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扇————田终
田终  发于:2009年0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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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林文彬苦涩笑笑。「真的是他?」
「我只负责讲我认得的东西,死人是谁是官府的责任。不过高轩自尽的消息,倒是已经街头巷尾传遍了。」吴于方翻了个白眼。「真可惜了那镯子,要向他买他不肯,现在充公了他可高兴。好啦东西认完了,我可以走了吗?」
第四十八章
「林大娘稍待,还有一事请教。」林文彬说。「据说流君在林家柜坊寄存不少私产,敢问自他失踪后,这笔钱动向如何?」
「无可奉告。」吴于方面不改色地回答。「官府应该很清楚,顾客寄存的财产,我们有责任保密。就算他死了,没人拿了信物来领,谁都动不了,我也不能跟你说钱财的下落,这是行规。」
「据说番邦王子卡莱尔归国前,有无名氏送了一大笔钱给他。那来自林家柜坊吗?」
「不是。」
吴于方如同男子般强硬的面孔神色自若,林文彬向侯邦彦使了个眼色,侯邦彦点了点头,起身查看房外。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林文彬又再问了一次。
「流君逃走前,从你那儿领了多少钱?」
「半毛也没动。」林大娘眼也不眨地回答。「他不是自尽了吗?将死之人要钱做什么?还是说你怀疑他被杀?」
「不用详细数字,这话也绝对不会外泄。」林文彬压低了音量问。「......若是以流君友人的身份问,可以让我知道吗?」
吴于方黑白分明的大眼在林文彬脸上扫视,她端详年轻县尉脸上诚恳的表情约莫有半刻钟的时间,最后终于叹了口气摇摇头。
「我知道你是谁。」
「此话怎讲?」
「我一直以为他会跟你。」
也不需要指名道姓,林文彬立刻听懂了她意指为何。侯邦彦在旁口中啧啧有声,林文彬只能无奈笑笑,并无意解释。吴于方直勾勾看着林文彬正直的脸庞,又叹口气,突然开口讲起了故事。
「五年前,长安城里有个采花贼叫『一阵风』,接连玷污了三位闺女,又忽然消失。两位大人可知道?」
林侯两人不知她为何此时突然提起此事,只点了点头,待她继续说下去。
「当年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中有几个钱、才色兼备,也算是城中有点名气的人物,正待字闺中。既然知道有采花贼出没,有像这样姑娘的人家早就该经心提防。但人喔,总觉得自己不会这么倒霉嘛!真是要不得的心态。
「嗯总之,某天晚上,『一阵风』在夜深人静时潜进那姑娘的房间。偏巧那姑娘睡觉时怕吵,入夜后侍女仆人都不准接近她那侧院落,于是落得了个呼救无门的窘境。那姑娘当时是一个后悔啊!只恨自己不是个男子、不会武艺,竟受制于此等恶贼毫无反抗馀地。
「两位大人不用尴尬,那姑娘若真发生什么不测,我今天也不会有这个故事可讲了。」吴于方停下来叹了口气,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那个夜里,恰好有个戴面具、穿着华丽黑袍的男子路过那姑娘家附近,听到了求救声。『一阵风』就是这样消失的。
「你们说,就算杀了那姑娘好了,她可能出卖那个黑袍男子吗?」
林文彬眨眨眼,侯邦彦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两人都答不出话来。而吴于方看过他们的反应,眼珠子一转,又恢复了精明的表情。
「有几件事情我不是很了解,还请两位大人赐教。」她说。
「林大娘请问。」
