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子皓还在低声喃呢不断,雪清颜忍不住打破这份诡异的寂静,"子皓,你怎麽了?"
宁子皓仿若未闻,一人一心一神全都贯注於冰内之人,梦里一幕幕朦胧的画面褪去遮掩的纱屏,纷踏著前世的战火硝烟冲入记忆。
三年之约,西山相伴,太阳花下定终身。
情牵之蛊,魅生之香,那是他的清颜,只为了他而情动深陷的清颜。
然後是带血的欺骗,他依旧记得自己握著利刃的手在微微颤抖,沾著挚爱的血,他看到自己残酷的笑,冰冷绝情的话。
失去主人的青龙扳指被埋於黄土,他看不见自己的泪,有亦无,道不出那份牵扯拉锯的伤痛,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开始想念,甚至於一日日的後悔。
情到有时方恨少。
如今思及,始知那日日的相伴拥抱才是自己最真的心。
如何相守?不能相守!
凤王的红,凤王的媚,凤王的厉。他说他是朱雀的凤王,不是他的凤清颜。
心弦断,泪无声,他看著他,明明是一个人,却为何陌如生人。
然而,那麽指间的青龙扳指他却未能瞧得真切。
是凤亦是清颜,原本就是一个人,带著前世与今生的灵魂而徘徊去留的一个人。
不过是忘了而已。
滚滚尘烟千丈已逝,他抱著他没有呼吸的身体,无感无知无痛,烧遍荒野的麻木,一片白茫茫里,硬生生的断了。
"清颜"宁子皓从梦中大醒,遗殇灼烧在心,嘶哑的声音再是无法吐出完整的词句,"我。。。找了你好久。。。好久。。。等了你也好久。。。真的太久了。。。"
"清颜,清颜,清颜。。。戬之知道。。。知道错了"
"出来!你从那里。。。出来。。。清颜。。。这一世。。。我一直在。。。在等你。。。"
"凤。。。清。。。颜。。。清。。。颜。。。凤儿。。。我一直。。。都在等你。。。回来。。。我们许过白头。。。许过。。。生生世世。。。"
宁子皓再度隔著冰层亲吻著冰内之人,由额心到鼻间、脸颊、双唇。
小心翼翼,生怕惊吓了冰中人,所以只能吻著看著,却无法拥抱,无法揣入怀中碾进身体,还他一个生死相随。
这情缘间,究竟是哪里开始断裂出错的?宁子皓空白的脑中除了噬心刻骨的痛与爱恋外,再也想不起半分。
只能傻傻的等待,等待冰茧破壳,爱人重生。
"宁子皓,你到底怎麽了?"
雪清颜的声音跟著宁子皓的动作开始发抖,他需要一个答案,隐隐中有些明白,却不甘心自己捅破。
宁子皓转过头看向雪清颜,可是淡漠而生远的目光刺痛了雪清颜,他忽然捂住耳朵大叫"王八蛋,我不要听!"
"对不起,我想,我认错人了"
宁子皓的声音在空旷的岩洞间回绕,明明算不上响亮清晰,却还是穿过雪清颜的手掌戳进双耳中。
"我一直等的人,是他。我记起来了"
宁子皓的眼光落在雪清颜的左手麽指上,摊开手掌道"那个,能还给我麽?它是清颜的"
碧绿的青龙扳指荧荧光亮,在幽暗的岩洞里鬼魅著悲伤。
雪清颜怔怔放下双手,不可置信的看向宁子皓,无法控制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不确定,"我也是清颜"
"你不是"
无论是前世的龙戬之,还是这一世的宁子皓,只有对著爱人时才会露出那比三月春风还要轻软的温柔。可若面对陌生人,他们永远都是疏远的礼节,就算是笑,也并不真切入心,譬如此刻他对著雪清颜的模样,
"你只是一只幻化成清颜容貌的狐妖,你不是清颜"
第二十五回
哗啦。碎裂的声音。
雪清颜第一次明白了心碎的感觉,而带给他这份痛的人,正是前刻还死死牵著他的手说不要松开的那个凡人。
他不知道该怎麽回答,更不知道该怎麽反应,宁子皓没有教过他,书上也没写到过。
不都说成亲拜堂後有情人就终成眷属了麽?不都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麽?不都说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麽?
