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凉雾
凉雾  发于:2009年01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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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儿?殷儿?"
有人在耳边一直紧张地低唤着他,轻轻拍他的脸,见到他缓缓睁开眼睛,东方紫如释重负地松口气,脸上现出歉疚的表情。"对不起,我忘了你已不是阴魂,需要呼吸的。......刚才我抱得太紧了。"
殷缓缓坐起,东方紫想要帮他,被殷轻轻推开。
两人互相注视着,相对无言。
东方紫低声道:"殷儿,对我说句什么罢......这么久不见,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说到后来,已经是乞求的语气了.
殷看着他,最初的震惊恐惧过后,他已经渐渐镇定下来了。隔了漫长的千年时光,他对眼前这个成了魔的人已既无爱亦无恨,只是心中还有一个疑问,萦绕心头已经很久很久,得不到解答未必能令他耿耿于怀,但既然有这个机会,到底还是忍不住要缓缓问出来。
"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

东方紫怔住。
为什么?
他说不清楚。
也许是太想独占这个人了吧。
爱上殷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他集天地之灵秀,象是生来就是被人所爱的。而他自己却又并不恃宠而骄,仗着非凡的容貌轻易践踏别人,呵,连性格都那么完美,单纯而善良。与他相处越久,越是情为之所钟,于是他一日比一日矛盾--还要不要维持初衷?三哥的仇难道就这样轻易忘却?
殷儿不会知道,在无数个夜晚他醒来,凝视他睡颜,不是没有想过就这样杀了他。可是他舍不得,他渴望好好地单纯地与他长长久久生活下去,但又随时提醒自己不可忘记那早已化作尘烟的亲兄长。矛盾到了极致,便忍不住在交欢时发狠地折磨他,在那个时候,他不若平时对他的万般宠溺,他说不要,他就偏要,在殷的眼泪和痛楚中他得到一种平衡,然后第二日醒来,再百般抚慰,哄他开心。
有那么一次,殷儿曾经委屈而疑惑地问他,"东方,为什么我觉得晚上的你,仿佛很恨我......"
他心中猛然揪起,一时无言以答,惟有含糊其辞蒙混过关。以后,他尽可能地待他温柔,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三哥与殷儿之间,他只能选一个。
某一夜,殷儿与他抵死缠绵,甚至轻轻告诉他‘你想要怎么做都可以',那是何等疯狂的一夜,象是没有明天只有今晚这一夜一般。他真真切切感觉到殷对自己的感情,刹那间,他做了选择。
他选了殷儿,对三哥不是没有歉意的。
数百年兄弟情深,他在海边默默祷告:三哥,你那么喜欢他,一定也舍不得我伤他吧。那么我忘记你好不好?
后来他想,不知是不是上天因为他背叛三哥才施予了惩罚,当他终于决定要忘记以往全心全意待殷儿好的时候,回到他们住的那间小木屋,却发现人去楼空,殷儿不见了。
--原来那一晚,竟是告别。
他四处寻他,疯了一般地寻他,逼千里眼顺风耳帮忙,却发现殷儿在楚王宫中。
他去了王宫,殷儿刚好离开;他追回木屋,殷儿狂喜地扑入他怀中;他任他抱着,心底却是一片冰凉。
殷儿殷儿,你怎么可以这样辜负我。
你可知道我原本是决定为你放弃一切的......
