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那些方才莫名升起的愤怒和焦躁烟消云散
有些无措,还有深深的不安,初舞不敢抬头看那个人一眼。
惹他生气了麽...因为对他弟弟说了[滚开]?
[对不起]
用眼角厉厉扫了低著头的少年一眼
而後拉住弟弟的手
[涟,爹爹要检查你的功课呢。有好好背书麽?]
[哎?今天夫子不是给我休假麽。]
成涟不满地嘟了嘟嘴
[今天我想和哥哥还有初舞玩...]
楚成焰溺宠地用手揉了揉弟弟的头发,
[先去爹那里背完书就带你出去,好不好?]
不掩饰的温柔,哪里是那个城门外冷著脸举剑的楚成焰,哪里是那个大殿内气势非凡的楚成焰。
此时此刻,他仅仅是一个宠著自己宝贝弟弟的十八岁兄长而已。
尚初舞一直盯著自己鞋尖,眼睛都不眨一下。
也很想...和他们一起出去呢。
来这里多久了,快一年了吧。明明是二少爷的"陪读"的,却莫名其妙地让他拼命学什麽琴艺舞艺。
到现在也只是会识字会写字,天知道他多麽想学学诗词歌赋
然後,然後可以像大少爷一样有文采。
至少,不会像现在一样总觉得被看不起好...
[我...]
踟蹰了老半天,才支吾著发了一个音。
楚成焰却像没听到的一样,继续听成涟争辩著什麽。
他嘴角不经意的弧度,不知为什麽让尚初舞胸口特别的难受。
[我,我也想去!]
忽然大声地吼出来,连本人都吓了一跳。
[我也想去...]
像是一下子就泄气了似的,初舞软软的声音低了下来
[可以麽...可以麽...]
抬头正对上楚成焰漆黑的瞳,漆黑又深邃的要把人吸进去的瞳。
[啊!那正好──]
[不行。]
楚成焰平静打断弟弟的话,
[你应该知道,没有老爷允许你是出不得门的。]
[... ...]
是啊,这是每次耐不住想要出去时都会有的答案。
虽然早就知道...虽然早就知道了。
[注意自己的身份]
他的声音有不容反抗的威严,只有十四岁的他压迫般的抬不起头,习惯性的用手指去绞自己腰上的碧绦。
[别让我为难。]
[是...]
拉走满脸不高兴得成涟,楚成焰用余光瞥了眼尚初舞。
他像是懵了一般还傻站在那里,想要勒断自己手指一样一圈圈在细幼的手指上缠上带子。
冷笑爬上嘴角
那个少年看成涟的眼光,分明不是一个只有十五岁孩子该有的眼光。
成涟是让家人多宠了点,不知道人心险恶,才读不出那几乎露骨的怨恨,还巴巴地对他好。
不由一声冷哼
只怕,最後被毁的人是你。
(三)
风吹得树叶哗哗响,颇有几分黑云压城的气势。
看样子是要下大雨了。
尚初舞随手把被风吹到前面的细发往後拢了拢,继续垂著头看著放在膝盖上的书,全然不觉身後已有人等得不耐烦了。
[初舞...初舞...]
楚成涟像个撒娇的孩子一样粘著面前的人,双手摇著他的肩。
[就陪我玩一下好不,就一会儿?]
清冷的少年像没听到一样,浅浅又翻过一页书。
[喂──]
天是刚擦黑,因为身体原因原本被早早赶上床的楚家二少爷却死拽著那漂亮得像神仙一样的人儿。
[那就陪我说会儿话麽...今天哥哥又没回来...]
[... ...说什麽?]
像是终於受不了成涟的死缠烂打,初舞抬起头,声调木得掉进像冰窖。
毫不在意初舞的不耐烦,仍穿著单衣的孩子却高兴起来
[嗯,随便说什麽都好。]
见好不容易抬头看自己的少年又要低下头去急急补了一句
[好歹,这些医书也是我帮你从书房偷来的...]
没办法,自从来到楚家,楚成涟这个粘人的东西就没有让他有一天清静。
虽然烦是烦了点,但也帮了不少忙...
自从上次翻到老爷随手搁在案几上的医书,尚初舞就对医术著迷。
像是明明不起眼的花草,居然也有那麽多让人想不到的作用...
[这样好了]
忽然想到什麽,尚初舞终於合起书
[你到那棵树上帮我抓只雏鸟回来,我就陪你说说话。]
[哎?]
院子中央的大桉树,少说也有上百年历史。高得怕人,况且天已经蒙蒙黑,想要上去更是不易。
[怎麽,去不去?]
[... ...去就去,你要说话算数!]
只一会儿,成涟就跑开去搬梯子。
傻瓜...尚初舞有些无可奈何,单纯天真到傻!
他眯起眼,看成涟有些吃力的爬上高高的树梢。然後慢慢探脚到一枝看起来挺结实的树枝上,巍巍地站稳了。
好!
