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扇————田终
田终  发于:2009年0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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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生意不错啊?」伙计拿起一支金镯举在眼前细看,笑着说。「这是谁送的?手工细着哪!」
「有好价钱就替我卖了,钱存着。」莫德流不温不冷地说。「林大娘在吗?」
「在,上头歇着看帐呢!」伙计笑着招来另一个人上去叫老板娘,又转头道:「你先进去吧,大娘一会儿就下来了。」
莫德流对那伙计微点头,掀开一旁的布帘就往后走。后头明显是店家存放货品、休息的区域,莫德流穿过窄小的过道,来到一个房间前,迳自推开门走了进去。
里头是个小房间,四壁布着延伸到屋顶木柜,上头是一式整齐的小抽屉,很像是药房的药材柜。旁边比较矮小的柜子上堆放着各种小盒小箱,上头搁着研钵水碗等物。房间中央一张大木桌,砚台墨条被挤在角落,大部分桌面散乱着杯、梳、脸布、小锤、剃刀、书本、笔、卷轴......等不相干的东西。桌的两侧各有张胡椅,莫德流捡了靠门的那张,坐下时险些踢翻桌下的泥制小火炉,上头一壶水正滚着。
这家店的所有人林大娘,四五年前也是长安城内喧嚣一时风流韵事的主角。林大娘娘家姓吴,闺名珠儿,是城中小有名气富商的长女,自小除去针黹女工细致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说,甚至连骑射算术都不让须眉。这样一个才女,加上秀丽清雅的外貌,自然从小就是金陵年少争相交往、媒妁不断,吴大小姐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半个也看不上眼。当她十九岁那年,宣布和青梅竹马的林家独子订婚时,就像晴天霹雳一般硬生生吓傻了半个长安的商号。
林家虽然开的是金玉古玩店,但家业规模远不及吴家,仅在西市拥有间小店铺而已。那林家大少爷远贤,虽人温文好相处,也读过点书,却是个面黄肌瘦的痨病鬼,医生都说他活不过二十。吴大小姐这样下嫁,有一半的人听了摇头,另一半敬佩她的痴情。但不管旁人怎么闲话,吴珠儿就这样火速嫁进林家,起了个字叫于方。但更让旁人叫屈的是,没多久林家又替林远贤又讨了个小吃店人家的女儿做二房,说是为了冲喜治好痨病。
结果两场婚礼都没救回林远贤,二房才过门后不久,新郎官就在一个寒冬撒手人寰,留下身怀六甲的吴于方。这位才女替林家生下继承人后,就和林远贤的二房联手孝敬公婆、照看生意,人称林大娘、林二娘。原本不大的林家古玩铺被她们经营得有声有色,并兼营起替人保管银钱的柜坊来,两年前林家二老相继去世后,家里就剩两个媳妇撑起整片天。听过这个故事的人都唏嘘,感叹林家祖上积德讨了个好媳妇;也替吴于方感叹,叹她大好青春才华就葬在这样的家里。
不过吴于方本人,显然一点都不在意。
「唷,莫大爷,你终于来啦!」
推开厚重的木门,正值青春年华的林大娘大步跨进房间里。她清秀的面庞上脂粉不施,头发梳的不像时尚那样繁复变化,只是简单挽成一个高髻,用布巾缠着。她身上的服装不但是胡式,竟然还是男子式样,若非那玲珑丰满的身材,乍一看还真以为是哪家年轻公子走了进来。
看到冷着脸不回话的莫德流,吴于方也不以为意。她懒洋洋往空着的那张椅子上一坐,语出惊人:
「早不来晚不来,刚好选小鬼要睡着时来。我老婆恨死你啦!」
「替我跟婉容道歉。」莫德流听着楼上幼儿的哭声,静静回答。
「道歉没用。林二娘讲了,不管你要干啥,价格翻倍。」吴于方白眼一翻,却不给面前的青年开口还价的馀地。「说吧,你要什么?」
「......旧衣两套、马车,和整个下午。可能有人跟踪我。」莫德流深蓝的眼睛冷冷的,面上也是毫不伪装的平板。「小于,我要变装。」
