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在烧,烧得凶猛,烧得决绝,烧得毫不留情,把平日的温柔全化作了暴烈,不到燃尽一切誓不罢休。几近灭顶的高潮中,薛晏拉过九纪的手,放到口中,狠狠咬了下去。
屋内很安静,只听得到渐渐平复的喘息声。
两人就这么躺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墙外的更鼓敲了三下,月光如水,洒入窗内,淋上了薛晏没有被被子遮住的赤裸的上半身,上面布满了一个个红紫色的痕迹,而制造这些印记的人从后面环抱着他,脸贴着他的背,一动不动地看着在窗纸上不停摇曳的树影。许久,薛晏轻轻叹了口气:"所以,还是被算计了啊。"
听到这话,九纪的身子僵了一下,随即轻轻地问:"怎么了?"
薛晏的声音有点懊恼:"唉......谁要做盟主,谁要打魔教,谁要争权夺利,谁要浑水摸鱼,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居然答应和他联手调查,又被那姓花的带进沟里去了。"
九纪用脸蹭蹭他光滑的背,懒懒地问:"那不是少爷的大伯么?"
薛晏慢慢摇摇头,语气默然:"大伯?那是三刀四剑里偏剑薛晏的大伯,不是我的。不是薛晏,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懒洋洋的声音里有着任性的抱怨,那是绝不可能对第二个人说起的无奈和酸楚。
身后的九纪久久没有回话,当薛晏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九纪的低声自语:"什么都不是,也会什么都没有......"
听到这话,薛晏笑着地摇摇头,有些吃力地转过身,搂住那个目光总是坚定,此时却透出几分迷茫的爱人,把他拥入自己怀里:"放心吧,你不会的。"
你是九纪,你有我。
这些话,薛晏并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九纪懂得。
九纪仰起脸,还想再说什么,薛晏已经闭上了眼睛,晚上被花万舞灌了不少酒,刚刚又做了那种事,他会困也是理所当然的。九纪以尽可能不惊动他的动作往上挪了挪身子,与他头贴着头,然后轻手轻脚地盖好了二人的被子,注视着近在咫尺褪尽锋芒的睡颜,忍不住在他唇上轻点了一下,轻拍着他的背。
少爷,少爷,九纪在心中一遍遍呼唤着眼前这个人,仅是如此,心中便多了几分甜蜜的味道。
少爷你记不记得,我小的时候,你也是这么哄我睡觉的,虽然你根本不知道,这样从来都会让我更睡不着。想到这里,九纪不禁微笑了一下。
一个向来散漫的人,怎么就能把一个野孩子养这么大了呢?
真是想不通。
"失火了,失火了,快来救火啊!"远处传来呼救声,九纪一下坐了起来。这时,薛晏也翻了个身,睁开了双眼,茫然地看着九纪,模糊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好像是失火了,没事,少爷睡吧。" 九纪下床披上衣服,刚要迈步,却发现被薛晏拉住了衣角,伸过手去,想要把他的手拿开。
"别走......"薛晏一面拽着不肯放手,一面含含糊糊地吐出两个字,眼睛努力地睁了睁,又闭上,长长的睫毛也随之微微晃动,那样子,简直像是......撒娇?
这个没睡醒的人啊......全然不知现在的自己是怎样的一副痴态。九纪不由得握住他的手,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我马上回来。"终于,九纪反应过来,低下身,柔声安慰着他,小心地掰开了薛晏的手,走到房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又已经闭上了双眼的薛晏,犹豫了一下,快步走了出去。
薛晏又已经睡着了,鼻息沉沉。
许久。
一道黑色的人影无声地闪进屋,飞掠到床前,看见床上的薛晏,微微愣了一下,正茫然四顾间,从窗外又蹿进两人,在黑影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一举将他擒获,封了他身上的几处大穴。
"这是怎么了?"床上的薛晏这才坐了起来,懒懒地问。
"怎么了?再晚一步,你就在阴曹地府问话吧。"其中一人没好气地说,这刻薄的声音,不是唐瑾又能是谁?