尚初舞在成涟刚刚爬上树枝的时候,走过去慢条斯理地移走了梯子。
就乖乖待在上面吧!
树上的成涟看到初舞搬梯子才慌了神
初舞初舞的叫著,那暗暗偷笑的少年哪里听他的,拍拍双手又走回屋檐下准备安安心心的继续看书。
[初舞初舞]
风又大了些,本来就只穿了单衣的成涟冻得发抖
[快些放我下来...被爹爹看见了是会罚你的。]
尚初舞用鼻子哼了一声,干脆合上书想进屋。
[唔──]
刚转过身,就听得成涟闷哼了一声
[喂!你怎麽了!]
见他不再说话,尚初舞皱皱眉头,再走近才发觉没对。
楚成涟整个身子都俯在并不很宽的树枝上,身体似乎在痉挛著,紧紧蜷成一团。
不由变了脸色
[楚成涟!楚成涟!喂,不准掉下来!]
书也顾不得地扔在地上,急忙把梯子搬回来
[我马上上去!你不准掉下来听到没有!]
树上的人已经不再抽搐,意外安静的样子更让人胆寒。他把脸埋在另一边,看不清神情。
尚初舞慌慌张张的向上爬,还差一步碰到他的时候忽然停住了手。
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寒冷从足底迅速蹿上来,仿佛连思维都冻结。
[大少爷... 成焰...]
极轻的叫唤,除了自己没有人听到。
楚成焰已抱起失去意识了的成涟,只看了脚边几乎浑身战栗的少年一眼。
就只是一眼就够了,尚初舞从来没有觉得那麽难过那麽冷。
像是在看什麽虫蚁一样,他的眼看过来的时候只是十足的轻视。厉厉的眼光只是一扫,却是要把眼前的人戳穿一样血淋淋。
再也辩解不出什麽
还未等他再说一个字,楚成焰抬起脚,对著初舞左肩狠狠踢了下去。
惨叫都来不及呼出口,从那麽高那麽高的树上直直摔了下来。
侧著身,又正是已经重创了的左肩著地。
都可以听到骨头碎裂的声响... ...
[贱人。]
寒至骨的声音
忽然就什麽都说不出口
颓然收回向前挣扎的手臂
他把脸重新埋进泥土里
[回头再找你算账。]
楚成焰就留下那麽一句,抱著成涟转身回房。
视线所极的地方都是大片大片的红,
坏了呢
在这种时候脑袋却还出奇清醒
弄伤他的成涟,会被杀了的罢...
然後闭上眼。
终於开始下雨了
雨先是滴滴答答的试探一般浅浅落著,然後就肆无忌惮地劈里啪啦像是倾倒一样狠狠摔下。
头开始晕沈起来,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都没人过来理过他。
尚初舞感觉到知觉开始一丝一丝从体内游走
雨点重重打在单薄的身子上,连骨头碎裂的疼痛也开始慢慢麻木...
半晕半醒中有人拽了他受伤的左臂,狠狠地拖著
眼皮重得快要抬不起... 尚初舞还是吃力地想要看清面前的人,
不是他...
却不是他。
用最後的力气咬破了自己惨白的唇,
他没有再回来。
夏雨冲刷著冷清下来的别院,
隐隐看到有暗色的长长血迹在惊雷和暴雨之下无力晕开,
绝望得连挣扎都没有
最後竟然是一点痕迹都再看不到。
(肆)
"轰!"
惊雷的声音大得怕人
尚初舞浑身一颤,醒了过来。
好痛... ...
浑身上下都痛,头也很晕...
茫然睁开眼,却也只是一片漆黑。混混沌沌想要支撑著坐起来...
[唔!]
左臂传来钻心的疼痛都连带著身体有些抽搐。
死死忍住没有大叫出声,却在痛楚的刺激下完全清醒!
想起楚成焰那个轻蔑至极的眼神
和几年前那些所谓"哥哥姐姐"们看自己的眼神让人疯狂的相似。
等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才惊觉自己是被锁到仓库了。
阴暗潮湿的地板,连一丝光都没有。
黑暗肆意的疯长,快要吞噬掉他所触及的一切。
外面的雷一个接一个狠狠炸开
要撕裂他耳朵一样。
十四年,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无论自己到底犯了什麽大错这样的惩罚难道还不够麽?
这样的囚禁和孤寂还不足以让父亲放过他麽?
在昏暗的柴房,他每天把自己的心跳数上几万次。
只有自己和自己说话,冷笑著想什麽时候死掉就好了...
[不要...]
尚初舞的身体忽然以极高的频率颤抖起来
[我...再不要了...]
身上还是粘湿的衣服,左半边素衣几乎都被染成了血色。他也全然不顾。
[放我出去!]
