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花记年一惊,强忍着喉咙的不适,有些无措的问着。花千绝低笑着把食指放在青年唇上,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语,随手连他的软麻穴也点了。
花记年极端惊诧下,又勉强夺回了几分神智,想起花千绝说过的那句"以后你想给也给不了了",只觉得脊背上一阵寒意生上来。那木台承受重物不久后,随即便再次响起了咯吱咯吱的声音,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堵在密室门口的那块巨石缓缓的升来上去,露出通往地宫外的那条布满断矢的出路。
"带上我......"青年突然嘶声喊起来,眼中燃起了接近愤怒的火焰。他看着男子嘲笑般的目光,觉得连脑子也快要被怒火点燃了,那个人从来是这样,如此的善于牺牲别人,不惜于食人血肉来延长自己的生命,冷血而无情,现在他为了能够开启这条逃生的路,连自己的亲生骨血也要牺牲了--甚至在牺牲前还要如此残忍的玩弄一番--反正,你以后想给也给不了了。
"难不成只有这木台上放了什么重物,这门才能开吗?你既然现在才想到放弃我,当初为什么还要下来救我--让我还以为,让我还以为!"花记年大喊着,就算是如此沙哑而愤怒的声音,依然可以分辨里面残存了浓浓的哭腔。
他快哭了,他又要被自己弄哭了。花千绝这样想着,兴奋的轻舔着自己干燥的下唇,一边像是火上添油一般,缓缓的走向出口,大笑道:"你难道是第一天知道我是个冷血卑鄙无情的人吗?你既然都要死了,我要是不享用一番,你不觉得有些浪费吗?反正我从小接受的就是这样的教育,无论要牺牲谁,父亲,母亲,挚友,下属,子女,都无所谓,只要我能够活下去就够了......无论在怎样的境地下都能保持这种清醒,牺牲的人越是亲密,越是说明我能够顾全大局,越是说明我的伟大不凡和特立独行。"
花记年目瞪口呆的听着,良久才自嘲般的低笑着:"我不是早就说过,你大可以生吃我的血肉吗,我不介意为你而死......却为何又要这样折辱我。哈,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解开我的绳子!你给我安排的结束,我怎会逃避?"
花千绝回过头看他,对着他笑了一下,依稀带着几分深敛的宠溺,却根本不理睬青年声嘶力竭的要求,随即大笑着走出密室,巨石在他身后再次轰鸣着落下,隔绝了一切。花千绝听到那响声,终于把脸上的虚假的笑意渐渐退去了,在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昏暗甬道中,他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淡然,从容,却疲惫。
空旷的地宫里一声一声的回荡着他的脚步声,一簇簇的箭矢折断在他的脚下。花千绝一直走到墙壁上那个石轮前,才停下脚步。他伸手握住阻挡机关运行的那把匕首,想了想,又放开,然后再一次握住。
他再次低笑起来。
他面对过无数次生死间的挣扎,实力相当的对手,远胜过他的敌人,亲近之人的逝去和背叛,还有在这个地宫里泯灭人性的顽强坚持和求生--数不尽数,这才能站着一览群山的高度。他清晰的记得当年年幼的他,是用怎样的坚定坚韧的心情用石子在墙上刻下了那行刻痕--我,要,活,下,去。他是自私的,也是自大的。无论是这样的性格,还是那些从小便镂心刻骨灌输给他的地狱般训练和教育,都让他比旁人更加爱惜自己的性命。就算是练花心诀后看淡一切,他也从未想过舍生赴死。人人都是提头走江湖,唯有他,只有他,才有资格孤独却安枕无忧的坐在权力和财富的巅峰,纵情肆意的欢饮美酒,穿梭花丛,度过百年人生。
他从未想过会有一天,他会这样像这样,放弃生存的机会。
"记年......"他有一种自嘲的语调轻笑着自言自语:"我真的受到的就是这种教育,他们......都是这样,从小教导我的,无论要牺牲谁,我都必须活下去......我死了,浮屠堡就倒了,我要顾全大局。他们都跟我说,只有这样的冷酷的人,才是伟大的--"
他笑着,缓缓用力,把那把匕首一点一点地拔出来,低声道:"你让我变得没那么伟大。"
匕首嗖的一声连根拔出,被禁锢住的石轮再次缓缓转动,带动着锁链咯吱咯吱的声音,花千绝微笑着,侧耳听去,他听到那扇沉重的石门后,五鬼搬运台开始慢慢的运转。