"你也睡得太死了,人都进来这么半天居然都没发现。"花万舞的声音带着笑意,"是不是刚才累着了?"
笑话,没发现才怪。被迫起床的薛晏只觉得浑身无力,懒得跟他们争辩,随手找了件东西披上,然后下床点起灯:"你们怎么来了?"
"是青石道长说后院进了刺客,让我们过来照应一下,我们刚进来就看见这人往你这边过来,就一路跟过来了。"
"青石?"薛晏有些疑惑,"他?"他晃了晃异常沉重的头,皱眉,看着那个黑衣人,"你不是刺客,你并不想杀我,你是谁?"
除了面罩,那黑衣人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半大孩子,眉目如画,精致秀丽,年纪虽不大,倒也高傲得很,漂亮的小下巴一扬:"要杀就杀,凭你,还没有知道的资格!"
这话可恶得倒有些可爱的味道了,薛晏不由得微笑,看看花万舞,花万舞冲他摊摊手,扭头去看唐瑾,唐瑾瞪他一眼:"你们随便,我管不着。"
看到他们打哑谜,这孩子明显露出了急躁的样子:"干什么呢,要来就给个痛快,小爷不怕!"
薛晏看着他,摇摇头,一旁的花万舞随手解了他的穴:"你走吧。"
"什么?"孩子瞪大了眼睛,立刻又戒备起来,"别想假装放了我然后跟踪,我是一个人来的。"
薛晏点点头:"我知道。"
孩子吃惊地看着他:"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先去北边放火,再来南面找人,这么明显的调虎离山,只有像你这样毛还没长齐的小鬼才能想得出来。"
这话一出,风流惯了的花万舞倒是无所谓,然而向来保守的唐瑾立刻瞪起了眼:"说什么呢你?"
孩子生气地鼓起了腮帮子:"我不是小鬼!我长毛了!"
唐瑾大皱其眉,薛晏不由得莞尔,满不在乎地挥挥手:"你找的人不在,快走吧。"
"不能让他走!"窗外传来一声暴喝,一人推开门大步走了起来,马脸少须,正是武当的青石道长,"私藏魔教奸细在先,私放刺客在后,薛晏,你好大的胆子!来人啊,把魔教奸细和这武林的叛徒给我绑到大厅见武林盟主去!"一众江湖人士立刻冲了进来,把他们包围在当中,速度之快,也不知在附近埋伏了多久了。
花唐二人看到这副阵仗,早已明白了什么,花万舞怒极,右手已握住了刀柄,唐瑾冷笑,双手抱胸,袖中的暗器也落到了手中,原来,几人自作聪明忙活一场,都成了人家所布的棋了。
处于事件中心的薛晏站了起来,众人的目光一下聚集在他身上。
他浅笑,那笑中有着动人的魄力:"用不着绑,我跟你们去大厅就是了。"
前面有人开道,薛晏一手搂着那孩子走在中间,花万舞和唐瑾分别在他左右,后面跟着一干人等,不像押解,倒更像是护送。
花万舞靠近薛晏:"那个什么......九纪呢?"
"他去看放火了。"薛晏说着,有意无意地拍了拍那孩子的肩膀。孩子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花万舞犹豫了一下:"他的事......你究竟知道多少?"
薛晏扬起眉:"什么事?"
孩子回头又看了他一眼,这次只是看,还带着点忐忑不安的样子。
"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花万舞瞪大了眼睛,简直难以相信,"难道你不知道其实他是......算了!"一甩手,走开了。
薛晏也没有追问的打算,继续向前走着。
"我看青石道长这回设计你,十有八九是冲着你那位耀武扬威的伯父来的。"唐瑾凑了过来,话里不无讽刺,后半段还故意提高了音量,"我说,这个武林盟主的宝座真是树大招风啊!"
