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领着我穿过花台,进了另一个锈记斑斑的大铁门。她抱着皮球在前面蹦着跳着,在紧靠院墙的那个单元门口停了下来。楼门口右边的花台到院墙的这片被一圈竹篱笆围着,里面有一间简易的砖房,一看就属于违章建筑那类。小女孩指着篱笆里说:那个叔叔就住这。然后她冲我调皮地笑笑,跑开了。
我向篱笆两端看看,发现靠墙那边有个小竹门。于是我推门进去,站在那座破房子面前。
这座旧红砖垒的房子外墙面连水泥都没上,风很轻易的从砖缝之间钻入屋中。旧式的木窗玻璃扑满了灰,把室内挡的没有一丝光线,发着霉色的红油漆已剥落。灰色铝板的屋顶在风中哐哐做响。看起来就象死城的鬼屋。要不是那个很老朽的旧门板上挂了一把新锁,我还真不相信这有人住。
屋里很安静,好象没有人,那把锁是琐着的。我很纳闷,怀疑小女孩找错地方了,或者她说的不是明林。
我有些失望,刚要离开,却发现靠门的这扇窗没关严。我抠着窗框底边往外一拉,窗户咯的开了。一股腐朽的怪味向我扑来,我伸手捂住了鼻子。
我顺着窗缝向屋里张望,光线很昏暗,只看见一张很旧的木床上躺着一个人,床边的矮柜上乱七八糟的堆着一些东西。我站在窗边没有动,把窗户打的更开。床上躺着的就是明林。
室外的光线泻入屋内,在明林脸上化出一道很强的白带。半年不见他更瘦了,脸就象刀削一样,没有一丝血色,长睫毛深深的陷在眼眶里,苍白的唇紧闭着,好象一具死尸。我打了个冷战。
屋里的地板下有流水的声音。看见通过屋地中央的那几块打孔的水泥板,就知道这房子正建在一条排水沟上。
我心里挺酸。
那道很强的白光把明林惊醒了,他皱着眉转头看见我。
他下了床,趿着鞋径直走到窗边。我很尴尬地站着,想着应该说点什么。还没开口,一股柠檬香的雾气就向我扑来。雾水漂入我的眼睛很不舒服。我挥手赶开雾气,看见明林手里举着罐空气清新剂,然后窗户被很重的关上了。
眼里一阵沙疼,我使劲揉揉眼,知道眼睛肯定红了。我想起了半年前的那瓶消毒水。不知道他是要消毒还是要消我。总之他把我和光线全挡在窗外了。
我沮丧的回了茶楼,小陈指着我的眼睛说:跑哪儿弄了个兔子眼?
烟熏的。
我给你叫小吃了,下楼买什么包子。
小吃端上来了,可我望着窗外发呆。心里就象喝了过期苦茶一样又酸又涩。
明林瘦的可怕,比半年前和我在一起时还要瘦。住在这种地方,看来是没有工作了,不知道有没有人照顾他。以前也没见他有什么朋友。平时下班从不出门,就呆在屋里,东擦擦西扫扫的。
真是很奇怪的感觉。的确已把他忘记了,可今天意外的邂逅却还让我这么放不下。
快两点时赵总说该走了。坐在车里我心神不宁,老有种走了就再不回来的感觉。终于我说要下车。看见赵总的车屁股冒着白烟消失在路口,我连忙转身向刚才的大院儿跑。好象晚一会儿明林就又搬家了似的。但跑到那座破屋子时,我又犹豫了。在门口徘徊半天我也没敢敲门。
我坐在门口的花台上等着,也不知道要等什么,就那么等着。
我一根接一根的抽烟,眼圈一个比一个吐的圆。一包烟很快抽完了。我把空烟盒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很无聊的用脚使劲踩地上的烟头。先用鞋跟把它们全压进土地里去,然后再用鞋尖把它们全抠出来。当我把这个过程重复两遍后,天黑了。
我看看表快八点了。屋里还是没动静,也没亮灯。我叹了口气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准备离开,明林从门里走出来了。
他穿着白天的那件黑风衣,象是要去买东西。
还在啊。明林淡淡的问了一句,不等我回答就自顾自的从我身边过去了。
我犹豫了一下跟上明林说:还没吃饭吧,我去买。你回屋躺着吧。
明林站住了,狐疑的看着我。我两三步走过明林出了大院。用最快的速度从街上买回一些熟食和一瓶可乐。