一刀捅下,殷儿僵直的身子令他慢慢清醒过来,他这才醒悟到自己做了什么。但,他居然并无悔意,甚至有一些些的欢喜。
这样的话,穷其一生殷儿就忘不了他了吧。他再也不会被别的男人所拥有,他死在他手中,终极的占有。
他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第 21 章

对他说这些殷儿是不会懂的吧。
据说聪明的人心有玲珑七窍,是以可以一心数用,能同时想到好几件事。但殷儿,许是从小成长环境不同,他性情聪颖却心无杂念,这样有慧根而专心的人确是修道的好苗子,也难怪鬼谷老儿视他如珠似宝。但,正因为他心思太单纯,对感情的理解便显得更加的简单而正统。
--喜欢一个人,必然要对对方好,对方开心,他就开心;对方不乐,他就哄他高兴。
在殷儿心中,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简单。那种爱恨交缠,爱到骨子里,又恨不得把他咬碎了吞下肚子里,不顾一切地想占有想得到的复杂暗黑心态,他是不会明白的。
如果他告诉他当日他杀他,只因为他实在是太爱他,他一定理解不了吧。
东方紫的心泛起一股苦涩,低声下气地道:"殷儿,别提那个了好么?我真的已知错了,你原谅我,给我一个机会。"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后悔的呢?他已经记不太清了。
自殷儿逝后,每一天都是那么冰冷而孤寂,索然无味,他猛然发觉原来永生的生命如果没有自己心爱的人陪伴,那也只不过是一场漫长枯燥永无尽头的酷刑。在黑龙潭的日子他强烈地怀念殷儿,怀念他的一切,一笑一颦,一言一行,他身上那种淡淡的青草香,床帷间那含羞带怯的柔顺神情,当初两人相处时的温馨时光,哪怕是再细微的细节也逐一回味......
终于,他决定不再活在回忆里,他要把殷儿找回来,哪怕他已经转世,哪怕他已经不记得他,哪怕,他会怨恨他......他也还是要把他从三界中找出来。
皇天不负有心人。
虽然走了些弯路,也兜了那么个大圈子,但他到底还是把他弄回到自己身边了。象打破的镜子两块残缺凑到一堆才算一个整圆,他回来了,自己的生命终于以完整。虽然镜面上留下了裂痕,但没关系,他会好好修补,直到那条裂痕看不到了为止......
东方紫半跪在床前,微仰起脸,带着一股祈求的神情。"殷儿,答应我,就算恨我,也别恨太久好么......"
恨?
殷微微地摇头。
他早就不恨了。
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想到东方紫时竟可以心如止水。明明为了他曾经生出过那么大的怨气,甚至强烈到创造了一个怨魂出来的,可是,奇怪吧?那么深的怨恨都会随着漫长的时间而渐渐烟消云散......
原来,当心里没有了那个人之后,也就不会再对他产生任何强烈的感情;爱的反面并不是恨,而是淡然。
东方紫看见他微微摇头,似有否定之意,心中乍惊乍喜,想好的话便说不下去,握了他的手试探地颤声:"殷儿?"
殷缓缓把手抽出来,背过脸去,轻声道:"只要我说原谅你就好了么?"
东方紫一呆,还未开口,他已经转回脸来,淡淡道:"我原谅你。"
......
屋中一片静寂,东方紫呆看着他。
他一直很怕得不到殷儿的原谅,当初怨魂仇视他他甚至生出过消除他那段记忆的念头,可是,不知恁地,如今听到正牌的公子殷亲口说出了他想听的这几个字,感觉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欢喜,反而有种怪异的、不知如何是好的心情。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有种不妙的预感。
"殷儿......"良久,他看着他,抖抖索索地开口,"你,已经不喜欢我了么......"
殷没有吭声,甚至连睫毛也没有颤动那么一下,姿态神情无异于对他询问的默认,东方紫的心渐渐沉下去,沉进了一个冰潭,那水比黑龙潭水还要来得彻骨。
冻到极致,物极必反。心头那一把火腾地一下烧起来蓬蓬勃勃。
他唰地一下站起来,狂乱、狰狞、暴烈。
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
殷儿怎么可以心里已经没有了他?!
他可以怨、可以恨、可以气、可以报复,他可以为当年的事对他做出任何惩罚,但就是不能这样云淡风轻的对待他!当年的深情厚爱,现在就要把他视作路人?!再也不会为他的一句话而笑,所有情绪也不再为他所牵动了?
......
