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呃,不。陛下身在何处?一切妥当後,我询问这片刻不离身的侍从。虽然他伺候的妥贴,可总有种被人看著的感觉。是我多心了麽?
陛下二个时辰前和威远将军返回前营了。临行前,陛下嘱咐小人一定要照顾好公子。那人传了膳食,笑呵呵的作答。小人姓肖,单名七字。公子唤小七即可。
呃,好。多谢。从他手中接过热腾腾的饭,我一点胃口也无。他回前营了,代表这仗还得打下去。而打仗就表示了死亡,那厮杀的阵营里有人生便有人亡。两军交战,这统帅势必要亲临战场,他的肩伤未愈,实不该回去。万一......搁了碗筷,我实在咽不下去。
战场上瞬息万变,频繁的战报从前营传来。而我只能渴望的看著那些密函转进守城的将军处。我担心兰卿的同时也为另一个人分心。克穆尔的情形又是如何?可有受伤?
先生,我想出城!一直沈默著的蝶起突然要求。
不行!几乎没有考虑,我直接拒绝了他。若是这个孩子出了什麽事,那我.......
先生!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别担心。你就让我出城吧!蝶起的双膝猛得跪下,一双眼睛透著渴求与坚定。
为何?这里是边关,是战场,你为何非要出城!?
萨奇,我要确认萨奇无事!这里是边关,是战场没错,可我即是汉人又会蒙语,而且也有能力自保。先生,我不会有事的!求你了!
蝶起......对著他那双眸子,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放他去,怕这一去不回;不放他,他未必会听,若是闹得偷偷溜走,岂不是更糟。
先生......
思量再思量,我终还是挡不住蝶起的渴望与乞求。妥协了一步道:三日,我只给你三日。你得答应我,无论萨奇情形如何,你三日後一定归来。
先生,我答应你。三日後一定回来!我的松口让蝶起蹭得站起了身,迫不及待的就要离开。
站住!我喝住他的身影,要走又岂是这麽容易的。
和那夏侯将军好一番口舌後,这才让蝶起出了城。临行前我将兰卿赠我的那块玉给了他。那玉的一角有盘龙,这是皇家的象征。万一有什麽变故,这也算是一信物吧。
蝶起走了,我的心更悬在空中了。雪止了却没放晴,有经验的老人说,这天要刮风了。
三日後,我最担心的情况出现了。蝶起并未归来。
每日我守在这一厢庭院等待,一日一日,从清晨的期盼到夜深的失落,直到葭月(现在的十一月),我终於等到了有人的归来。可不是蝶起,是兰卿。
天朝大胜,一举歼灭了蒙族72骑,得了蒙族可汗吉力格的投降书,浩浩荡荡的搬师。我喜忧参半,身为汉人自觉是天大的喜讯,可一想到克穆尔......唉,苍天啊,你陷我於两难之中啊。
进了葭月,离年关就近了。身为天子,每年初一的祭天是必不可少的一项重要庆典活动。今年又大战蒙族,这庆典自然更是喜气冲天。居嘉关里,兵马囤积。将士们正在逐一清点,准备随时回京。兰卿忙得很,除了头日归来时的那一个照面,我再无见他。
陛下正忙著回京之事,还要忙著表功轮赏,那屋子里还堆了各地送来的奏折未批,这些天忙得跟陀螺似的。小七似乎撞透了我心中的一丝念动。
我一时无言,不该答些什麽,只是慌乱的将那凝结在某处的视线移开。小七也未再多言,静静地撤出门去,留我一室的静。
然而老天似乎又开始恶意的作弄。小七离开没多久,一个矫健的身影从窗外一跃而进,惊呼尚未离口,忙被我掩了去。
那人,那一身脏乱的人竟是蝶起!
你......你说的可是真的?!我颤抖的声音里无法相信刚刚听到的事实。他,蝶起,挺直著身跪在我的面前,述说了一个让我无法逃避的现实。
千真万确。先生,能救他们的人只有你了。蝶起突然扬起头,他就这样看著我,平静的不起一丝波澜。他只是等待,等待一个既知的答复。
无奈,无奈......师父,若此刻是你,你会做何?这是如此的难啊......我抬起手斟了一杯茶,一杯茶。
蝶起,你可恨他?