屋里没有凳子,我把唯一的方桌搬到床边。把吃的东西一样样在桌子上放好,又给明林倒了可乐,把筷子递到他手上。我招待的很殷勤,好象这是我家。明林就老老实实的坐在床上看着我忙。
快吃,凉了就不好了。我把炸的很脆的鸡翅膀撕下来放在明林碗里。
明林没动筷子,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先不知道的。今天和老总来喝茶,我看见你从超市出来,就跟着找来的。
哦。
然后我们没再说话,明林也没看我,只是低头吃他的饭。明林吃的很少,才啃了两只翅膀就不吃了。
减肥呀?我想开个玩笑,但很显然不是场合。明林没笑。
明林停了筷子我也不好再吃,就把吃的都收起来了。用塑料袋一样样包好放在桌上。我想把地扫扫,可没找到扫帚。明林说把渣滓踢进地上的洞里就行了,反正下面是排水沟。
我照着做了,然后在床边坐下。
怎么住这儿呀?
合适呗,别的地方我住不起。
我知道明林说的不光是钱的问题。
还上班吗?
明林摇摇头,说:上个月还上,这个月不行了。
他们不要你?我试探的问。
不是,我早上老迟到,起不来。明林笑了,笑的很无奈。
我想我应该做点什么,于是鼓足勇气说:搬我那儿去吧。
明林睁大眼睛看着我,显然不相信。
我握着明林骨瘦如柴的手又说了一次:搬我那儿去吧。我照顾你。
明林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欣喜,但很快又暗淡下去。他慢慢抽回手说:时间不早了,你走吧。这边晚了不安全,连小伙子都抢的。
明林躺在床上背转身不看我了,说:出去的时候帮我把门从外面锁上。这门关不严。
我无语的站在惨白的灯光下。可以想象这半年明林过的是什么生活,他受的是市人怎样的白眼。我很清楚,因为我对他做过同样的伤害。他受的伤害已经深入骨髓了。
我的嗓子好象被什么东西堵着,很涩的,让我喘不上气。
我没走,只是熄了灯,让明林好好休息。明林睡着了,他的呼吸很沉重,每呼吸一次都很累的样子。我把手放在他的额前,有些热。我把他的被子又盖严了些。
我就坐在床边看着明林在黑暗中的影子。我坐了很久,后来实在累了,就靠着明林躺下。我侧身搂着他,隔着薄被都能很清楚的感觉到他背上的骨头。在我怀里的好象是具没有生命的骷髅。
我把头埋在明林的肩窝里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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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醒来的时候明林还睡着。我到街上买了早点,回来时刚拐进巷子手机就响了,是赵总。他说公司有事让我快去。有时我挺烦呆在这个公司,一点人身自由都没有。
我进屋时明林还没醒。我就把早点放在桌上,又在桌上压了张条子。告诉明林吃完早点在屋里等我,我一会儿来接他。
我赶到公司,赵总让我做个计划,很急的,要下班交给他。原以为是些不打紧的小事,三两下完成就能走,这下可能要浩一天。我风风火火的打开电脑开始写计划,每隔十分钟就看一次表。我在字条上说很快就可以回去的,我担心明林等急了。我不想再让他对我丧失信心。
到下午四点我终于把计划做完了。交给赵总,他看了后又让我修改。我实在忍不住了,问赵总能不能缓一天。赵总突然意识到什么,说:约了女朋友吧,早说吗。快去,快去。我让小陈去改。那一刻我真觉的赵总相当可爱。
我又匆匆忙忙赶回明林那儿。可门上又挂上锁了。打开窗户看见屋里空荡荡的,明林不在。他是不是吃饭去了。我看看表,快五点半了,吃晚饭似乎早点。可我还是坐在花台上等着。
我越等越心慌,老看不见明林的影子。已经快七点了,吃什么也该回来了。我转到街上买了一包烟,顺便看看街边的小馆子,全没有明林的影子。
我又回到花台,边抽烟边等。一直到快十点时,有人在背后喊我:找谁?