他从来担心的都是宁子皓百年归老後自己要还以孤独,却未曾料想过,若有一天宁子皓说不爱他了,会是个什麽样?
"我是清颜,雪清颜"他重复著,说给宁子皓听,也说给自己听。
宁子皓收回手掌,握成拳的垂於身侧,良久叹了声道"对不起。你要什麽我都能给你。惟独这个不行。"
他看了眼低头不语的雪清颜,心下不忍,又想起那只总是和自己闹别扭的白狐,谗嘴懒惰爱在暗地里搞鬼戏弄人,却也会在情动时喘息迷离的缠在他身上,双臂攀得他紧紧的。
"我不知道该怎麽跟你解释,我只能说我认错人了。我曾经说过我一直在等一个人。而这个人常出现在我梦里,可我从未看清过他的脸。直到我遇上你。我对你一见锺情,因为强烈的熟悉感,也因为那晚我终於看清了梦中的人有一张和你一样的容颜。我误以为你就是我一直在等一直在找的人。可是今天我看到了清颜。你的初生人形是白发,而他若为凤必是红发,而且,你没有凤形图腾。"宁子皓举起手指向冰中之人轻扬起的手腕,"这个图腾是他为凤的封印,也是他灵力的命脉!"
"是我搞错了。若你想回山或者继续留在王府都可以,你也可以放心,即使你不是我的妻,我也不会让师傅收了你。毕竟相识一场,总是我负你"
"王八蛋,你说的我都听不懂!"雪清颜看著眼前陌生的宁子皓,突然觉得讽刺的可笑,事到如今,这个人跟他说搞错了?
是他让他放弃了回山修炼,是他让他甘愿伦为凡人之妻陪他百年,是他让他懂得人间情爱以人之道德伦常去辨别是非善恶。
现在,轻易一声搞错了,就想将一切统统抹去?
"王八蛋,你看清楚,冰块里那个人早就死了!从我还是只不成人形的狐狸起他就在那块冰里,少说也有好几百千年,难道你还巴望著他死而复生不成?"
"我总有我的办法,若他活不过来,我也会一直等"
"等?没有尽头得等待?宁子皓,你果然够痴心!"
雪清颜笑了起来,铃铛响的声音诡异媚惑,是狐本性的彰显,宁子皓不勉皱起了眉,细微的一个小动作却躲不过雪清颜的眼睛。
他收起笑冷静著看著宁子皓,这个凡人太痴傻,可自己却比他还要傻,他怎麽可以输给一个死人?和宁子皓拜天地,和宁子皓恩爱一年,甚至为宁子皓逆天承孕差点死在紫灵手上的人是他雪清颜!难道这样还比不过一个死了千百年的人麽?!
心生妒,妒生怨,怨成恨,恨成怖。
雪清颜掏尽自己所剩无几的妖力,双眼泛红转暗,额间火焰悬浮而出,竟是从未到达过的明亮。
只见他双臂向两侧张开,一簇绫罗绸带如火蛇般依附缠绞其上,似陷於火海之中腾飞的灵物,燃烧周身的一切。
一头雪白的发在红焰中反衬著红的壮烈,而顷刻,那绫罗已化做火束一圈圈捆绑住那块巨大的冰晶。
宁子皓被火光的气焰狠狠甩到一边,他扶著锺乳石柱立起,再想冲上前已是来不及。
冰融不过一刹,竟是崩碎而四分五裂,迸成一块块散落於各处,而冰中之人失去了依托,不落不倒,反儿缓缓腾空上飞,晶粉闪亮的红光如落樱旋转著扩散飘浮,一团一团从冰中人的脚底由上吞没。
双脚到腰际,然後没过了胸口,完整的一具人身以诡秘的融度瓦解纷飞。
"清颜"
宁子皓惨叫著冲上前,扑腾著双手朝前想要抓住什麽,可是一道明显的结界让他无法靠近那具被如樱的光耀包围的凤清颜。
他只能眼睁睁看著喊著,亲眼目睹著凤清颜凝白光滑的面容一片片剥离,散於空中化樱成火,直至最後泯灭成空寂。
什麽都没了。
只剩下一地未融的碎冰。
"你看清楚,他早就死了。一旦离开灵冰之气,就会自然灰飞湮灭!连抹渣都不剩!"
