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不记年————眉如黛[下]
眉如黛[下]  发于:2009年0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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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红衣小鬼颤抖着抓着男子的衣角哭个不停:"尊上,外面都是箭,不要再走了。"
花千绝微垂双目,他不信神佛,若非亲眼目睹,怎会信世上真有这种怪力乱神的魑魅魍魉。他一拂衣袖,森然笑道:"不走?莫非要我留在这里被烟熏死不成?"
那五个小鬼齐声应道:"尊上,你既然集齐了三面浮屠令,为何不见见他呢?"花千绝一愣,低声问:"见谁?"他话音还未落,就看到眼前的一切都支离破碎起来,先前密室中那尊玉像周围的景象突然出现在眼前,金玉的地板,紫玉的花台,闪烁着诡异红光的雕像,视线不受控制的飞快前移,那雕像在眼前越来越大,最后只看到银制面具下一双巨大的血红的眼睛--
接着,那雕像碎了,被封印在雕像里的红光朝他扑了过来。
脑海里轰的响了一声,眼前骤然一片漆黑,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袖袍被高高卷起。一切都变得异常的缓慢,黑暗深处,缓缓走来一个黑糊糊的身影。"你终于来见我了......"那人邪笑着低语。
花千绝沉默着看他,那人模糊的身影里,只有一双狭长的双目闪烁着血红色的光芒。
那人大笑着,朝他伸出手来,花千绝沉默着,终于被这血肉相连的熟悉感所蛊惑,也缓缓抬起右手,两人指尖相触的那一个瞬间,风声猛烈到能震碎耳膜,那人的影像突然被一道血色照亮,纤毫毕现--
那人仰天狂笑道:"我在这里等了你四千年了......你还不记得我吗?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飓风包裹住这两个人,风中数不清的血色闪过,把黑暗割成一道道的碎片。
五个小鬼乘着热浪在火海中打闹,看到这抹光,不由都生出些喜悦的表情,个个欢声道:"尊上归位了!尊上归位了!"
随着这几句欢声,石壁上开始出现一丝丝裂痕,像蛛网一样飞快的编织着新的纹路,裂纹以惊人的速度扩大,紧接着,说不清的花纹斑驳模糊,金饰玉器一件件剥落,灰土像下雨一样从顶上落下,这座倾尽无数人力的巍峨地宫,美仑美奂的密室和宝藏,伴随着在这座地宫中丧失的那几条生命,一切淹没在尘埃之中。
地宫外,轰隆隆的一声惊雷炸响,然后是雷声滚滚,大雨滂沱。

花开不记年75
方圆数倾的土地,随着脚下一阵地动山摇,硬生生陷落数尺。
原本还一碧万顷的天幕上,由四面聚起灰黑色的云层,紫红色的闪电潜伏在厚重的云层之中,顷刻间遮住了头顶艳阳。四周浮起蒙蒙薄雾,被倾盆而下的暴雨冲散,又缓缓的凝聚。豆大的雨点夹杂着滚滚雷鸣,以横扫千军的气势君临这片劫后的沃土。
天地之间,被万千银线相连。
雾霭深处,渐渐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狂风暴雨编织的巨网扑到那人身边时,便悄无声息的泯灭踪迹,简直像一个令人绝望的黑洞。他身后踉踉跄跄的追着几个红衣小鬼,嘴里还不停嘟囔着:"尊上,自从你被大愿菩萨重伤后,魔体被一分为二,一身魔功都被封在那天晶玉像里,魔魄却被打入六道轮回之中,莫非那个人世世追随着您,伴您左右,以自身灵气掩盖住尊上浑身戾气,尊上如何能躲过天劫,重塑魔体呢?"
那身影微微一顿,回眸看去。雾气微散,依稀能看清那人比黑夜还要漆黑的长发,如同雾气一样簇拥着他的身体。喑哑低沉的声音在漫天风雨中冰冷而清晰的一字一字的响起:"你们究竟想说些什么?"