先生,你可恨?
呵,不知啊......也许曾经想要恨过吧。你且先去梳洗一番,我也该去见见他了。
先生......
啊,是了。你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先生,对不起。
夜是深沈的黑,从窗外看去是神秘又是恐惧。我想起了生死殿,一个讲人鬼殊途的戏文。那些鬼怪们最爱的便是这夜色,也只有这黑夜才能给得他们一丝自由。
红烛摇曳著,光芒一点点弱下。小七上前为我换了支烛,又在暖炉里添了些炭,笑著提议让我早些回房歇息。我摇头拒绝,我要等他回来。我已经等了一个下午,不介意再等上一个晚上。
我猜他在逃避,刻意的回避。从他生擒克穆尔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就宛如当我获知後必然会求情一样,这是上天为我们注定的。兰卿,这是命中注定的呀!
天近黎明,我终於等到了那抹明黄色身影的出现。他身上带著夜色里的雾水,一双眼睛沈沈的看著我。他一步不动,只是停在那门口。
蝶衣,你知朕不想此刻见到你的。他在感叹,话语悠悠中似乎夹杂了什麽。
是,蝶衣知道。可蝶衣不得不来!蝶衣只求陛下能成全蝶衣。我站起身,在他的视线里跪下。
蝶衣,你在为难朕!朕不能,朕不能。
陛下,只要您一句话,只要您高抬贵手一次,就一次。放了他们吧!蒙族已然臣服,您就放他们一条生路吧。求您了......我的头紧紧贴著地面,这应该早已熏暖的青石,为何还是这样的冰冷。
於情於理,朕没有理由放了他。朕若是放了他,朕何以向群臣交待,朕如何向百姓交待。这个克穆尔就真值得你这般低声下气的为他求情?!你就不能为朕想想?蝶衣,你是朕的人! 不是蒙族蛮子的人!
他生气了,声音一点点的高了上去,最後甚至有些恶狠狠。他怒了,即使是俯身贴地,我也清楚的感受到了他此刻压抑著的怒火。
是,蝶衣是陛下的人。可蝶衣也是有情有义的人,蝶衣受过克穆尔的恩惠,蝶衣不能眼睁睁看著自己的恩人生死一线而置身世外。陛下是个明君,应该知道得饶人时且饶人,施之点滴必得涌泉相报。蝶衣求陛下三思......
你,你......你就非得为那个蛮子求情吗?!好,你有情有义,那你也得把情义先给朕留著!你是朕得人,朕不容你这样想著一个蛮子!想著一个差点取了朕性命得蛮子!
身体被一股猛力拽起,我得脸被强迫抬起,承受他毫不隐藏得怒气。那一双沈静得眼里是高涨得怒火,似乎恨不能将我烧成灰烬。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蛮子,也不知道他对陛下您做了什麽。蝶衣只知道一点,也牢记这一点。蝶衣的命有一半是他给的,若不是他护著,我根本不可能活到今日。
他对我的好,我都记著。在心里一点点都记著。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我知道自己该做什麽,也明白自己现在做的是什麽。蝶衣的情义给过陛下,可陛下回应蝶衣的是什麽?!我是个人,蝶衣只是一个人。有血有肉,会笑,会伤心。
他的手松了力道,神情闪烁的看著我,可我却没有停下话,将心里那些压抑了好久的话一古脑儿的吐了出来。
陛下从来不知道我在想什麽,我想要的是什麽。我曾对陛下说过,蝶衣只有一颗心,给了人就再也没有了。没了心的人,活著很痛。
在我最难的时候,是他帮了我。是他给我温暖,是他不顾一切的对我好,不在乎我的身份,不在乎我的出身。试问这样一个人,不值的我为他求情吗?不值的吗?!
自然,陛下是天子,掌控天下人的生死。蝶衣无权干涉也无法改变。今日陛下若是拒绝,蝶衣不会怨。陛下是明君,是圣君,是不会做错任何一个抉择。蝶衣是个凡人,也会有自己的选择。
蝶衣,你在逼朕。你在威胁朕!