我回头看见一个秃顶的老头,站在篱笆外看着我。
住这的那个......
我话没说完,老头就指着破房子说:住这的那个小伙子?
对,他什么时候回来?说去哪了吗?
他搬了。
搬了?我大吃一惊。可我今天早上还看他在这。
他上个礼拜就说不租了,说是要去外地。今天中午他跟我说下午就走,让我来收房子。说完老头进了旁边的单元。
我傻了。明林什么都没和我说,昨天和他的相处象一阵虚无缥缈的青烟飘散了。明林不奢求别人的关心,因为他不相信。
我又一次把明林丢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都没精打采的。上班提不起精神,去玩提不起兴致。整日失魂落魄的象病了一样。
今天下班又晚了一个钟头。我在56路车站等了半天也没见来车,就打算走着回去。好在公司离家不远,就当散心。这两天心里一直很闷,我还对前天加班的事耿耿于怀。
到西门车站时,一辆大巴从站里冲出来,差点撞着我。站门口的保安大声呵斥我。我张嘴就回骂过去。骂街本来是我最鄙夷的一项运动,可今天心里烦,可以破例。
走到我家楼下时,我突然想找贾科喝酒,就站在楼门口给贾科打手机。这时从楼上下来一个人,到楼梯拐角时好象是因为看见我了,又慌忙退了回去。我直接的反映这人是贼,就两步窜上台阶。一转身,看见明林红着脸站在楼道里。
我欣喜若狂的拉着明林上了六楼。我什么都没问,只要明林愿意住在这我就心满意足了。明林一脸卷容,晚饭后,我清理好房间让他早早睡了。
我把明林脱下来的衣服扔进洗衣机。扔进去之前我把每个口袋都掏掏,怕有什么东西被误洗。结果我找到两张揉的很皱的纸。一张是去青城山的车票,还有一张是那天早上我留给他的字条。我笑了。
早上我上班时明林还没起来。我在桌上留了早饭,就走了。早饭是我专门出去买的。一个人的时候,我从来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然后匆匆忙忙赶到公司,早饭午饭一块吃。可明林来了,一切得有点变化。明林的身体可受不了那种没规律的生活。
十点过我往家打电话,明林说早起来了,早饭也吃了。我嘱咐明林中午到楼下的馆子吃午饭,晚上我大概六点回去。
下午回家的路上我买了些熟食当晚饭。进家门时,我意外的闻到了饭菜香。明林端着一碗汤从厨房出来说:回来拉,吃饭吧。
我看买的熟食吃不着了,就打算放进冰箱做明天的早点。冰箱里除了我以前买的啤酒外,还多了不少菜,一定是明林去买的。
你还会做饭呀?坐在饭桌上我很惊讶。在贾科那儿时没见他做过,他总是买现成的吃。
会呀。我从七岁起就给我爸做饭了。
干吗你做?你妈呢?
死了。生我的时候死了。我还有个姐姐,上小学那年她嫁人了。所以家务就都我做了。
对了,你搬到我这跟家里说了没有?万一他们找不到你......
不会有人找我的。
明林垂下眼睛默默的吃饭,连喝汤都没发出声音。
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得病的?
去年我们厂组织义务献血。我被选去了,结果查出来了 。
厂里开除你了?
没,他们知道这不是开除我的理由。可厂里每个人都很害怕。正好厂里岗位重组,没部门要的就下岗。他们就把我写到下岗名单里了。这样名正言顺。
你家里怎么说?你病了他们也不管你?
当然管了。我爸一再叮嘱我,让我以后别再回去了。我们一家都是机械厂的,让熟人看见很丢人。我爸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扔到院子里,表示把我扫地出门,就是没扔我的存折。当时我身上只有五块钱。我倒不觉得什么,起码我还有一样东西是他看的上的,他还不是彻头彻尾的唾弃我。
那你怎么过?没人帮你吗?