那人看到那些红衣小鬼,霎时间苍白了脸孔,蜷缩在一块颤抖个不停,突然记起了他曾在哪里见过它们。在他与一个女子缠绵的夜晚,那充斥着暗金色河水和血红彼岸花的绮丽梦境中,花海中一群张牙舞爪的恶鬼,扛着一顶大红鸾轿,晃晃悠悠的朝他走过去。轿子后面跟的那几个红衣小鬼却唧唧喳喳的不停朝他叫着:"对他好啊对他好啊──"
"你们觉得,我对他好吗?"那人问着,扫过那一群连牙齿都颤抖个不停的小鬼,突然冷笑起来,身子一动,雾气四散,瞬间出现在不远处的河岸边。被雨水灌溉敲打个不停的支离破碎的水面,被那人用手指轻触了一下,渐渐凝成了一小片平滑如镜的水面,清晰的倒映出男子漆黑的魔铠战甲,白皙峻瘦的面孔,和那双深的像浓墨一样的暗红色狭长眼眸,向后梳起的额发有几缕呈现着诡异的朱红色,露出额头上冥眼形状的血红烙印。
这熟悉又分外陌生的外表看上去分外碍眼,那人低声重复了一遍:"你们觉得,我对他好吗?"那几个小鬼哑口无言,唯唯诺诺的缩成一团。远处渐渐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那人面色微变,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风雨那头,漆黑的夜色里踉踉跄跄的跑过来一个身穿白衣的人影,发丝贴在他消瘦的双颊上,看上去瘦弱而憔悴,正是不久前想要轻生的花记年。
这青年一边跑着,一边四下环顾,脚步不稳,低声在雨里大喊着:"你出来了是不是?别躲了,是你出来了是不是?这地宫都塌了,是你破了那里面机关是不是?别躲了,你给我出来,别东躲西藏的!"
那人听到花记年已经嘶哑的喊声,还来不及细想是什么心情,足下已经不知不觉的踏出了一步。花记年听到响声,异常激动和敏锐的朝这个方向看过去,却猛然看到那朦胧雾霭里一双野兽般暗红的眼眸,吓的朝后面连退几步。
那人心念一动,左手正要捏诀,听到那几个红衣小鬼低声道:"尊上,万万不可使用幻形术,此时尊上魔体未固,妄加变幻身形,便需延长一月来调息,期间用不了任何魔功--"
它们还未说完,就看到那人身上瞬间红光浮动,一道幻形术已随手使出。那层将他与狂风暴雨隔绝开来的暗红光层渐渐黯淡并最终散去,雨点霎时间湿透衣袍,可那人还是大步向前走去,竟似完全不能忍受青年对他表现出任何惧怕一样,直到两人的距离连打的人生痛的暴雨也不能阻隔彼此凝望的视线,他才停下步伐。花记年呆呆的看着眼前从雾气骤雨中走出的男子,口里良久才挤出一句:"父亲......你出来了,你没事?"
青年说着,呆呆打量着眼前的男子,那人一双漆黑的眼睛深邃而锐利,薄唇带笑,那本该是炼狱的层层机关,似乎没有给这个男子带来任何伤害,衣袍华美,态度从容,甚至连发丝上都一丝不乱,和青年此时心急若狂的狼狈潦倒比起来,不外乎云壤之别。
那人还在志得意满的笑着,伸手想去握青年的手,却不料花记年又后退了几步,避了开来,那人眼里一瞬间闪过杀气,却很快换上了淡定的笑脸,低声问道:"你有担心我吗?不必担心,我已经出来了。"
花记年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那人,点了点头,又用力摇了摇头,却再退了一步。那人霎时间勃然大怒,伸手用力拽紧青年的手,想把他拽过来,却遭遇歇斯底里的反抗。花记年奋力抗拒着,大喊道:"放手,放手,别碰我--"
这大雨越发泼的人心底生寒,雨水浇的人连眼睛也睁不开了,那人阴森森的问道:"你居然这样跟我说话,你没担心过我吗?我对你还不好吗?......你在生什么气?你在气我对你......这样了吗?"他说着,用一种情色的手法抚过青年的胸膛。
花记年面色一凛,那柄原来就握在掌心的小刀一下子刺了过去,将那人的掌心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那人一愣,收回手去,放在眼前仔细凝视了一会,伸出血红的舌头仔细的舔去血迹,一边专著的看着自己的伤口,一边似乎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为什么?"
花记年转身就跑,很快在暴雨之中迷失方向。那人站在原地用一种平淡的语气拖长了腔调自言自语道:"为什么要跑呢?你不是说喜欢我?我对你还不够好吗?抱你就让你如此痛苦吗?我为你深陷地宫--你就,没担心过我吗!你就这个态度吗!为什么!你怎么敢!"