墙上再次出现数不清的箭孔,花千绝手握着那把匕首,在衣袍上仔细的擦了擦。我唯一的儿子,他想。
我唯一的亲,唯一的痛。
花记年在密室中咬着牙闭目待死时,突然感觉到身下的木台动了起来,紫色的毒烟重新喷出来,密室外似乎也传来隐隐约约的箭矢发射的嗖嗖响声。他还来不及惊讶,就感觉那木台托着他往下飞快的沉去,坠入到无尽的黑暗。
花记年是被鸟叫声吵起来的,鼻翼中闻到花朵的清香,晨曦中沾了露水的空气,慷概的供人呼吸。柔软的青草低垂着,若有若无的碰触着面颊。花记年猛的张开双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天庭般的景色。
头顶是湛蓝如洗的天幕,像棉花一样白软的云朵,一条浮满了粉红色花瓣的溪水从身边淙淙流过,溪旁是一颗巨大的,十人合抱粗细的,开满繁花的古树。落英缤纷,十里香飘。
这是在哪里?花记年摸着头,努力的半坐起身子。
父亲在哪里?
花开不记年71
青年脸上一片惘然,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他记得他不久前才被遗弃了,以为一别就是生与死,他还在咬着牙强迫自己不要哭出来,不要颤抖,不要怨恨的时候。却被送到恍如隔世的光明里。
他在这一个瞬间,大脑里是空白一片的,他不知道自己在这景色中以什么样的身份存在着,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该做什么。直到男子惯用的半是嘲讽半是自嘲的笑容在脑海里晃过,他才依稀明白那笑容意味着什么。对一个已经准备好面对死亡的人来说,这种突然降临的生存应该是喜悦的,可他却一点也不高兴。
何止不高兴。花记年就这样恍恍惚惚的站着,然后蹲下来,半跪在地上,用手去抠地上的泥土,似乎想抠出那条在他出来后,就被封死的出路。他就这样下意识的挖着,抠着,甚至忘了用些内力,手上的力道一点点加大。直到指甲断裂,依旧不肯停止。
细细的血流顺着他伤痕累累的手指汇进泥土里,原本脚下芳草萋萋的土层被毫无章法的挖开,可土下那一层,居然是狰狞坚硬的岩石层,再挖下去,大概还有厚重的人工石板,即便用火药,也难以在这上头炸开一个缺口。
花记年跪在泥里,原本纤尘不染的衣服沾满了褐色的泥印和淡绿色的草汁,发丝散乱的披在苍白的脸上,眼神找不到焦距,他就这样沉默的看了很久,才自言自语的小声笑着说:"父亲......你一定觉得我很差劲吧,每次跟你在一起,我总是拖你后腿,更加帮不上忙。一点用处都没有,每次在你身边,我都会一点用处都没有了。刚才,以为你真放弃我了,所以就那样说你,把你说成那样......"
他这样一番话说出来,词句混乱,颠来倒去,连声音都哽咽成一片,似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喘息着笑了很久,才听他继续低声道:"我很差劲吧,没错,我其实一点都想过牺牲自己去救你,我都只是口上说说罢了,让你觉得我很孝顺,让你觉得你没白跳下来,然后对我更好一些......我其实想和你一起活着,活要一起活,死也一块死......可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我......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他说到"活要一起活,死也一块死"这里,哽咽的几乎说不出话来,他一只手紧紧抠着自己的胸口,似乎想要把那颗痛疼不已的东西挖出来,他原以为自己会号啕大哭,但没有,眼睛干涩着,深呼吸了一会,竟然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惘然的抬头四下看了一会,看到在眼前静静流淌的浣花溪,从前他们一起在溪旁的种种一目目的从脑海里流走,他低声又笑了一句:"我似乎......从来没明白过,你在想什么。可是你,似乎也从来没打算让我明白过。"他说着说着,苍白的脸上居然带上了淡淡的红晕:"即便是这样,我也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每一件事情。我做了你的儿子,真好啊,不然你哪里会多看我一眼......你刚才那样对我,我很生气,但是又觉得......真好啊,你不是那些伪君子,你不在乎那些......"