有。我在朋友那里住了几天。然后我姐找到我,把她刚发的四百块钱给我了。接着我找到工作就搬到公司里住了。就是贾科他们公司。其实还是很顺利的。
说起来你姐对你不错吗。打电话让她来看看你吧。
不用了,她不会来的。她对我好是好,但还是害怕。给我钱时,她连我的手都不敢碰。她和别人一样,不知道这病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很可怕,沾上就死。
那你那个朋友还有联系吗?e
提到这个朋友,明林的脸变的惨白。我不再往下问了,我猜那个朋友接纳明林时一定不知道明林的病情。后来的事不说也知道了。
吃了晚饭,我下楼租了两张碟子,办了张月租卡。平时我没什么时间看碟子,也不喜欢这种消遣,但我怕明林白天无聊。
晚上睡觉时,明林站在卧室门口对我说:你哪天要是烦我了,直接对我说。我马上就走,不会赖在这的。
虽然我尽量让明林住的自在,可明林对我还是谨小慎微。他把自己在这个屋里的位置放的很明确。我对他的每一样关心他都很感激,当作恩惠。我不喜欢明林把我当救世主看,也不愿意他把我对他的好当作同情。我只是没有办法明确的表达我对他的感情。我想告诉明林这叫爱,可理由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管他到底是什么心情,只要明林还在身边就好。
那天上班的时候同事小陈处理给我一只红嘴玉。他说本来是一对的,没成想让他老婆的宝贝阿咪偷吃了一只。他不敢养了,就拿来送我。我不太喜欢养小动物,但想着拿回去给明林解闷儿也好,就收下了。
我打电话告诉明林,明林说那种鸟要养就是一对儿,一只活不了。下班后,我专门跑了趟青石桥花鸟市场,给这只红嘴玉配了个对儿。
回到家,明林看见这对鸟果然很高兴。他把鸟笼挂在阳台上,往食槽里加了些鸟食和水。两只红嘴玉争着把水扑在头上。
它们干什么?
洗澡。这种鸟爱干净。
你怎么知道的?
以前我爸就养鸟,养了很多的。全是我帮着喂的。
说起以前的日子,明林总是一脸幸福。
吃过晚饭我陪明林看碟子。阳台上的两只鸟叫的此起彼伏的,还不停的拍翅膀。
怎么这会儿还在叫?太晚了吧。明林向阳台上望了一眼。
搬新家,又找个新老婆是要激动一会儿。
明林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说:不对吧,我怎么听着象在打架。明林起身去了阳台。
健宇!明林在阳台上大声叫我。然后提着鸟笼子就进来了。鸟笼子里全是血。一只躺在笼子里不停的抽搐,胸前全是血。另一只若无其事的站在吊环上梳理羽毛。
怎么会这样?我问。
你怎么买的鸟,不是一对吧?是不是把两只公的关在一起了?
有区别吗?
公的在一起要打架的。
那就是卖鸟的老头骗我了。他说是一对的。
我见明林很难过,就开玩笑说:还是小陈这只厉害,不愧是和猫打过架的。
死鸟我见的多了,还没见过被同类活活踢死的呢。明林说话时表情很阴沉。
另一只突然很欢快的鸣叫着。明林瞥它一眼,说:有什么好高兴的,剩你一个也活不了多久。
不会的,能从猫爪子下拣条命,一定很命硬,死不了。我说。
没什么东西能自个儿孤零零的活着。明林撇撇嘴,把鸟笼提到卫生间去清理了。
第二天,明林去超市买了面小镜子,用线穿了挂在笼子里。明林说这样红嘴玉看见镜子里的影子会以为是同伴,就不孤独了,不会死。我怀疑这招对这只鸟是否管用。它不会把镜子当作新的敌人进攻吧。
有明林的日子真的很快乐。每天我一下班就直接回家,急着听明林说今天发生的琐碎小事。吃着明林做的菜,听他说说电视里的新闻,或是那只红嘴玉又怎么了,我就觉得高兴。我好象真的变了。我的生活圈子变小了,但快乐了。以前我所鄙视的这种循规蹈矩的生活竟对我有这么大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