走在他们后面的青石道长知道是说自己,但又不便发作,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原本就异常消瘦的马脸拉得更长,不好看到了极点。偏偏唐瑾回头冲他笑笑:"您说是不是,青石道长?"
还没进大厅的门,就看到里面一道白色的身影屹立当中,与多人对峙着,一人高声怒斥:"你这个魔教奸细,还不跪下!"
"天地君亲师,要人跪之前,总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资格再说。"薛晏缓步走了进来,无视大厅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慢悠悠地说道,人们不由自主地分开一条路给他,令他顺利地走到那人旁边。
"少爷。"看到他,九纪放开了一直握着剑柄的手,低下头,一身的肃杀之气竟似乎也淡了许多。
之前那孩子刚要上前,已被花万舞一把拉住,他冲他摇摇头,示意不可以。
"晏儿,不得无礼。"薛风咳了几声,朗声问那孩子,"你是何人?为何夜闯我云起阁?又为何纵火?"
孩子转转眼珠,指指自己:"火?什么火?你一把年纪了,可不要随便冤枉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夜里出来散步,饿了,想找点东西,看这儿挺热闹,就进来了,不行吗?"
明显耍赖的话,让周围一片嘘声,薛风咳嗽一声,群雄又立刻静了下来。
青石道长怒吼:"还敢抵赖,你分明是魔教奸细!"
孩子一下急了:"你胡说八道,落月门才不是什么魔教!"
一阵哄笑,站在旁边的花万舞阻拦不及,直揉太阳穴,孩子果然是孩子。
青石道长得意洋洋地看着薛晏:"深更半夜,魔教奸细进到你房里,不知薛少侠作何解释啊?"
"大概是找错人了吧,我并不认识他。"薛晏仍是镇定地微笑。
"你认识不认识咱们再说,可你屋里的人一定认识。"
"我屋里的人......"薛晏慢慢重复着青石的话,看看九纪,露出释然的微笑,"青石道长此言差矣,九纪自小跟着我,他的事我也可以作保的,他也不认识。"
花万舞已经看得有点不忍心了,上前了一步:"薛晏......"被唐瑾从旁拽住,又退了回去。
平日里的聪明如许的人,一旦置身事内,反而比旁的人还糊涂,别人都懂了,只有他自己还蒙在鼓里,或者说,是不愿承认。
即使在群雄包围之中也没有丝毫退让的九纪,此时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对不起,少爷,九纪不该瞒你。我......"
"他就是魔教的南十四座,是上任南七座的儿子!"此言一出,举座皆惊,短暂的死寂后,立刻喧哗起来。据传,魔教下设四堂,分司不同的事物,每堂单独议事时,个人的座位都有严格的顺序,上一代的南七座便是在一夜间血洗南宫家的罪魁祸首,而现在的南宫三少是原南宫家的支系。
薛晏低着头,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少爷,我......"九纪仰起脸来看他,试图去抓他的手。
大厅的灯,突然毫无预兆地熄灭了。
"怎么回事?!"黑暗中有人大呼小叫。
几声惨叫传来,一人惊呼:"是魔教,魔教来了!"
"噌!"不少人随即拔出了兵器,黑暗中不辨敌我,乱砍一通,局面一时无法收拾。
"不能坐以待毙,大家快跑啊!"一人高喊,人群一下往门口涌去。薛晏丝毫未动,只是下意识地向九纪伸过手去,抓了个空。
"孙维,关上大门,守好门窗。大家收起兵刃,站在原地不要动,有人妄动,休怪薛某无情。"混乱中,薛风的声音如雷贯耳,显然运了内劲,武功稍差的人都受到了震动,薛晏捂住嘴,不让口中的鲜血流出来。
终于,喧闹渐渐平复了些,不一会儿,先是训练有素的下人取来了灯笼,接着,有人重新燃起了灯。
大厅终于再一次完全亮起来,清点人数的时候,除了伤者和死者,人们发现,大厅了还少了两个人。
那个孩子,还有九纪。
一时议论纷纷,青石道长不怀好意地看着薛晏:"薛少侠,你怎么没跟他们一起走?"