东方紫死死盯着他,握紧拳头,一把心火熊熊燃烧,他想仰天长啸、想怒斥其非、想揪了他的衣襟狠狠把他摇醒,悲愤交加,又想毁灭一切。
--然而他却什么都没有做。s
殷儿眼中那种被他吓了一跳的明显惊惧神色,如一盆冰雪般当头淋下,嗤啦一声那火焰被覆盖了,微弱下去,无可奈何地渐渐熄灭,末了,只剩几缕白烟袅袅飘散。
过了好一会儿,无力地松开了拳头,东方紫颓然坐下。
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已有很久没试过这种从心底深处泛起的无力感。
他不说话,殷也没有开口,抱着双膝沉默地踡成一团,尽可能地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过了许久,东方紫缓缓转身过来看他。他看了很久,有点困难地开口,声音微微地沙哑。
"没有关系。"他说,"不......喜欢我了也没关系......只要你肯留下来、留在我身边就好了。"
殷微微歪头看着他,眼珠又深又黑,象两颗黑曜石一般。他有点疑惑,不解地低声问:"你......要我留下来干什么?"
东方紫怔了怔,脸上有着淡淡的惊讶,"他没同你说?"
殷知道他口中的‘他'指的是怨魂,轻轻摇一摇头。
东方紫默然一会儿,轻声道:"殷儿,我没打什么坏主意。我只是想让你投胎转世重入轮回而已。......在下月十八以前,我希望剩下的日子我们能一起度过。"
殷眉尖微微一跳,抬起头。他也是修道的,知道世间万物都要各安天命,东方紫要他转世轮回,还真的不是出于什么坏心。
东方紫见他看着他眼神若有所思,不若方才那么惧怕,心中暗喜,越发放柔了声音,道:"殷儿,你相信我,我会对你很好,比以前还要好一百倍,一千倍......"
殷看着他声音越来越轻,人也越靠越近,心忽然呯呯跳起来,鼓足勇气道:"你让我走,我承你的情。"
东方紫一怔,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起来。
他笑得异常温和,轻声道:"以后,再莫说要走的话了,知道么?"说完,伸手在殷发上轻轻抚摸了两下,若无其事站起身来,"你先歇一会儿,我过会儿再来看你。"
殷看着他施施然步出门去,明明是七月暑热天却还是忍不住从心底泛出一股冷意。
他觉得自己象是从头到尾都没有了解过这个人,那种看似温和却从骨子里透出的那股冷酷,仿佛是商量的语气,却又有种说不出的专制--殷机伶伶打了个冷噤,感觉自己象是猎物落到了猎人的手中......

一出门,东方紫的眼神就变了。
变得更深、更暗、更黑。
他嘴角仍然带着那抹温和的笑,一路行走在九曲长廊上。风吹得他衣袂飘飘,映着一旁的数十亩荷塘,风姿犹如画中人。
一个端着冰镇莲子羹的婢女见他迎面走来,慌忙弯腰行礼,东方紫正眼也没有瞧她,只是经过她身边时随手那么一捞,也不管旁边是间什么屋子就将她丢了进去,咣当一声门扇紧合,那婢女昏头昏脑,只来得及叫了一声‘教--',后面那个‘主'字尚未出口,突觉得下身撕裂般一股锐痛,顿时‘呀--'地一声尖厉地惨叫起来。

这是一种微妙的平衡。
没有人知道得知殷儿不再爱他对他的打击有多么大,原来‘不恨'比恨更加糟糕。但是他不愿把所有的戾气愤怒发泄在殷儿身上--好不容易才得回他,又怎么舍得去伤害他?
于是这婢女作了倒霉的替死鬼。
世人大多如此,只重视我们所重视的,除此之外的闲杂人等,伤害了又有什么关系?
东方紫从那房间出来的时候简直连眼角都没有扫过地上那破败的女子一眼。他衣袂飘飘,风姿仍如画中人,转过长廊,随手那么一招,手上已多了一碗冰镇莲子羹。
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微笑着,东方紫推开了小轩的门,"殷儿--"
没有人应他,床上只有凌乱的被褥,殷儿不见了。
第 22 章

看着眼前外表狼狈的少年,东方紫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认识殷儿千多年,还真的从没见过他这么脏兮兮的样子。原本因为怕引诱得自己兽性大发才勉强给他穿上的衣服现在已经弄脏了好几处,漂亮的脸蛋上有一抹泥灰的痕迹,甚至头发上还沾了一缕蛛丝。
他是在柴房里把他找到的。
他一直以为殷儿是个逆来顺受、虽然聪明却不会动心机的孩子,不料想他居然也会反抗,也会逃跑,更意外的是,天一教总坛占地广大,他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环境里避开众多耳目而一路摸到下人进出的小门,甚至晓得要先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等天黑后再行动,实在是叫东方紫不吃惊都不行。
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东方紫终于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看来他对殷儿还不是百分之百的了解呢......
