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扇————田终
田终  发于:2009年0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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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县令大人,」这声音是林文彬的,却还是出自莫德流之口,他说:「下官是急于破案,方才私自......」
「住口!来人!全给我拿下!」
「大人饶命啊!」
「大人!」
林文彬也意会过来,跟侯邦彦一起连声求饶。这幕把旁边完全听不懂汉语的的哥利亚吓傻了,莫德流却拉着他,略过林侯两人,一直走到被吊在墙边的囚犯面前。
「您请。」莫德流用县令的声音说完这句,自己凑到那囚犯耳边,却换了个声调,说起大食语来。『快点跟我讲,你们把人藏在哪个地点?现在情况有变,那些人反悔了,改变主意要牺牲你们。我得去通知大家!』
室内很静,沉默持续并不久,但感觉起来却像几刻钟过去。林文彬眼尖,远远看到一滴冷汗滑下莫德流的额头。那囚犯大力喘着气,抖着嘴唇,耗了老半天才开口回应。莫德流赌中了,那人懂大食语。
『怎、怎么会?』那囚犯说。
那人不只懂大食语,还对面前懂大食语的「救星」深信不疑。莫德流三套两套,囚犯就供出了长安南方某间客栈的名字。
于是杀手脸上,浮出了让在场众人从骨子里发寒的微笑。
『乖孩子。』他说。
当蒙眼布被取下时,那囚犯原已痛到惨白的脸又更白了几分。莫德流笑过后,脸上依旧波澜不兴,他睨了一旁走来的两个县尉一眼,伸手又摸向囚犯的手掌。在侯邦彦自叹弗如、林文彬瞠目结舌中,他把刚才造成脱臼的关节挨个儿又接回去了,快得可比城中最强的接骨师。
「那么,两位大人,流君就此告辞了。」
将囚犯恢复原状后,莫德流带了哥利亚,头也不回往牢外走去。小室的门开了又关上,馀下三人却是你看我、我看你,半晌说不出话来。林文彬瞪着宛如槁木死灰的囚犯,想到刚才流君残忍又精密的手段,和神乎其神的口技,千万种不同的想法和情绪让他失了神。最后还是侯邦彦的手拍上他的肩膀,唤回了他的意识。
「老兄,别发呆啦!」侯邦彦说。「再不去请县令派人,咱们就只能等着替贼收尸了。」
第二十五章
即将入夜的长安南方官道上,有两骑飞速并行,后面跟着一匹空马。
三驹都是西域产的骏马,倏忽间就越过了其馀行人。马上乘客皆穿着披风斗笠,衣物被迎面而来的晚风拍得猎猎作响。
名伎流君、花匠柳二,大概没多少人会把这不相干的两人联想在一起,更无法想像为何他们会在城门关闭前抢出城、火速南行。
「长安两大杀手联手,若非怕被卷入,我还真想参观。」刚才他们出发前,吴于方这样感叹。
「小于,谢了。」
「省省吧!留条命回来结帐实际点。」
林大娘的笑骂依稀在耳,长安城南墙的灯火已经遥不可见。到了人烟稀少的路段,两个骑士更发力催马,八个蹄子在渐冻的泥地上敲出越来越急促的声响。
夜幕终于降下,半个月亮悬在天顶,赶路的两人也不点灯火,一昧策马狂奔。不多时,来到一处倚着官道而生的村落,见村门口木栅已放下,马上两人对看一眼,就轻轻转过村墙,在后方的树林下马。
这小村离长安城不远不近,若是夜晚来不及进城而折回的人,北边离城更近处还有其他旅店。会在这村中歇脚过夜的人相对较少,若有,也多半是穷人贪便宜而早歇下。所以前天夜里有群商队进住村中唯一的旅店,还开口要包下最好的院落时,店家简直乐坏了。
他们当然想不到接踵而来的是场灾难。
长安两大杀手的入侵无声无息,莫德流才见到柳二放袖箭,窗纸内就传来两人死前的惨叫。单就放暗器的手法,高轩的确无法抢第一。
「是高轩!」
「还有同伴!」