「这种时候才会想到我,你们这些干杀手的喔......」吴于方站起身,往后面的柜子里翻出两套男子服饰来,边翻边念:「要不是我昨个儿收信时想到,店里大车早派出去啦!看你去哪找车。」
「谢谢。」
「省省吧!五贯钱,从你帐里扣。」男装少妇备好衣物,看也不看莫德流没表情的脸,就往外走。「我去弄车,你换衣服,回来给你做脸。」
第十一章
吴于方再回到房间时手上多了个装面粉的大碗,莫德流在房中已换下了原本的素衣绒袍,改穿一身粗麻褐衣和破皮袄。吴于方把大桌上那堆杂物往旁堆好,清出桌面来放碗,又把桌底下的炭炉挪过来,换了个浅铁锅上去。铁锅里注水后,吴于方从四周抽屉里挖出各式粉末和胶脂丢进去,煮成黏稠的半液态,再舀入桌上的大碗中搅拌,变成黄褐色黏稠的疙瘩糊。
「浪费粮食啊!这么多面粉、你们这些杀手会遭天谴的。」吴于方边搅边念。
「......是你用的。」莫德流忍不住还口。
「用米粉并没有比较好,而且还会透明。」
听到如此回辩,莫德流决定维持自己一贯的沉默风格。就算他心里有「重点是用的人是你啊!」这样的反驳,也绝对没有半点显现在外。
「要涂啦,不可以笑啊!」吴于方左手把莫德流漂亮的脸拉来,右手沾着面糊就往上头抹。「哎呀我是白痴啊?这可是莫大爷呢,莫大爷哪会笑?莫大爷最擅长的就是没表情啦!莫大爷......」
「我、」
「不要讲话!会脱落!」
「......」
吴于方嘴上欺负着莫德流,手上却毫不含糊,黄色的软胶浓度适当,一冷却就凝成近似皮肤的薄膜。在她一双巧手下,莫德流俊秀的白皙面庞转眼就成了乾橘皮,黄褐斑驳不说,上面还布满了坑洞。形状尖削的鼻子被糊成了个酒糟鼻,耳垂增大了一倍有馀,线条优美的颈部则凭空多出了许多皱摺。
「手。」
莫德流依令交出的两手被抹上做粗工特有的粗皮后,吴于方丢下碗,转向另一侧的矮柜,调起颜料来。她转回桌前时,莫德流正在端详手上的假皮,吴于方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随即满意地往上开始涂色。
「好啦,应该干了,讲两句话来试试看会不会动。」
「......」
「莫大爷,你这是报复吗?」
「还要多久?」
「很快,等我上色。」吴于方忙着把莫德流画成个粗眉大眼的大食人,顺口问:「你要搬的那贡人要怎么办?......瞪我干嘛?我又不是白痴,当然知道那是你劫的。」
「这胶不能用吗?」
「就算我现煮,你还没出城就乾透了。」
吴于方在颜料中加点墨汁,转而替莫德流的手部上色,接着道:「如果我没听错,那个蛮人的样貌很显眼啊,不好办。」
「他叫卡莱尔,是个王子。」
「那与我无关......好怪的名字。他高不高?身形呢?」
「比我高半个头,肩膀稍宽。」
「啧......」
「你是专家,有建议吗?」
「专家啊......」
言谈间吴于方已经替莫德流化好了妆,退两步上下看着自己的作品,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她右手摸上自己下巴思考时,手上的颜料也沾上脸,不过莫德流没有出声提醒。最后,吴于方眼中精光一闪,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容。
「你知道,做这行最大的乐趣是什么吗?」
被这么一问,刚变成另一张脸的莫德流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看着她翻出整套西域女装,抛到他手上。
「就是可以尽情满足想像力啊!」吴于方大笑。「不能看到完成的样子我一定会遗憾!」
于是一个时辰之后,离开长安城西永伯家的马车上,坐着个丑陋的大食人和他戴着面纱的妻子。通过城门时守卫不疑有他,挥挥手就放两人通行时,卡莱尔不由得低声赞叹。
『你那位朋友的意见很有用。』
『......我会转达。』