薛晏低着头,体内的气血仍在翻涌,他无法开口。
薛风站了起来:"晏儿,你善恶不分引狼入室,我罚你面壁思过半月,三个月不准出府,你可心服?"
沉默良久,薛晏抬头看着自己的伯父,神态中看不出悲喜,缓缓地回答:"侄儿知道了。"
薛风叹了口气,一挥手:"你下去吧。"
"是。"
翌日,没有出太阳,天空从早上起就是晦暗的,到了下午,终于下起了今天的第一场雪,无数的白色碎片在空中迷茫而又狂乱地舞着,迟迟没有下落的意思,仿佛它们也明白,一旦到了地上,就再无翻身的一天。
薛晏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雪出神,他已经这么坐了很久,却不知道还要坐多久。罢了,反正他也没什么其他的事可以做,昨天发生的事太多,他已经有些糊涂了。
"果然,还是老了么?"许久,他自嘲地笑笑,摇摇头。平日里,小九虽然安静得过分,可是从来不让人觉得沉闷,和他说说话,教他练练武,即使抚琴读书,他也会坐在不远的地方陪着。
我并不怪你瞒我,只是关于你的事,我不想让别人来告诉我罢了。
"薛哥哥,你在吗,薛哥哥?"忽然,一个清甜的声音呼唤着他。
薛晏有些惊讶地向声音的方向看去,此时此刻,又有什么人会来招惹他呢?
不远处,一个一身桃红色衣裳的少女正笑着薛晏招手,她的笑也像桃花一样明艳:"薛哥哥,来教我练武好不好?我有一个地方老是想不通。要是问师兄,他又该说我笨了。"说着,她不满地撅起了桃红色的唇,她身上并没有什么门派的标志,腰上挂着的一块"威"字腰牌却泄露了身份,久闻扬威镖局的郭总镖头五大三粗,却有个极标致的女儿,取名郭春桃,想来就是她了。
如此可人的少女,让人不由得想要保护疼惜,然而想到自己的处境,薛晏只能对这位娇俏的千金小姐说抱歉了:"我被关了禁闭,不能出去。"
"我知道,不就是你大伯么,他就是那么一说,其实还是护着你的。你就出来一下,指点我几招,马上回去,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郭春桃的嘴巴也很巧。
薛晏微微一笑,漫天的雪也好像已经不那么冷了。
此刻,幼时便与师兄弟一起练武,又跟随父亲四处走镖,早已见惯了男人的郭大小姐突然脸红了。
"你真的想请教武功?"薛晏笑着问她,声音低低的,像夏日夜晚不时袭来的花香,带着蛊惑的味道。相形之下,桃李则显得太艳,太直,少了很多情趣。
"是。"郭春桃垂头答道。
薛晏看向小院的院门:"那不如请我堂弟教你吧,相信他一定是乐意的。"
郭春桃脸色一变,神色一下惶恐起来,不由得也向院门看去。薛易已出现在门口,面上尽是讽刺的笑意:"真是难为堂兄你了,武功虽然废了,耳朵居然还是这么灵。"
郭春桃吃惊地张大了嘴:"他的武功废了?你说的是真的吗?"
薛晏也在笑:"是真的。"
想不到薛晏居然如此干脆地承认,薛易一愣,警觉地左右看了看。郭春桃更是难以置信,不解地望着他。
不是同伙,大概只是受了薛易的挑唆才来吧,薛晏看着郭春桃,不无惋惜地摇摇头:"佳人如此,若是换个场面,说不定......"
"说不定......"郭春桃重复着他的话,疑惑又带着几分期待看着他。
"说不定我会想认你这个妹妹。"
郭春桃一愣,跺了跺脚,转身跑了出去。薛易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出去。
"你不追吗?"薛晏问。
"用不着。"薛易立刻沉下脸,"那个魔教奸细是不是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