屋内的贼人早有准备,两个杀手分头破窗而入时,他们已经纷纷拿出了兵器。莫德流闪过迎面而来的一剑,就算隔着木刻面具,他也能感觉到剑风凌厉。金乌扇如电光般切过,那人避开一半,负伤回剑斩来,却没想到高轩瞬间蹲低身形,左手金扇挡下来剑,右手扇子竟袭向对手下阴。
那一击施力猛烈,从下方破肚的尸体朝后飞出,正撞在赶来的第三人身上。旁边补上的第二人用鞭,莫德流移步回旋,转到那人背后,靠他挡下第四人的刀。房间对面,长安第一杀手闻名四方的袖箭已经又杀死两人,柳二拔出了双刀,他平素无波的黑眼从蒙脸布的缝隙中射出精光,一声不吭地朝另一个用短矛的敌人进攻。
原本的计划就是主要由柳二牵制敌人,莫德流并不恋战,他杀开一条血路,直往后方里室奔去。穿过间间厅室,接连杀死了数个冲出来抢攻的贼人,披着绣金黑袍的身影搜过几处,最后来到一个放着数个大型箱笼包裹的房间。
跟外面吵杂的打斗声比起来,这个房间太安静了,进入时甚至没有守卫冲出来阻挡。但莫德流在此停下了脚步,因为他闻到血腥味。
并非来自自己身上、也不是外面传来,那股新产生不久的人血味被闷在无窗的房间中,盘旋犹如深夜中反覆出现的梦魇。
--死亡的味道。
房中有个足以容下一人的藤篮,被放在箱笼堆的最外层,盖子半掩,一把剑从开口的地方刺入,半支剑柄露在外面。藤篮的缝隙是透水的,红褐色的污迹染了它的底部,还有更多的血渗出,让旁边泥地的色泽黑去一块。
血腥味当然是从那个藤篮传出,这项认知让杀人无数的高轩心中一震。莫德流走向那个藤篮,敏锐的听力告诉他这房中没有活人,无论那篮中装着什么,都已经没有呼吸。
掳人者的屋里,有个人被装在篮子里,然后杀死。这会是什么人?
于是短短几步路的距离突然变得无比漫长,莫德流站在藤篮前,某种应该已经遗忘的记忆和眼前的景象重叠起来。他没有勇气揭开盖子,只是从剑旁的隙缝看到一只破碎衣物中露出的白皙手肘。莫德流伸手去按那只手肘内侧的脉,但不用摸到脉,那半凉的温度就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卡......』
很久以前有个小孩,某天回到家只看到父亲未寒的尸体。当他追上凶手的时候,母亲也已经是尸体。
『卡莱尔......』
莫德流在藤篮旁跪了下来。他这辈子见过太多尸体,有别人制造的,也有更多是自己制造的,他从未恐惧过死尸,但却害怕见到这一具。
『卡莱尔......』
想要掀开盖子的手颤抖着,几乎握不住收起的金乌扇。沾了血的手指在藤篮的盖延打滑,竟无法抓起同样藤编的大盖。房间的另一头有打斗声接近,某个没什么内力的人杀死了另一个人,朝这边接近。莫德流听明白了却没有抬头,无论来的是谁,他都不想管,反正这屋中的人都该杀光。
『流?』
卡莱尔的呼唤把莫德流惊得跳起来,神秘杀手高轩不知道自己这辈子出现过多少彻底惊吓的表情,但这回绝对是其中最严重的一次。
『卡莱尔?』
『流,你怎么在这发呆?』
『你还活着?』
『我当然还活着啊!』
卡莱尔三两步跑到莫德流面前,有些困惑地看着高轩染血的面具。王子手上拿着一把剑,身上染着几处血迹,可是看来手脚都完好,虽有几处刀伤,但整体而言相当完整。
不是鬼魂。
莫德流回过神来,翻掌把藤篮揭开。里面的确是个死人,但是个大胡子的大食人,只要一眼就可以认出并非盎格鲁王子。这误会实在荒唐到滑稽,但莫德流没有笑。
『流?你还好吧?』
就算眼前的人戴着面具,卡莱尔也敏锐地感觉出有什么不对。莫德流木然看着藤篮中的尸体,没有理会询问,于是王子自己转到能看到他眼睛的角度。
『流?』
莫德流抬头,从面具的眼洞中可看到他深蓝色的眼睛睁得很大。他没有说话,但这沉默和之前王子见过的都不一样,有种波涛汹涌的情绪暗伏着。卡莱尔皱起了眉头,他忍不住摸上那染血的木刻面具,然后把它往上推、露出底下遮掩的脸。在这么做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有可能随时被骂,但莫德流没有阻止,只是站着。