莫德流没有转头也知道异邦王子现在是什么模样,由于职业的关系,他本身是女装高手,很清楚要怎么样才能遮住男性特征。虽然被厚重的衣物盖住,但卡莱尔胸前塞的两个大馒头让人不会怀疑他是男人,头巾和面纱遮住了面孔大部分的部份,露出的眼部和隐隐可见的唇则浓妆艳抹,就像外头酒馆随侍的胡姬。
『你不愿意的话,还有别的办法。』刚才开始化妆前,莫德流这样说。
『没关系,我觉得穿汉服或女装都一样。』卡莱尔回答。
于是妆就这么画上,之后也都很顺利,不过就避眼人耳目用的装扮来说,效果似乎过头了点。进城路上莫德流注意到不少波斯人的关注,一个商人打扮的大食人骑马赶过两人时,甚至回头刻意看了卡莱尔几眼,那笑容中不无艳羡。
卡莱尔起先还担心身份走漏,待判明路人看着自己的眼光之后,玩心大起,就刻意演成娇羞的妻子,靠在莫德流肩上跟他对话。
『所以,你说你要带我去唐国的教堂?』
『是的。』莫德流似乎有些僵硬,但假脸下的表情并不明显。『虽然景教僧普遍讲波斯语,但有少数会拉丁文,跟罗马使者有交情。』
『我在梵蒂冈时听过聂斯脱利派的事情。』一队巡街的骑兵经过,卡莱尔对他们大方笑了笑,把面纱靠在莫德流鬓旁做出亲腻状,悄声说:『他们三百年前就被当成异端逐出教会了,怎么跑到远东来的?』
『我对你们的信仰不熟。』莫德流说着,不动声色往旁边避了避。『你坐好,穆斯林女人不会这样。』
『喔!』
人称景教的西域宗教,是基督教最早到中原的分枝--东方亚述教会,由被逐出罗马教会的聂斯脱利追随者建立。景教在贞观年间传到中土,获得太宗的允许后,在长安义宁坊内建了富丽堂皇的教堂,上饰十字架,名为大秦寺。由于教义弹性大、顺应中土民情,自贞观年以来,景教在中原发展迅速,虽主要信徒是外来人口,也吸收了不少汉人教徒。
绕过居德坊之后就是义宁坊,大秦寺的十字架遥遥可见。莫德流驾着马车缓缓驶到寺内,栓好马,让卡莱尔颠簸地爬下车。走到寺后,一位异国景教僧走出来迎接他们。那人穿着朴素,发须整洁,表情温和而有教养,但在莫德流表明自己身份之后,他说出来的话却让两人不由得一愣。
『欢迎,莫德先生,我一直等着你。』景教僧操着拉丁语说。『我没想到,你救出的是位公主。』
卡莱尔楞了之后开始偷笑,莫德流化妆过的脸上则波澜不兴,像是没听到僧侣说的后半句那样,仅得体地替两人介绍。
『波切特修士,这是麦西亚的卡莱尔王子。』他说。『卡莱尔,这是来自罗马的波切特修士,他可以帮助你。』
第十二章
由于侯邦彦摆明已经知晓高轩的身份,官府或许要有什么动作,改装把卡莱尔送进大秦寺的同时,莫德流也做足了准备可以随时逃亡。没想到隔天路过县衙所在的宣阳坊,竟看到侯邦彦箱笼包裹齐备,驾着马车带个老仆,说父母老病,告假返乡过年。讲是讲父母重病,这位仁兄脸上却没有半点担忧的神色,嘻皮笑脸的样子好生不孝。
「......祝侯大人的父母早日康复。」
「哪有什么病呢?你不要咒他们啊!讨厌的话咒我死就好了,找杀手夜袭我也无所谓,但杀我就好别牵连家属啊!冤有头债有主......」
自从云龙寺谈话之后,莫德流就对此人充满了戒心。被这么一说,见四下无人,他也就无法再摆好脸色。侯邦彦那日早见识过他卸下伪装的表情,倒也不怎么在意,依旧跟他胡扯八道。
「......我这个人生来就是花天酒地的性子啊!梦想是死在美女的石榴裙下,不过如果是流君你......这该怎么说呢?要说美嘛差了那么点、瘦皮包骨的美不起来,要说女的话又是个男的,不过风韵委实不错。若是死在你手上,到阎王老爷面前我实在不知道该说是满足还是不满足,或许我会说得要跟你睡一觉才能决定,搞不好阎王老爷还得把我还魂回来试试,这会很困扰啊你替我想想这该怎么办......」
眼看侯邦彦的胡言乱语越说越不像话,莫德流板着脸,一双蓝眼微眯出嘲讽之意,冷冷打断他。
「才上任就告假?不是卷铺盖走路了吧?」
「好兄弟!亏你知道啊!」被他这么说,侯邦彦就像遇到知音那样,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大吐苦水。「京城第一杀手比高轩还神出鬼没,连名号都没有。我最近追得可头痛啦!欸你说,如果我花钱请高轩去杀他,这有没有搞头啊?」