「前阵子有个在左金吾卫营里打杂的老头,跟我讲了很有趣的消息。」吴于方说。「据说高轩逃跑的那夜,本来是左金吾卫要出兵的。万年县令擅自出手反害要犯逃跑,因此挨了一顿好刮,还险些害两位大人被归为私纵逃犯查办,有这事没有?」
林侯两人听此一问,相视苦笑。然后林文彬开口回答:「确有此事。若昨日送来这尸体不是高轩,可能要换我们两个下狱了。」
「那老头儿跟我拉拉杂杂抱怨了一堆,说什么怀疑有人泄密,万年县想抢功,得知此事才争着抓人。」吴于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眨了眨,笑道:「我跟那老头说:这不合理啊!擅自走漏军机弄不好要杀头的,谁干这事呢?万年县铁定不知道消息,在当夜先行出兵只是巧合吧?」
「这个啊......」侯邦彦摸了摸鼻子,看着窗边,说话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右金吾卫麾下有名小将,恰好与不才同乡,从小一起声色犬马惯了......」
「那位小将莫非姓邵,副官姓班?」吴于方眯起了眼睛。
「欸,姓氏我忘了。」侯邦彦笑着说。「不过好巧不巧,我听说那两人也是断袖之好,少时为此差点被逐出家门,才相携从军。因此对流君深感同情。」
「这样啊......」吴于方了然一笑。「那此人我显然不识。」
「真是遗憾。」
「无妨,闲来聊聊磕牙罢了。没消息也不碍事。」吴于方又问。「那么,卡莱尔第二次被绑,两位大人可又有熟识的匪徒了?」
「这个......」
林文彬和后邦彦对看一眼,又四下看了看,这次是侯邦彦开口。
「若事先知道,绝不会粗心到让卡莱尔被绑、流君受伤。我对此事的理解纯出自个人推测,我想,那是有人想试探高轩和卡莱尔之间的关系,若试中了,我猜也有顺便除掉高轩的意图在。」
「因为高轩闯禁苑?」
「这方面恕难奉告。」林文彬插嘴进来,以免侯邦彦对平民多说。
「不过主使者大概没想到长安第一杀手也搅和进来,只落得铩羽而归。」侯邦彦补充说明。
「这样啊......」吴于方左手无意识摸上下唇,思考了一会儿,又笑着说:「怎么?听两位大人的口气,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嘛?」
「吾等基层文官所知有限,实在难窥全豹。还望林大娘见谅。」林文彬道。
「那我一介凡妇,又怎么能知道杀手高轩从逃走到自尽之间做了什么呢?」
「这......」
林侯两人一时语塞,他们面面相觑的样子似乎取悦了那位古怪的才女。吴于方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自椅上起身,施舍两名年轻县尉一朵曾经名满长安的微笑。
「我只能说:那是很大一笔钱,够他躺着过完下半辈子。」吴于方装模作样地拍拍衣裳,说:「长安人真是有钱啊!可以把个男娼养得这么肥。两位说是不?」
「呃......」
「好了,我可以走了吧?」
「万分感谢!」
第四十九章
侯邦彦送走吴于方之后,回到刚才的房间,林文彬还坐在原本的位置。那只吴于方认出的手镯被搁置一旁,林文彬拿着状似腕甲的那个铁筒,正把对着光在查看。
「怎么了?那腕甲有什么特别吗?」侯邦彦问。
「里面好像刻着什么......」
「欸?有刻字?」
侯邦彦凑上前,恰好把林文彬拿来对光的那侧挡住,导致什么也看不到。林文彬把腕甲拿开,白了同事一眼,便把那铁筒搁在桌上,抽出佩剑来。
「扶着。」
「咦喔?好。」侯邦彦会意,用两手把那筒状的护具扶着站好,口中碎念着:「老兄你可不要挟怨报复顺便砍我的手啊,我这只手才刚好哪......」
「锵!」
林文彬的长剑带着内力,轻易把生铁的腕甲顺着熔线切成两半。侯邦彦拿起其中一半查看,伸手把另一半递给林文彬,随即听到林文彬倒抽了口大气。
「怎么了?我拿的是下半部,上半写啥?」
侯邦彦凑过头去看林文彬手中的半个铁筒,上头工整小楷刻着密密麻麻的字,用金线嵌了,开头三行这样写着:
长安二年三月庚辰
大周圣神皇帝赐开国辅运宣力武臣
亲勋翊卫羽林郎将明威将军上骑都尉高轩伯唐宣义誓书铁券