『流,看着我,我没事。』卡莱尔贴近莫德流僵硬的脸,轻声说。『我好好的,你没有来迟。』
『我没有......』
『嗯,你没有来迟。』
『我没有......』
有那么瞬间,卡莱尔以为莫德流要哭出来了,杀手深蓝的眼变得一片呆滞,虽看着他,双瞳却聚焦在更远处。王子回头确认自己的背后,只有房间寻常的摆设,而莫德流的眼神似乎透过他,看到了他更深更远的什么。
『流?』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孩子,回家迟了一点。
『流!小心!』
被卡莱尔大叫着扑倒时,莫德流才猛然醒觉过来,自己竟在敌阵正中恍然失神。一支短镖飞过两人刚站的地方,直插入后方的屋梁,三个黑衣人冲进房间。莫德流伸手抓下面具戴好,压住他的卡莱尔跟他同时翻身跳了起来,抢来的剑正对着敌人。
『你怎么逃脱的?』跟卡莱尔并肩面对敌人,莫德流沉声问。『我听说你被迷倒带走。』
『「闻到异味,停止呼吸。」,你教我的。』
发话的同时,卡莱尔挥剑朝离自己最近的敌人砍去。莫德流慢了些,卡莱尔的回答让他思索一下,但只有瞬间而已。金扇挥上敌人长剑的脆响跟王子打斗的声音重叠,一高一低,却不似之前那样杂乱。卡莱尔的剑法、脚步中有种与先前截然不同的节奏,莫德流灵敏的耳朵听出了端倪,面具下的眉头因为不解而皱起。
「嗤咳......!」
杀手一手金乌扇隔开来剑,另一扇的扇沿俐落切过对手的喉咙。旁边放短剑的人打上来,莫德流见他武功平平,仗着轻功闪开来人的刀,却花了五成力气在注意卡莱尔使剑的手法上。
朴直、沉稳,没有多馀的花招,节奏如祭祀时缓慢而隆重的歌谣,剑击直劲犹如钟鼎之声--那像林文彬。
『卡莱尔,谁教你那样用剑的?』
『咦?没人教我。』卡莱尔被莫德流问话干扰,一分心,险险闪过对手的来剑。『我看你的朋友打斗,觉得那样比较适合唐国的剑,就想试试看。』
试试看?这轻描淡写的回答让莫德流暗吃一惊。卡莱尔看林文彬打斗不过就那么一次,同时他本身也在被围攻中,竟然就这样学起了中原剑法?
杀手右手金扇敛起,使操短棍的手法击上眼前对手的颈后,黑衣人往前倾的时候,另一把金乌扇已经夺命追上,精准割开他的喉咙。莫德流回头,卡莱尔恰好取胜,最后一击是用原本的西方剑法,猛劈之下,比他惯用较细的东方剑竟折成两截,留下半段在死人体内。
『啊,断了。』
卡莱尔抛下断剑,连忙去拿死人手上那把完好的,拿到手之后皱眉看着剑刃,似乎在嫌弃上面被自己砍得坑坑巴巴。
莫德流看着王子的举动,连续的惊讶让他来不及思考,也或许他有测试王子的意思。于是,当与其馀贼人同样做一身黑衣打扮、还用黑布蒙面的长安第一杀手走进房间,王子连忙挥剑时,他只出声阻止前者。
「柳二,别杀他!」
长安第一杀手游刃有馀地格下卡莱尔,他斜瞪了莫德流一眼,顺手一带,用刀柄往王子腹部猛力击去。卡莱尔尚未从胃部被直击的剧痛中回复过来,柳二已经把他像背布袋那样扛起。王子没意识到抓自己的人是同伴,当莫德流过来缴他的械时,他还满脸惊恐。莫德流带头杀出房间时,被头朝下扛起的王子才恍然大悟,原来救命恩人不是突然决定把自己交还敌方。
那表情实在太滑稽了,于是莫德流大笑。
他竟不记得,从自己出生以来是否曾这样笑过。
第二十六章
那晚最后,终于得命带着军士出城的林文彬和侯邦彦,在官道上遇到骑马独行的卡莱尔。哥利亚可以发誓,他在旁边的树林中看到两个离去的人影,但其馀众人都宣称没有,王子把他手臂一握,高大的盎格鲁军人就知道不该追究。
『有两个蒙面的人救了我。』
这最后变成王子得救的官方说法。客栈中的贼人没被杀尽,活着的全部被逮回长安城。由于朝廷命官与外国贵族遇袭兹事体大,刑部与大理寺介入,把人犯调到大牢中。
王一帆被减俸惩戒,他百般道歉后调来卫兵提供王子保护。林文彬、侯邦彦陷入许许多多的公文地狱中,每日来往于县衙府衙与皇城。迎风楼还是照常开张,流君牌子依旧挂着,似乎天下大事皆与我无关。