花记年一连跑出数十米,正以为离危险远了,却看到红光一闪,那人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右手扬起,用力的将他拽翻在泥泞里。几个隐在黑暗深处的小鬼又拖着又长又尖的声音喊叫着:"尊上,不能动用魔功!"
男子应声咳了一口血,却邪笑着用手指擦拭干净,拽着青年的衣襟,一字一字的狠声问道:"说--为什么?"青年大笑起来:"没有为什么,我巴不得你死在那里面,我永远也不希望你出来,你出来了还会那样对我--"花记年似乎已经可以想到那个血缘的秘密被拆穿时,他可悲的下场,那人一定会用尽世上最残忍的手法报复杀母丑人的骨肉--可他却不知道听到男子耳中,却成了另外一种意思--对某种情色的抗拒。
花记年在这倾盆大雨中,觉得心里一直苦苦守候的希望断去了,他能遐想两人相随的岁月有多美好,就更能预见破灭的一瞬有多残忍,他在这一刻突然有了一种不管不顾的冲动,他为什么要苦苦等待别人来破灭这一切呢,何不自己亲手斩断情丝--让一切都结束吧,所有的痴想,所有的爱恨,所有的怯弱和挣扎!一念至此,花记年越发疯狂的大笑起来:"我为什么要担心你!我根本不愿意看到你平安出来--反正,反正你又不是我的父亲!"
那人脸上瞬间改变了颜色。他仔细的看着青年的眼眸,在他的瞳眸里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模样,没有差错阿--漆黑的发丝,漆黑的眼眸,完美的隐藏好了额间血红的烙印和发中长角,自己此刻明明是一个完美的人类模样。他不由长笑起来,眼中的杀气却早就到了忍耐的边缘,昭示着主人随时可能大开杀戒,那人低笑着说:"你在说什么,你再看清楚些,看仔细些,我怎么不是你父亲了?"
花记年痴痴看着他,低声笑着:"我知道的,从今天开始,你已经不是我的父亲了。"

花开不记年76
那人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漆黑如墨的瞳孔里慢慢浮上了红莲一般的血色,下颌微抬着,薄唇紧抿,拽着青年衣领的手用力的几乎要把青年整个人拎起来。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了很久,那人才用力甩开青年。花记年强作镇定的站直身子,一点一点缓慢的抚着衣服凌乱的皱褶,缓缓才重复了一遍:"你不是我的父亲......"
那人大笑起来,伸手大力的帮他抚平皱褶,几乎让人沉重的力气,短暂的沉默带来的是窒息般的愤怒和杀气。湿透了的衣服沉甸甸的贴在身上,那人抚到最后一下的时候,甚至顺手把青年被冷雨淋的湿漉漉的发丝撸到他胸前。花记年想避开,却被这恐怖的压力压制的一动不能动,只能微微侧过脸去,咬牙承受那人像摆弄玩具一样极有耐心的为他整理仪容。
他甚至用称的上用温柔和缓的语气,轻声问他:"你刚才不是还叫我父亲吗?"说着,那人微微将脸凑近,在大雨中分外炙热的吐息喷到青年快要冻僵的脸颊上。那人的面孔近距离看上去英俊的几乎令人窒息,他柔声质问道:"你怎么说的出这样无情的话?我对你不够好吗,你自己再想想,我是怎么困在地宫里的,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以前别人跟我说,要做一个好父亲需要做到的,这些年来,我不知不觉都已经做到了。记年,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耗费了二十年精力栽培的儿子......"