雪清颜已是穹弩之末,不过是强自撑著一口气维持人形,支著岩石壁的肩膀急促著起伏,显然已不能顺畅呼吸。
宁子皓面无表情的一步步朝他走近,到了跟前,他伸出一只手来抬起雪清颜的下巴,"和清颜一模一样的脸。可是,你真的以为这样我就会多看你一眼麽?"
啪一声清脆。宁子皓另一只手毫不留情的扇向雪清颜的脸,几欲将人打昏的一巴掌,那是用尽了全力,不带半点含糊犹豫的。
雪清颜本以虚弱不堪,又动了火术抽光自己最後的力量,宁子皓这一掌可说是雪上加霜,他稳不住身体随即便摔倒在地上,腹部与地面岩石撞击,猛烈的抽痛下他蜷缩起身子阵阵发颤。
"我的清颜从来只有一个"
"你不该毁了他!"
"我不想再看到你!"
雪清颜又是一阵抽搐,他张开眼模糊的看到宁子皓转过了身。
是要丢下我麽?可是,我怀了你的孩子啊,那是我辛辛苦苦为了你才要的孩子。
你怎麽可以就这麽不要我,不要我们的孩子?
王八蛋,我可以原谅你骂我打我,只要你能再跟以前一样抱著我哄著我,只要你再唤我一声"清颜"。
我是你的清颜啊,你疼著爱著宠著宝贝著的清颜啊!
"子皓"雪清颜呻吟著张开了嘴。
曾经,只要他一唤他"子皓",那个王八蛋就跟吃了蜜一样傻乐个没完没了。
而此时此刻,他叫他一声"子皓",为什麽王八蛋就忘记了回头呢?
"子皓,疼,好疼"
疼,子皓,我在疼,你的清颜在疼。你真的无所谓了麽?
第二十六回
夜幕染上尘沙,月暗红,地面斑驳著树形木影,寂寥的让人无法适应。
北院被傅冷凝消了结界後又恢复了原貌,连宁子馨也赶了来,看著如鬼魅悄然无声的宁子皓一阵心叹。
该来的终究会来,虽然料不准过程,却已知结局。
宁子馨与傅冷凝对望,都不知该如何劝慰宁子皓。
三人正沈寂,突然天空一道闪电霹雳,白光在苍穹蜿蜒,瞬间指向了伏妖山顶。
傅冷凝仰头望天,掐指一算失声叫道"居然是天雷劫",话刚落,只见宁子皓腰间的青龙玉配再次散发出青光,滚烫的温度紧贴著大腿,隐隐中还在颤动鸣响,居然比上一次还要激烈。
傅冷凝与宁子馨也都瞧出了那块玉配明显致及的变化,三人分立而静止,呼吸间都没有开口,又听一阵雷鸣划过,哗啦一声,如能震碎天地万物的轰然响彻。
宁子皓脑海中飘过雪清颜的模样,也是同样的电闪雷鸣的夜晚,他抱著锦被欲进还走的巴著门框怯生生的看著自己。
雪清颜怕雷,这是他一年与之陪伴而摸透的,虽然那只小狐狸总是倔强的死不承认。
"子皓,恐怕这天雷是朝著雪清颜去的"傅冷凝看著那块青光越发凝重的青龙玉配说道。
"什麽?"宁子皓全身一阵,瞳孔收缩映照出天上的白芒,一个犹豫,他却还是转身冲进了马厮,跨马飞驰而去。
"我跟去看看"傅冷凝留下话也上了马,跟在了宁子皓身後朝伏妖山冲去。
一路狂颠弛飞,二人终於在滂沱大雨中踏进了樱花林,停在了岩洞口。
宁子皓仓皇著从马上而下,可脚步却顿在了原地,久久不能前行。
岩洞口躺著的正是雪清颜,准确的说是已变回白狐的雪妖,小小的身体在一片血泊中蜷曲,天雷直引而下劈入他体内,却被一团青光抵挡,可这微弱的抗衡只能起到些许作用,白狐被透过青光的雷力击中不停的猛烈抽搐,几乎是惨叫著嗷声遍布山林。
而此时,宁子皓大腿上的青龙玉灼热得由青转红,穿透丝绸衣料滚烫在皮肤上,而那颤动渐渐与掉落在白狐身边挥散出青光的青龙扳指琴瑟鸣合。
"子皓,将你的玉配丢进去"傅冷凝看著宁子皓呆立在原处,只得亲自动手解了那玉配扔进白狐身边。
豁然两厢同震,青亮刺眼,天雷顿成灰烟而散,消逝於天际上端,由东而西遁化无痕,不过眨眼之速,快的让人无法反应。
"果然如此"傅冷凝若有所思的看著地上前後躺於地面的青龙玉配与青龙扳指,再一转念,已看到宁子皓向雪清颜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一步,两步,三步,猛然他却又将跨出的脚滞留於原地,一双悲深的眼眸突然闪过一丝恐惧,转过头以颤抖的声音问向傅冷凝,"师傅,他在做什麽?"