而莫德流觉得自己病了,从那天跟卡莱尔分手之后。
他发呆的时间变得很长,往往就看着一页书,待醒悟过来时已经半个午后过去,期间却满脑空白什么也没想。原本他认为自己是烦心的事情太多太累,加上中过吹箭的麻药残留,所以才显得精神不济。这现象不只是侍童丝萝,连迎风楼的绮红嬷嬷都注意到了,甚至问他要不要休息一阵子,他不以为意地拒绝。
等到他发现自己连接客时也心不在焉,才知道状况严重。
「流君?你怎么啦?醉了?」
客人的问话把莫德流从空白中拉回现实,他一惊,才发现自己在陪宴中神游太虚,于是连忙陪笑道歉。
「啊,抱歉。」他不好意思地从中年男子怀中移出,缓缓起身。「好像是喝多了,失陪一下。」
「醉了就留下过夜,这里不差你一间房,啊?」
「一定、一定。」
宴主语气是轻浮的调笑,流君对此当然不可能忽略,虚应中走出富商大宅的宴客厅。来到外面,客厅内喧哗的人声被木门遮去,当头冷风一吹,仅有的那丁点酒气就消逝得无影无踪。莫德流靠在廊前光滑的原木柱上,深深吐了口气。
失神当然不可能是酒的缘故。他打十六岁接客以来,从来没尝过醉的感觉。刚才那肥硕男子把他搂在怀里,笑着说了句话,一瞬间竟然夺去他的神智。
那人说:「房间好冷,没有你我睡不着呢!」
明明是欢场中留娼妓陪宿时常用的调情语,过去十数年放荡间听过不下千次也有百遍,刚中年男子一说出口,竟然让莫德流胸口翻涌上某种情绪。若非金乌扇不在手,或许那颗丑陋的人头已经落地,或许可以扯出他黏腻的肚肠、剜出他油浸的心肝、把粗肥的四肢切成无数碎块......
『太冷了,我睡不着。』
那天在牢里,冰冷的土墙边,异国王子缩成一团这么说过。
声音不同表情不同长相不同,甚至连使用的语言都不一样,为什么会把卡莱尔跟那种男人连想在一起呢?
随手抓起一把栏杆上的积雪,握成小团,掌心温度迅速融化了小小的雪块。名伎用冷却的手盖上自己的脸,也不管脸上胭脂被水汽抹花,只顾在凉意中思考自己的反常。
幸亏这几天没有杀人委托,不然照他如此分神下去,迟早哪天要出岔子吧?卡莱尔两次遇袭背后有很大的阴影在,莫德流知道事情已经不光是侯邦彦那日说的「不太对劲」而已,有什么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但他却失去了思考能力。有危险,身份很可能已有更多人知晓,他应该离开长安的、应该逃走的,可是迎风楼流君却还在这里,为什么?
「流君?」
女子温婉的呼唤从旁边传来,莫德流不用转头也知道那是谁。一起出门陪宴的年长歌妓雅筝大概是注意到他不对劲,出来查看状况。
「累了吗?要不要先回去?我替你说一声?」
「我没事。」
莫德流小心地把手从脸上移开,以免对已经糊了的妆造成更多损害。转身,他深蓝的眼眸在幽暗中对上雅筝的黑瞳,从里面看到了担忧。
「我没事。」他坚定重复。
「你啊......」雅筝叹了口气,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反倒是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粉盒,道:「你脸上的妆都花了,来我给你补。」
雅筝微凉的手指抚上他的脸时,莫德流又想起那位金发碧眼的王子。
真的,有什么不对了。
对年前血案主使者的搜寻并没有中断,卡莱尔获救隔天,俘虏囚禁两人的大宅主人终于被抓归案,果然是跟最初进贡的「大食王使者」有勾结。因为案件大,刑部复审的结果很快就公开来,似乎是哥利亚带来的西欧异宝取信了官员们,再加上被告的伪使者两次意图掳人威吓、实在恶贯满盈。最后定案,判了几名主使和从犯斩或绞刑,卡莱尔则照外邦来使规矩,由鸿胪寺接待、封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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