「乖乖我的妈!」侯邦彦也倒抽一口气,怪叫起来。「免死金牌!」
「金书铁卷......」林文彬瞪大了眼,满面苦笑。「别人供在香案上,高轩竟然拿它来当腕甲。」
「好样的,这全是四五品的官爵啊......比县令还大。」侯邦彦把林文彬手上的铁块拿来,反覆地看。「高轩伯他老人家随便哪个官都比咱俩高,还好小流儿没拿官架子来压人,不然咱早成肉泥了。」
「不,我想他不知道,抑或当时此物不在他手。」林文彬指着下半部铁片上的「恕卿一死 承嗣亦同」字样,苦涩地说。「不然,他大可跟我们上公堂,拿这块出来抵命开脱。」
「你是说......?」
「或许直到那时,搞不好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官职吧?」林文彬长叹一口气,指往上半部日期后的那行字。「这就解释了一切。」
「为什么......啊!」侯邦彦恍然大悟。「改朝换代!」
「只怕是的。」
「因为当今皇上登基后武周势力全被铲除!若『高轩』是直属女皇的秘密杀手,政变间一定有什么连结失落了。若是莫德流的师父早死,或许根本来不及告诉他!」
「还有更险恶的想法,或许其中有人蓄意隐瞒。」林文彬若有所思地说。「嗯......这样想起来,他不拿这块抵命,或许也是正确选择。」
「你是说过河拆桥?」侯邦彦了然笑开,把半块免死金牌丢到一旁,发出很大的声响。「没错。发现前朝留下神秘刺客,弄到手好用之后当然继续用。等到不听话了,再用计想除掉。这种朝廷,会承认这块铁卷才奇怪。」
「侯兄,你现在的发言很危险喔!」
「哎呀哎呀,应该没有旁人听到吧?」
「这样说起来,你究竟自何时开始怀疑高轩有官职的?现在可以说了吧?」
「嗯......要讲也是可以啦,但你别泄漏出去啊!不然咱俩马上就由破案功臣变成共犯了。」侯邦彦笑着说。「最早,大概是从听说此案开始。」
「你一听就知道?」
「嗯,从听到高轩所用武器时就开始怀疑了。起初我以为『金乌扇』是金打成类似蒲扇的武器,但打探之下,才知道竟是收放自如、如同摺扇、纸扇一般。要知道,这纸扇是东瀛倭国人所创,当前中原仅见的摺扇要嘛是进贡来的,要嘛就是倭国遣唐使、留学生所携,在汉人间并不普及。
「刚巧我初接手之前,高轩犯下的最后一案涉及倭国遣唐使,特别是那案中高轩名为刺杀、实际上却救了被贼人囚禁的大和长冈。这案严重误导了我,让我以为高轩来自东瀛。
「但这个可能性,在见到流君时马上就受到疑问。原本我也以为扬名长安的流君扇舞是用丝绣团扇,没想到那日一见,竟是相当类似于倭国摺扇的结构。好吧!若流君是东瀛人,那也还说的过去。但他的鼻嘴、脸型、身材......特别是那对异色的眼睛,怎么看都不可能是倭人,反而应该来自西域。」
「没错,倭人长相类似中原人士,甚至更为矮小。」林文彬笑着抱起双臂。「之前你说初见面时就知道流君是高轩,还真吓着我了。」
「这实在很巧,因为见过幼时的莫德流,我知道他师父并非胡人,这个晚点再说。」侯邦彦说。「那么,如果猜测高轩师徒是接触过贡品摺扇、或辗转由进贡倭人获得金乌扇,就意味着高轩与中央政府有关系。但之后高轩闯禁苑、劫御贡又让这想法不太周全,更加深了我的疑问。这其中的冲突,究竟是意味着在长安的外国人间有私怨?还是高轩由官府控制,背后有更复杂的历史,闯禁苑劫那蛮人存有政治因素?」
林文彬听到这,又笑着摇头:「当时就说那是高轩私心所为,你硬是不信。」
「我哪知道那么多,老兄你跟他可是有三四年的交情,我除了十几年前那一面之缘,什么线索都没有哪!」侯邦彦说。「我刚上任不久,就藉口年节探亲回家,实际上是到东都洛阳周遭去打探消息,毕竟我曾经在汝阳遇过他们,难保附近没有遗留的踪迹。让我意外的是,二十五年前,被武则天当成首都的洛阳就曾经有过穿着华丽黑袍、戴着白面具的刺客活动。当今皇上登基后他消失了一阵子,之后变成长安城闹高轩,并且越闹越凶。这不是很奇怪吗?哪有刺客跟着迁都改变据点的?」
「这的确是你见解独到。」林文彬接口。