他越说,话语之间就越是颠倒,近乎是痴人的胡言呓语了。他又呆呆的回头看了他挖出的那个土坑一眼,然后微红了双颊低声说:"等等我,我马上来找你。"他说着,看到溪边一块大石,于是踉踉跄跄的走过去,用衣带将双脚捆了起来,再用力从下摆上撕下长长一条布料,将石头捆好,绑了个死结,再困难的将布料的另一头绑住自己的双手,花记年喘息了一会,看着浮满花瓣的溪水,又叹息般的重复了一遍:"父亲,父亲......记年来找你了......"
他叹息般的说着,身子向前一纵,石头被扯的跟着掉入石中,巨大的破水声之后,青年很快沉到了溪底,黑暗的溪水里缓缓上升的粉红色花瓣,苍白的衣袍和在水中柔软摆动的发丝,一串串气泡向上游去,大口大口的冰水灌入青年的口中,花记年下意识挣扎了一会,但很快,四肢就渐渐从蜷曲开始舒缓的伸展。花瓣覆盖的溪水很快掩盖了一切痕迹--
就在这时,从远处传来脚步声,越来越大,一直走到溪边,脚步声才停下来。接着,一个青年万分熟悉的女声隔着冷水模模糊糊的传来:"都死了,哈哈,机关已经被触动了,死了,他们都死了......"
"小姐,小姐,你看到了吗。我还来不及跟他们说什么,他们就都死了--你说,我到底应该把他们救出来,把真相告诉他们,还是继续把秘密藏在自己肚子里呢......小姐,翠儿也憋疯了,再不说出来,翠儿就要憋疯了,我想把他们救出来,把秘密告诉他们,就用那条我们发现的路,好不好,小姐?用这种方式报仇,不是你当年想好的吗?"
花开不记年72
添香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从溪边那棵巨大的花树上摘下一朵粉红色的花朵,低声笑道:"小姐,帮你的意愿告诉翠儿吧......"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开始一片片的扯落花瓣,口里也一声声的数道:"救他们,不救他们,救他们,不救他们......"
那朵花很快便在女子手中褪尽芬芳,当花心上只连着最后一片花瓣的时候,添香的口中也正好念道这一句:"救他们......不救他们。"添香愣了一下,看着手里光秃秃的花,厉声大笑起来:"我懂了,小姐,我懂了,我这就离开......"
花记年在水里惊讶万分的听到这些。添香口中提到的那条路,就像是失明已久突然见到一丝曙光,所有的迷惘,悲痛,饥饿,疲惫都被抚慰,求生的意志和希望也再次被点燃。他不能让她走!这样想着,他在水中也开始奋力挣扎起来。可缺氧让他头痛欲裂,四肢乏力,他现在才后悔当初将自己的手脚捆的这么紧,一身内力本就因武功受损而打了个折扣,又因持续的体力消耗而灯枯油尽。青年只能强迫自己努力,试图挣开这些结实的布料。
花记年手脚一下一下的用力,发出喑哑的呻吟声,串串气泡从他口中逃离,冲向水面。手上很快便被勒出了一指高的红痕。他咬紧银牙,双腿用力蹬住那块大石,同时手向上扯去,希望能以此撕裂布料,却一次一次加深手腕的勒伤。胸腔中最后一口气很快耗尽,青年头脑轰鸣着,肺部像要炸开一般难受,这痛苦让他不自觉的张开嘴,想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却大口大口的呛入冰冷刺骨的溪水。
冷水从鼻间倒灌进来,异常难受的滋味。六年前溺水的经历在眼前挥之不去。挣扎徒劳无功,快死了,花记年似乎能感觉到死亡的气息正在亲吻他的咽喉。不明不白的活着,不情不愿的死去,就这样结束一生吗?他不甘心,他不管什么事实什么真相,此刻唯一在心腔内跃动的执着用振聋发聩的声音嘶吼着哭喊道:坚持!然后像那人救他一样,用自己这双手,救出那个可恶可恨的男人--
花记年低声呜咽着,脖子向后仰去,几丝血迹从皮肤下溢出,缓缓的扩散进水中,染成淡淡的晕红。一声闷闷的裂帛声终于响起,双手一得到自由,他就狼狈的扯开脚上的束缚,摇摇晃晃的走水里站起来。添香显然没想到这条花瓣覆盖下的小溪中竟然有人,口里疯狂的笑声戛然而止,脸色一下子苍白了,她踉跄向后退去,似乎想逃避开什么。
"不要走。"花记年大口喘息着,浑身湿透的朝她伸出手去,口中悲鸣着:"不要走,添香姐,救他,求你救救他。"
那女子面无人色的大喊道:"你没死,可恶,滚远些,别逼我!不要逼我,我不会答应的,小姐不会答应的?"