蝶衣不敢,蝶衣也没那个胆子。蝶衣只是说了些心里话。
我直直的看著他,不害怕任何可能会发生的情况。心里感觉舒畅,我从未这样感觉轻松过。现在做抉择已经不是我一个人,他也一样。
我在赌,一场冒险的赌。兰卿表情复杂,也许他从没想到过一直温驯的我今日会有这样的激烈。可他毕竟兰卿,是那个我从未揣摩透的兰卿。他的复杂很快的被收在了一张平淡的脸後。
可......为何我感觉到了悲伤,低沈的悲伤。
蝶衣,你与他......罢了,朕又何必知道这些。他背著我慢慢的走向床榻,那一瞬间我发现他的步伐竟有些踉跄。
朕累了,朕想休息了。他和衣倒下,身子依旧是背著我。我想开口,但对著这样的他,我什麽也说不出来。我伤了他,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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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雪景很美,初升太阳那暖暖的光芒温柔的洒在这片银白色妆容上,折射出七彩的色泽。我站在雪地里,静静的等著那人的答复。
门开了,期盼的望去,可出来的人不是他。小七手捧著厚实的披风为我掩上。公子你何苦这样步步相逼,陛下乃是天下之陛下。有时是寻不了私情的。
我懂,这道理我懂。可我......小七,我只求这一件,只想保其性命。我垂下眼,看著那手灵活的系著带子。
小七只是个奴才,多嘴了。他退了两步,行了礼退下。
思来想去,这样站著并不能得到什麽答案。我想还是该再见兰卿一次。起步,却发现脚已经麻木,动不得。使了浑身的力气也挪动不出,只是身子胡乱的摇晃著。我只得用手去拽,渴望著能动上那麽一动。力气使得不对,脚倒没动,身子却因力而後仰得摔去。
我以为这准会折了腰,却是被人从後面给紧紧的抱住了。你啊......隔著厚厚的衣裳,我听见了他低沈的叹息。
他不再说话,用力将我的靴子扯开,用手暖了暖我那已经成了冰砣子的脚。待稍暖一下,横腰将我一把抱起。
我搂著他的脖子不说话,心里却是百种滋味交集。
熏著香的屋子暖和和的,他轻柔的将我放在床上,扯过那锦丝蚕被捂住我那已经冻木了的脚。他不看我,一眼都不看,所有的视线都只放在那被被子埋成一堆的地方。我心里觉得难过,闷闷的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找不到人哭诉。
唉,别哭。你一哭倒全是朕的不是了......
他的指腹抹去我脸上的泪珠,这才发现自己真的哭了。眼泪掉得更凶了,心中那些压抑了太久的委屈与痛苦这一刻全部都倾泻而出。我抓住他的手,大声对他喊道:就是你的错,全是你的不对!
好,好,全是我的不对,是我的错。让我的蝶衣受委屈了......他宠溺的将我搂进怀里,小声得哄著我。不舍得用手轻柔的抚去那些泪水。
呜......你知道我多难过吗?!你......从来不知道......你伤了我的心,很痛,你知道吗?!我抽抽嗒嗒的控诉著,将那些眼泪鼻涕一股脑儿的往他身上抹去,我赖在他的怀里,死死的搂住他的腰。
我知道,知道......他的声音低沈温柔,手一下一下抚著我的背脊。
呜......你不知道!呜呜......不......知道......
压抑的心得到了舒缓後那彻夜的疲惫让我困乏,我带著未干的泪痕在他的怀里昏昏欲睡。只是在那沈入黑色梦乡的最後一刻,我强抓著他的手最後一次祈求。
兰卿,答应我,放了他!求你了......
蝶衣......你可知......耳边是他模糊不清的话语,我很想听明白可思绪却硬生生的坠落到无尽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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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摇晃颠簸中醒来,我睁著眼盯著那晃动的顶部。从我去求情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兰卿,你就真不能为了我,循一次私情吗?!