花记年哪曾听过他这样温柔款款的好言好语,哪里曾看过他这般推心置腹。但背叛和割爱,一旦开始,就不可能停止。他此刻原本就崩溃了的神智越发的混乱不堪,头痛难忍,心里只着急的要做好这一件事情,把他原本一次一次被吊起的希望残忍彻底的斩断,逃离这泼天大雨,逃离他最迷恋和眷恋的桎梏。
"我做不到......"花记年哽咽道:"我既然知道了你不是我父亲,我就永远也不能装作不知道,我不能强迫自己留在你身边,我不能骗你,更不能骗我,我不能,我更不敢......我怕。"他向来就是个矛盾的人,他软弱他顽固,他自卑他自傲,他多情更绝情--他对自己尤其绝情,慧剑斩情丝,剑出泪凝血。他这样说着,语调陡然一转,强迫自己说出尖酸刻薄的话来:"是的,你成就了我生命里的前二十年,但你无法左右我一辈子--"
那人温柔的笑意就这样僵硬在唇边,他只听到"我怕"这二字,于是没有阻止青年挣脱自己残存暖意的怀抱,退回冷雨之中,用一种不急不徐的语气轻笑起来:"你怕?怕什么......别人都怕我,我只以为你是不同的。我第一次看见你,狠狠的掐着你的脖子,你也没有害怕过,气都喘不过来了还朝着我骂个不停,就像是......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可怜兔子,我打你,你也总是又吵又闹的,一会对我黏的要死,一会又不给我好脸色看。别人都是怕我的,只有你和他们有些不同。"
那人说着说着,语调已经渐渐冷下去。记忆深处最不愿想起的往事在顷刻之间浮起。他始龀之年,总有些表兄弟在旁边扔石头砸他,口里大声骂着:"小魔头,小魔头,将来克父克母亲,现在早死早干净。"他回头看去,所有的景色都蒙了一层血色。
再后来,就是跪在大厅上,他父亲指着他鼻子骂:"他们毕竟是你的亲人!你的兄弟!你小小年纪就如此歹毒,将来一言逆耳你是不是连要连你爹娘也杀!"他母亲在旁边抚着头劝他:"你父亲说的对。这世上妻妾靠不住,朝三幕四的女子多了,朋友靠不住,口蜜服剑的人也多了,下属靠不住,阳奉阴违的人更多了......可惟有这血缘,生来就刻在骨子里,山崩水断云流不动,谁能斩断的了?"
那人回忆着,脸色也阴晴不定的变幻着,看着大雨中颤抖着的花记年,低声缓缓道:"我从前,最恨别人叫我魔头,我总觉的,我是个人,再如何心狠手辣,都会有些悲喜之别。不惧怕我的,真心对我的,自我母亲走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了。我母亲跟我说过,这世上唯一斩不断的就是血缘,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这些年,往往压抑着自己的脾气,尽心尽力的教你,就是想自己教导出一个真正的亲人,永远不会惧怕我,永远不会背弃我,那么,我这些仅剩的感情,也可以无所顾忌的为他展露。"
那人看着花记年愣住的样子,森然笑道:"我八岁那年,被表兄弟辱骂,我后来便杀了他们,把尸首扔在后山豹园里。因为这件事,我父亲与我大吵一架,我骂他不是我父亲,一言不合,我父亲大骂我心肠歹毒,就把亲手我推进脚下这座地宫里,用石砖封死了入口,是我母亲一点一点的独自用手扒开石砖,后来他又把我推进去很多次,都是我母亲救我出来,我从此便发誓,谁欺负了我母亲,我是一定要报仇的。"他说到这里,没有注意到青年越发的惨白了脸,而自顾自的说下去:"我在地宫里学会了很多东西,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只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我父亲,为什么要把我推进去,既然血缘最为牢固,他为何要伤害我?于是我母亲就这样告诉我:‘你父亲是在生气啊,无论哪个父母,如果自己的子女不认他们,都是会生气的。'"
花记年似乎终于明白了他想说什么,正要开口,就见那人将一根手指放在他唇上,于是只好闭嘴。那人悠然道:"我那时只以为我母亲是在全然胡说,后来才明白。原来是真的会生气的,看到脚下坍陷的地宫没有,我想把你再关进里面,看到不远处那条小溪吗,我想把你淹死在里面,我此刻的心情......真想让你知道,我渴望用一千万种法子杀了你......"
他说着,看着花记年颤抖的越来越厉害,突然低声呢喃道:"可只要存在一种可能能让你不再害怕我现在的身份,重新叫我一声父亲,把一切事实都当作不存在,就像原来那样对我,我就不忍这样轻率的结束你的生命。"
"简直就像......一颗你养了二十年的桃树,你年年看着它开花结果,直到它成为你生命里唯一的乐趣时,突然来了个人,告诉你,这棵树不属于你了,别人明天就会移走......你一定也想把这棵树在属于你的最后一个夜晚劈成柴禾,结算失去了它的生命,也能保存它的残躯,可是,一旦第二天那人告诉你,我们不跟你抢这棵树了,它重新属于你--可你再看不到它绽放花朵了,这一刻,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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