傅冷凝自然也看到了此刻诡异而血腥的画面,只见雷过後转回清醒的白狐正在一片血泊中嗅寻,不一会就找到一个血团肉块,大口大口的吞噬而下,丝毫不顾及尚有两人在一边观注著他的一举一动。
"他吃的是什麽?"宁子皓努力想看清雪清颜口中的那团血肉。
"胚胎,是一个凡胎的胚胎。"傅清颜所有的疑虑在瞬间通透明白了彻底,为何本该在深山老林里修炼的树妖会冲进宁王府,为何雪清颜抵挡不过那只树妖,为何雪清颜会躺於血泊之中,又为何雪清颜本该等到千年才历劫却会在此时遭受天雷劫。傅冷清心寒而哀,他知道,这是雪清颜与宁子皓的宿名,情也好,孽也罢,谁也无法阻挡。
"胚胎?"宁子皓不解著重复。
"他逆天承孕了"傅冷凝深呼吸间调整了心绪,冷静得道出实情"妖为凡人生子,本就有违天命,而他更以男子之身为你孕育凡胎,为保住胎儿是人形而不是化为妖形,他必须以他的妖力守护胎儿,以免被他体内妖狐元神命丹侵入。这本是极耗他妖力的事情。所以碰上了树妖他才会落得之前那样的下场。而他又在这之後抽光自己的妖力,且连人形都无法保住,才致使凡胎流出体内而亡。至於刚才的天雷劫,是他逆天所导致的,本该在他足月生下孩子後才会遭受此劫,但他因为流产,才引发触动了天雷劫寻他而来"
"孩子?你说清颜有了我们的孩子?"宁子皓踉跄著微俯下身,震惊混杂著心痛,排山倒海的将他的理智吞噬,他无法抑制住自己狂泻的悲怒,吼声道"他怎麽可能会有我们的孩子!"
"子皓,他本就是妖,没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骗人!你说那块血肉是我和清颜的孩子?!"宁子皓双手抱头,再也支持不住的跪於片片混於雨土泥泞的樱花落瓣中。
他紧紧将右手握拳,就是这只手,适才还狠狠的打在雪清颜的脸上。可是,是他先毁了他的挚爱,他已是极力忍耐控制著自己快要爆啸疯狂的愤怒与恨意才只给了他一掌。
可也是这一掌,他也毁了这个一直被自己追在身後,承受著莫名奇妙的爱恋而深陷其中的,小狐妖仅剩的坚强。
若他那时回头,若他那时抱一抱他,若他那时肯听他说话,是不是这块血肉还会继续在雪清颜的肚子里逐渐长大?
宁子皓似乎看到了雪清颜抱著孩子嘟著嘴朝他抱怨的样子,他的清颜说"王八蛋,这孩子怎麽跟你一模一样?"
梦碎,惊醒,裂痕出现在雪清颜带著孩子气笑容的脸上,一片片脱落飞泯,化樱而逝。
他的清颜,早就已经没了。
是白狐妖,是雪清颜,还是记忆里火红而冷清的凤清颜?
宁子皓双目再次落於那只满身血污的白狐身上,但见他已将那块血肉全部吞下了肚,噌白而尖利的牙齿上还沾著猩红的血泽,顺著嘴角低淌滑落。
宁子皓忽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只能偏过脸去求助似得看向傅冷凝。
"那个死胎吸收了他大半成的妖力,他必须吃下去,不然,以他经过天雷劫的身体,别说保住人形,就连命都不一定保得住。"傅冷凝说话间,那具白狐之身也微微发出红光,一只狐狸逐渐幻化回到人形,雪清颜苍白的容颜再次显於二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