「......没有。」
「这样啊?那还真遗憾,我还以为杀手间有自己的门路咧!做官的人都笨的可以,江湖有江湖自己的规矩啊我们人在庙堂实在......」
「侯邦彦,你小心追紧了,穷鼠啮猫。」莫德流满面寒霜,身子一溜甩开了他的手。「京城随便哪个杀手都比你功夫好。」
「知道啦、这个我知道!」侯邦彦搔搔头,露齿而笑。「所以我这不是惰职回乡了吗?大家好过年嘛!」
莫德流形状完美的柳眉微微蹙起,瞪着打哈哈混过去严肃话题的侯邦彦,益发猜不透这人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他想了又想,打算再问些什么,侯邦彦的仆役却走了出来,说屋内都打点好了可以启程。
「喔!那走吧!」侯邦彦跳上车,抓起缰绳,笑嘻嘻地招呼车下的莫德流。
「门状没有、礼钱省下,就在这里先跟你拜个早年啦!」
然后是一阵扬尘,侯邦彦说走,还就真走了。莫德流往衙门里打听,每个人都是又笑又摇头,说京城两大杀手他连个影都踩不着,约莫是抓人从未碰过壁,初遇挫折心里沮丧。藉口归乡探亲,实则是回家避事,不开新历是不会回京。
他这一抽腿,反倒让杀手备好的四五个应变措施看来可笑。于是流君照样接客,高轩依旧在夜里杀人,也算是顺应着年底人人算旧帐的传统。
时间过得飞快。救出卡莱尔时还是腊日的最后一休,转眼就过了官民祭灶的廿三、廿四。随着年节脚步的接近,上青楼的人少了,请歌舞伎班外出陪宴的达官贵人却多起来。这段期间,异国王子被当成贡品的丑闻在上流社会慢慢传开,广为人知的版本是落魄王子被人从禁苑盗出,将要转手时被人发现,被送至能了解他语言的大秦寺。听说有了大秦寺的僧正、法王撑腰,那位蛮族王子一状递上大理寺,要告劫他来的大食人。
自从把卡莱尔送进大秦寺之后,莫德流有太多琐事烦心,又为了避免引起注意,只能对那边的动静不闻不问,假装把王子的事抛诸脑后,最后是在某个陪筵的场合听到传言。这告上朝廷的举动乍听疯狂,但与卡莱尔相识不久,莫德流已觉得这十足十符合那位王子的作风。他听得在心底大叹其气,脸上却依旧得装出乍闻之色。
「大理寺那边现在可头痛啦!马上要过年了,却冒出这么个大案子来。」酒酣耳热间透露这消息的高官是个肥胖的中年男人,一手搂着个歌妓,另一手与流君乾杯。「这贡品告使节,倒还真是个千古奇闻哪!」
「的确是空前绝后。不过刘大人......」流君干了自己杯中的葡萄酒,边斟酒边问。「照您所说,那王子不过是被劫来的,要人证没人证,说国力没国力,又无亲无故。真要对簿公堂起来,怎么可能打赢大食王派来的使者呢?」
「这就是你们不懂啦!」那刘大人笑起来。「第一,大理寺的职掌就是要断是非、明秋毫,哪可能因为一方有权有势就随便判决的?」
「大人说的是。」
「这第二啊......就有点意思了。」高官抚须笑道:「据说啊,那大食使节,似乎不是大食王派来的。」
「喔?」
看到流君脸上兴味盎然的表情,那刘大人哈哈一笑,放开了原本怀中的歌妓,却靠到流君身边来。
「你想想嘛!那么千万里之遥的国家,随便来个人说是番王派来的,中土又没人认识那番王,你要怎么证明他的身份?据说贞观以来,西域胡人富商,冒名外国来使到中土讨封赏的不在少数。既然无从取证,天朝皇恩浩荡,也就都封了下去。」
「喔?那这次又怎么知道那人是假?」
「据说是大秦寺里的景僧所为,你知道,胡人总有胡人的门路。他们不知从哪得知了那大食『使者』在东都有旧识,打听到那人的身份,正折腾着呢!」
「原来是这样。」
听说了卡莱尔的近况,知道景教的人保护着他,莫德流也就不再追究下去,把话题转到他处。只有他自己心底知道,听到后续发展后,连接几日来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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