他这一笑,在殷看来却是含义颇深。抿紧了唇,一双大眼十分谨慎地盯着他。
东方紫相当满意他这种密切的关注,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向他行去,顺手接过婢女递上的湿手巾。
殷逃跑被逮回来,不知东方紫要如何施予惩罚,心头正紧张,再看见他手向自己伸过来,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往后一躲。那东方紫一番情意被泼一盆冷水,顿时手就僵在半空。他眉毛微微向上一挑盯住了殷,虽未发一言,却隐隐透出一种威胁感,殷这才不太敢躲了,睫毛轻轻颤了两颤,站在那里不动。
东方紫神色稍缓,细细地用手巾拭了他脸上弄脏的地方。过得一会儿他对着殷说起话来,轻言细语地道:"那一个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要逃跑呢。......留在我身边就这么难以忍受么?"
殷闭口不答。
他逃跑,心态其实和东方紫是一样的:既然他在人间流连的时日有限,那剩下的日子当然想要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度过。魏大哥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擦过了脸,东方紫取下那缕碍眼的蛛丝,又拉了他的手,手心手背十根指头乃至指缝之间都擦得干干净净,一边象那闲话家常似的道:"再说,你就算出去了,又能去哪里、找谁呢?这时代的人你也不认识......"反复端详了一下,两只小手都白生生地了,这才满意地放下。
殷不吭声,心中却反驳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地方去?你怎么知道我没认识的人?"
慢条斯理拍打着他身上的灰,象是听到了他心中的反问似的,东方紫动作轻,笑声也轻,"啊,我大概是说错了。殷儿是想回那间客栈去吧?......奇怪,那一个也是千方百计地想要留在那客栈里呢。"他咕咕地笑,仿佛是无心,又象是有意,"那儿是不是有什么你们都惦记着的东西啊?嗯?"
殷指尖微微地有点发抖,心提了起来。
东方紫慢条斯理抬起眼,直看到殷眼睛深处,"或者,不是东西,而是--人?"
殷与他对视。东方紫嘴角虽然含笑,眼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殷心里想:镇定,要镇定。不能让他看出来。可是他越来越白的脸色却早泄露了他的内心。
东方紫的神情是那么温和,语调是那么轻淡,宛如一个谦谦君子。可这一切只不过是假象,从他的问话中殷不难听出其中隐藏着的巨大恶意。
殷此刻的心情冰冷而矛盾。这个人狠绝起来本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更何况现在还是无法无天的魔。以他对自己那种偏执的占有欲,怎么会允许自己已爱上另一个人?
他要自己留下,那就留下吧,只要他不去找魏大哥的麻烦......
......
隔了半晌他终于放弃地转开目光,神情淡淡的有点疲倦。"......没有。"
东方紫笑了。"......那就好!"意味深长。
他张开双臂,柔情似水地将殷拥入怀中,心中却忍不住轻叹:殷儿,你连说谎都不会,连对方的眼睛都不敢看又怎么能取信于别人呢。不过没关系,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所以,只要你别让我担心会失去你,我就绝对不会做出让你不开心的事情......他低下头,轻轻将一个吻印上殷的发心。
"殷儿,留在我身边,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的......你慢慢的就会知道了。"
为了证明他最后的那句承诺并不是一句空话,接下来的几天里,东方紫果然是极尽体贴宠爱之能事,饮食起居无一不精,费尽心思搜罗奇珍异宝来哄殷开心。那怀柔的手段使出来,教手下侍侯的教徒们都啧啧称奇,他们不知内情,只觉得那坏脾气的小爷好似换了一个人似的,脾气竟比先前好得太多。私下里议论起来,都惊叹不已:果然是柔能克刚,你看他性情好转后教主现下与他说话,啧啧啧,那语调,温柔得仿佛都要化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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