你。
如果再配上表情和眼泪一定不错--可惜两样都不可能。
"我......我没有赶你出去。"齐三有点犹豫，看来终究是心软了。
"那我可以留下来吗？ "我稍稍抬头，但确保他看不清自己的表情。
"嗯，......可以......但是我不习惯别人伺候......"他似乎有点不情愿。
"你说了可以......"我轻声重复，心里闷笑。
"唉。你叫阿九？"齐三已经走到我身边。
"那麽请三少爷洗脸更衣。"我抬头，恢复正常语速。
他显然一惊，我想我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已经让他知道自己上当了。
"三少爷自便，我去整理旁边的客房，如果需要请到那里叫阿九。"
我看著眼前这个和我一般高的少年，他仿佛还没回过神来
於是我直接转身走了出去。
你理不理我无所谓，我只要留下来就好。
大概走了十步，才听见兔子回神，"那门怎麽办......？"
齐氏果然有点意思。我发现自己心情开始变好。
一晃三天过去，我除了端茶送水打扫内院外基本没事可做。
齐三基本整天呆在房间。我也不例外。
唯一一次例外是我头一天下午给他修理大门时，他站在院子里看著我。
当时我没有仔细看他也知道他的眼睛里有好奇和敬佩。
我心想只不过是订个门你一个少爷当然不会。
我没告诉他其实自己也是从未干过不过是乱订一气。
毕竟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一般不会学著造房子。
况且是木头房子，实心的木头门，除了我哪个小孩子可以举的动？
只是领工具时和木房的张伯说了两句话引得众人侧目。
至今为止基本没有人进内院。除了一个体重超出寻常的佣人。
他每天来两次，不过我一般那时已无事可做都在睡觉。
只是我睡觉时还是有所感觉。
所以我也知道齐三每天半夜都会溜到书房，一呆便是三个时辰。
难怪他中午也起不来。
这是第三天的傍晚，我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看向窗外。
原来睡得太多终於是睡不著，再加上自己终於是有了饿的感觉。
那个佣人又进了内院。奇怪的是齐三也出了房门。
那个体重超标的家夥呆的时间稍稍比以前长了一些。
呵呵，不要误会，我不是耳朵特别好，只是对事物的感应稍稍强了一些。这也算是怪物的一种生存本能。
正当我打算开始数绵羊，突然有人推开房门。
我睁眼看去，齐家三少正畏畏缩缩的冲房里张望。
他见我还躺在床上犹豫了一下走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又抚上我的额。
我疑惑的看著他。
昏暗中我看到他的眼睛，黑黑亮亮，似乎有点紧张。
这时我突然想到了原因，所以我没有挣扎。
安静了一会，他突然生气地说："你为什麽不吃饭？！"
我没有说话。其实我正在盘算明天是否要到宅子里搜点吃的东西备用。
"你不舒服？"见我不说话，齐三又开始紧张，小脸也变红。
我只有实话实说："没有，就是有点饿。"
"你！"齐三气地涨红了脸，他将我拽了起来直拖到膻房。
我被拉著时心里想，果然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会咬人。
膻房里已经点上了灯，很是明亮。齐三打开一个竹篓，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米饭和七八样精致的小菜。
"快吃吧！"他皱著眉头给我添饭。我看了他一眼，便接过来开始吃。
说真的味道不是一般的好。我狼吞虎咽了一气，抬头发现他正在打量我。
圆圆的稚气的脸，大大的眼睛，有点兴奋，看我就像看小狗。
"慢点吃，还有很多。"三少爷似乎很高兴。
我反而停了下来。
"怎麽啦，不好吃吗？......奇怪，舞嫂送来的饭味道很好的......"他又开始皱眉头。
我於是开口说话，"不是不好吃。少爷，你不吃吗？"
他眉头一松，笑著说，"我不饿。"
我盯著他的眼睛，他也看著我。
然後小小三少爷的脸开始变红。
正尴尬的时候突然传来几声怪响。在这个异常安静的地方简直是荡气回肠。
三少爷的脸突然红的快要滴出血来，细白粉嫩的颈红个透彻。
我放下碗，又添了一碗饭，递到他手里，"一起吃吧。"
他快速看我一眼，羞得低下了头，拼命吃饭转移视线。
我心里好笑。
原来，这就是齐三。
３习字
从此之後我便与三少一起吃饭。
齐三白天还是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我也是只有中午和傍晚同他一起吃饭时才会与他面对面相处。就是清早他也不希望我进他的屋子，只让我将清水放在门口。
可惜夜里吃饱了更加睡不著，我那日便躺在床上看屋外的月光。
月色柔和但是清冷。
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突然外面有响动，果然齐三又摸去书房。
现在白天虽然温暖，夜里其实很冷。想起传言中三少的体弱多病，又想起晚膳时三少爷总是偷偷瞄我的脸。
再想起院里那口井。
如果是普通人倒一时不会如何，但若著了风寒气息变弱恐怕就会有些麻烦。
我叹口气坐了起来。也许我应该稍稍尽点职。其实我是无聊加好奇。
於是我悄悄走了出去，书房果然有烛光。
我想自己看看便溜回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