「等到我回来,听说莫德流和卡莱尔双双被补下狱,然后没多久就下旨大赦。这间接确认了『高轩有官职』的揣测,所以我才告诉你、要你带我去跟莫德流问清楚。当然,那家伙演技一流,他就算否认也不用尽信。不过从他没有掩饰的地方看来,我意识到高轩救卡莱尔和他平日杀人或许互不相干,应该是动机于私情。所以我开始相信,卡莱尔的官司顺利进入大理寺,是有官职的高轩所助。」
「我们的观点就是从这边开始分歧的。」林文彬摇摇头。
「你呢,一来可能过度信任莫德流,二来可能站在他那方帮着骗我,我当然不能太相信你的观点。」
「我就知道。」
「不好意思啦!不过就算被骗我也不介意,反正我也挺喜欢那家伙的。」侯邦彦咧嘴笑笑,又说:「之后酒馆宴客遇袭,卡莱尔被俘、莫德流被迷倒,这在我看来像是宫廷恶斗。卡莱尔获救之后随即受封,让我以为高轩这派斗赢了,这样好像就不太需要担心他们两个。于是我转而调查意外卷入此案中的长安第一杀手......」
「没想到你大错特错。」林文彬又摇了摇头。
「是啊,谁想到其实那只是缓兵之计?朝廷赏赐卡莱尔,或许多少也是因为传闻闹大了,怕外国贵族在汉土受辱有损国格,但更多只是想让高轩掉以轻心,好筹划着进一步铲除他吧?」
「看到金书铁卷,你终于相信这个解释啦?」
「不相信也难啊,老兄你就别再调侃我了。」侯邦彦连忙转变话题。「不对不对,你刚才说或许莫德流到现在都还不知自己有官职,这猜测不对,他至少在逃走后得知了此事。若他不知,怎么会把免死金牌留在......身上当成身份证明?留金乌扇不是更好?」
「或许这只是『高轩』的随身物之一,认得的人就会认得。」林文彬回答。「至于金乌扇,若投水自尽时漂流遗失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恶......虽然我觉得你在狡辩,无法反驳的感觉真差。」侯邦彦搔着头抱怨。「你非要坚持莫德流不知道就是了。」
第五十章 (完)
「不管怎么样,高轩已经死了。」林文彬走到一旁,把侯邦彦乱扔的半块铁卷拾起。「东西收收吧!该交的还是要报上去。无论要追封还是夺去他的官职,都不是咱们这等小官能左右的事。」
林文彬说完,已经信步往外走。侯邦彦最后又看了桌上方才切开铁卷造成的剑痕,摇摇头,加紧脚步也要离开。出到外面,晚春的和风在暖阳中拂来,刚才带自停尸间的阴湿气息瞬间就散去无踪。
「林大人、侯大人!」
「喔!丝萝!」
莫德流的侍童远远自另一头对两名县尉招呼,他现在在万年县府衙厨房当下手。流君脱逃之后,男性的侍童在迎风楼中就失去了存在价值。当一干人等「高轩同伙」的嫌疑洗清、纷纷放回之后,老鸨说要留丝萝在楼中打杂。林文彬私自觉得不妥,就付了身价买下丝萝自由,替他在府衙中安插正当工作。虽说赚不了几个钱,总胜过在青楼中耳濡目染。
「文彬哥,你又忘啦!」侯邦彦取笑同事。「人家已经改名回螺蛳儿了,你还念念不忘人家的花名啊?」
「啊,不好意思,我又忘了。」林文彬看着跑到面前的少年,歉然道:「对不起,螺蛳儿,是我的错。」
「林大人客气什么?」少年微微笑开。「大人可是我的再生父母,叫我猪狗我都应哪!」
「这个......」
「嗳,不说那个了。」少年看林文彬尴尬,精灵的目光一转,又笑道:「门房老吴要我转告两位大人,有人送了包裹给你们。已经送到两位办公桌上了,或许你们有兴趣午膳前去看看。」
「好,谢了。螺蛳儿。」
告别了蹦跳离去的少年,不久前才刚看过泡水腐尸的林侯两人彼此看了看,都觉得没有食欲,就直接移步往办公处走去。
「老兄,有件事我实在想不透。」
「怎么?天底下还有神探侯兄想不透的事?说来听听。」
「啐,这话从你口中讲出特别刺耳。」侯邦彦皱皱鼻子,说:「你那时给丝萝赎身时,我就想不透......怎么会说流君没有卖身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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