"小姐是谁?我母亲吗?也对......我听说过,你是她的小丫环。"花记年踉跄着向岸边走去,试图拉着女子的手,他的头发上沾了晶莹的水珠,脸颊冻的浮现了一层淡淡的绛青色:"可既然是我的母亲,怎么可能会阻止你救我的父亲!"
"怎么不可能!你懂些什么?"添香声嘶力竭的吼着,她又退了一步,结果踩到了自己长长的裙裾,狼狈的跌坐在地上,她用手肘向后挪着,竭尽全力的想离青年远些,却被同样疯狂而执着的青年牢牢的拽住。"救救他......"青年疲惫而绝望的祈求着。
添香沙哑着嗓音,失神的看着青年,手里紧紧握着那朵光秃秃的花,口里不停的默念着:小姐不会答应的,小姐不会答应的。似乎能从这一句话之中找到什么力量一般,不知道过了多久,添香表情渐渐平静下来,用一种毛骨悚然的温柔的目光看着少年:"好啊,这是你第一次求我吧,我怎么舍得不答应你。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听我说完三个你不能救他的理由。你听完后,如果还执意去救他,我就告诉你一条路,保证你能重返这地宫之中。"
花记年先是欣喜若狂,而后又犹豫道:"三个理由?你是要说很久吗?可父亲已经不能等了。更何况,无论你说什么理由,我都是要救他,死了也要救他。"
添香不悦的拂袖站起,冷笑道:"那你可以不用听,自己去找出路吧。"她看着青年苍白的面孔,突然又媚笑起来:"你别担心,那男人六岁就在这地宫里玩捉迷藏......这里面暗道机关他记得比设计者还清楚,他才不是什么束手待毙的人,箭雨又如何,哪怕是火海刀山,他呀,莫说几个时辰,便是十天半月他也有法子活下来。"
花记年忍耐般的蹙紧眉毛,他直觉的感觉到这女子身上的阴冷杀气,更知道她在说反话激他,却不愿意放弃最后一个机会,于是咬着牙苦笑道:"一言为定,你说,我听。"
添香笑眯眯的重新坐了下来,慢条斯理的低笑道:"这第一个理由,是你不该救他。"
花记年苦笑道:"他可是我父亲,你说我不该救他?"c
这女子似乎特意在拖时间,每一个字都要在嘴里仔细斟酌一遍,才慢吞吞的吐出来:"你只记得你父亲,难道忘了你还有个母亲吗?小姐她,和花千绝,可是不共戴天之仇。你可记得她的名讳,她叫方红衣,方家的红衣,青州铁鸿堂方堂主的女儿红衣......"
添香说着,红着眼睛媚笑起来:"你听过的吧,你听过这件事情的吧,青州的铁鸿堂--"
花记年愣了好半天,突然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惊恐的甩开添香的袖子,身子向后倒去,脸色死白的看着女子。花千绝几年前漫不经心的恐吓之语渐渐在记忆中浮出水面:记年,你可知道上一个不想见我的人是怎样一番下场吗?那次,青州分舵动荡,我平定内讧之后,原来的铁鸿堂方老堂主就像你一样不肯见我,死死对着一根廊柱。我叫人在他身后架起一座油锅,等油滚起来,便叫人割下他的鼻子,扔在锅里煮。之后,又叫人把他嘴角割开,一直割到耳朵,再把他煮熟了的鼻子塞进他的嘴里,我问他:‘好不好吃?味道如何?'......还有他的女儿,一个我当场赏给了下人,另一个我带回了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