厚重的帘子被掀起,一阵冷风呼啸著侵占这不大空间里的暖意。蝶起走了进来,身後似乎还跟著个人。我坐起身子,腾出一块地方後这才看过去。那人始终躲在蝶起的身後,不肯露个端倪。可我却见著眼熟。
终还是被蝶起拽到了身前,我仔细一看竟然是萨奇!那张美丽的脸上被抹上了黑色墨迹,身子上换下了那张扬的红色,整个人咋的看去像他又不像他。
萨奇?!我几乎是带著一丝疑问的开口,我拉过他的手将仔仔细细的好生端详。孩子长高了,原本有些偏圆的脸此刻瘦得尖尖的,那曾经性情灵动的眸子此刻也敛去了飞扬。经了这一战,孩子长大了,懂事了。
萨奇,你父汗呢?看著这个孩子,我存著一线侥幸的问。兰卿既能放了这孩子,那......
父汗......父汗他......生死未卜......哇......孩子一双大眼突然哗啦的掉下眼泪,整个身子转扑到蝶起的怀中,伤心的放声大哭。
克穆尔......我看著那抽动著的肩膀,喃喃的念著这个名字。
颠簸的路程在心情的恍惚中向京城一点点推进。蝶起整日陪伴在萨奇左右,似乎很担心他会做出傻事来。而我,总觉得有种愧疚,对萨奇不敢面对。
可再长的路也有终点,再遥远的旅途总有结束。摇晃的马车缓缓驶进城门的那一刻起,掀起帘子的那一瞬间起,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缠绕在心里久久散不去。小小的窗格外是热闹喧嚣的集市,和那些嘻笑往来忙著迎接年关的人们。
一声声的吆喝曾无数次在梦里想起,记忆中那些糕点,那些希奇古怪的小玩艺,那些耍刀弄枪的艺人,还有那些应来送往的客栈......我的眼留恋,留恋在每一处曾经熟悉的地方。那些曾经走过的路,那些曾经见过的人,那些曾经唱过的戏。
马车不缓不慢的行进,沿著那长长的道路向那最辉煌闪耀的的地方前进。我的眼里突然闯进了一列人。他们恭敬的候著,排著整齐的队列。那些是......是,戏子啊!
那些是等著进宫唱戏的戏子啊!当年的我也曾这样候著,握著师父的手,兴奋,紧张又略显焦急的候著啊......那些片断在眼前一一闪过,我想起了师父,想他!若是能倒回,我只愿不长大,永远和师父一起生活在戏园子里。
唉......长长的叹一口气,这一切不过是妄想罢了。我朝那西边望去,师父,你过得可好?!能守著心爱的人活著,即便有再多的痛苦也是幸福的吧。若是能,我也想像那样的守著他,一辈子!
日落黄昏时,我又回到了梦蝶宫。宫门被沈沈关上的那一刻,我带著蝶起和萨奇迈动脚步向前。这里一点都没有变,那树,那花,那石,依旧保持著原貌,只除了岁月在它们身上留下的痕迹无法抹去。
跨进那殿门,大殿里早已跪著三个恭恭敬敬的人。小德子,怀月,雪融,他们竟还在!
主子。整齐的声音,恭敬的语气,那三人规规矩矩的行著大礼。
你们......快起来!快起来!来不及回忆感叹,我急著拉起他们的身体。都变了啊,大家都变了。
先生,这里是......身後的蝶起一时间不明白,扯住我的衣裳道出疑问。
我拍了拍他的手,我忘了这孩子并不知道那些过往。他所认知里的我,只不过是这宫里的一个人。至於作何,什麽身份,都一概不知。但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早已经洞破了我与兰卿间的那纠葛。只一句话,他便会明白。
这里曾是我的寝宫。
先生。他只喊了声,眼睛一瞬间瞪大後又收了回去,不再说什麽。倒是萨奇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著我。那是让人发冷的眼神。
主子,他们是......怀月柔声的打破了沈默。
哦,他们是我的......一时间我竟找不出词来。我和蝶起的关系到底算什麽?不是父子,不是兄弟,也不是师徒......可我们相依为命的生活,我们是......
义子。蝶衣突然接上话,反手抓住我的手,一双眼睛很认真的对著我笑了。
蝶起!心里好暖,我看著他说不出话来。眼睛似乎有些湿。
一路上劳累,且让怀月和雪融领小主子们先去梳洗一番,可好?
我点点头应了。这一路下来也确实是够呛。这里虽没有关外的冷,确也有腊月里的寒。暖暖的梳洗倒是不错的法子。
见著被领远的身影,我回了头对著小德子问:你们何时回来的?这里一直都没变动过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