什麽都不顾了,痛楚也好,所有强装的漠然也好。
他拼命锤打著那看似牢不可破的大门
再也不要回到那个时候。
[让我走!让我走啊啊啊啊──]
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麽,混乱的思考,苍白的视野,唯一的想法就是再也不要再也不要...
但是那个时候他站在了他面前
耀眼得如天上最明亮的星辰
高高在上 不可一世
[我... 不──]
颓然地贴著门板滑下,嘴角有甜腥味泛起...
所有的力量都被抽走 尚初舞倒在仓库门口,握成拳的右手缓慢张开,腥红的血鲜明到刺目。
他问他
要不要跟我走
"吱──"
仓库的门被打开。
忽然的闪光照亮了门外他冰雕般的容颜,剑眉星目
眸子黑得发亮,仿佛整个夜色都在他眼中沈睡。
又是一个惊雷落下,
他低下头看已经昏迷过去的少年,
唇被冻得乌紫还残留著星星点点的血,脸是苍白得透明和散乱的黑色长发形成惊豔对比,闭合的眼睑掩住了那双漂亮得不像是凡间应有的眼。
然後他安静地俯下身,抱起他离开。
所以从那天起,他就是他的天下。
几汪衰草斜斜横伸,水滴顺琉璃瓦有意无意地嘀嗒著
多雨的节气总是烟雨朦胧,淡暮落红梦入芙蓉。
空气却是极冷极冷的寒,牵连著肺部隐隐作痛。
[... ...]
他是醒了,却不敢再睁开眼。
怕又是那弃如敝履的眼神,怕又是那无尽的黑暗和寂寞。
[... ...醒了就别装了。]
一直站在床边的人淡漠开口,声音平静没有感情。
认命地睁开眼,尚初舞似是无意般别开视线,不去看侧边身著锦衣的人,只是盯著床角边上好的蚕丝垂绦,丝面的床帷装饰在角落,有淡淡余香。
[既然涟都替你求情...今次的事情就不再追究了。]
左肩还是有隐隐的痛,尚初舞咬了咬牙愣是没作声。
[别让我知道还有"下次"]
有些茫然,是"下次"什麽呢?
伤了楚成涟麽,笑话。他有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怕是一百个自己都比不过他弟弟的一根手指...
见躺在床上的人一副木然的样子,莫名有些不安。
[药 床头上 端著喝了。]
三年的官场打拼,楚成焰自然知道怎麽掩饰自己真实的心绪
然而看到那个人脸色苍白得像纸,挣扎著坐起来的样子。他还是有些不忍。
毕竟,是自己错怪他在先。这样想著,成焰上前几步毫不费力从尚初舞不稳的手中夺过药碗,坐在床沿。
初舞却几乎是惊恐地颤抖了一下,本能地把身体往床里面缩。
[... ...]忽然间不知道说什麽好,两人沈默了半晌。
一时间只有窗外清雨淅淅沥沥,细细听了竟还有几分琴音的味道。
[把药喝了。]
不自然地用命令的口吻打破僵持气氛,楚成焰抬起端药的手
刚艰难举起右手又听到他说[我喂你好了]
惊讶地扬起脸,他只曾暗自在梦中描绘的容颜近在咫尺。
好像...从那次带他回来之後就再没认真看过他了。
对上尚初舞睁大的漂亮眼睛,楚成焰微微一哂
[你的手不方便吧...]
尚初舞的肌肤有种病态的白,穿过漆黑 随意披散的长发,甚至可以看清白皙颈项下有青色的脉络,浅浅交错。仿佛只要一用力,那脆弱的生命就可以消逝在自己手下,残忍而绝美。
身体是明显的僵直著,还在害怕麽?
楚成焰不动声色地打量著安静喝药的少年,唇也是浅淡中带一抹藕色 媚而不妖。长长的睫毛下垂,在面颊上投下暗色的影。
把碗一推,他才终於抬起头。
[谢谢...]
小心得连声音都快细不可闻。
还是那苍色的琉璃,盈盈间秋水一转。虽然痛楚和不安让他绝色的瞳仁蒙上一层细细灰色。微带点水汽的眸中深深浅浅纹路至始至终都是恰到好处的风情,如此简单的就掖住了楚成焰的视线。
再看一次依旧惊叹不已,一如当年。
对呢,似乎都快要忘记 当初擅自带他回来的真正理由
在太多不得已之间。
不著痕迹地侧了侧头,躲开他近乎刺进内心的视线。
尚初舞轻靠了床头微合眼睑。
楚成焰也不再多言,起身,轻手轻脚地收拾了药碗。又像是随意地瞟了一眼合衣而眠的少年,
那样如同琉璃娃娃一样脆弱的睡颜,像是一副静止的画面,就像是那一天那一瞬间哪怕立刻死去也都是永远
任凭岁岁年年
(伍)
少年不管,流光似箭,因循不觉韶光换
至如今,始惜月满,花满,酒满。
扁舟欲解垂杨岸,尚同欢宴,日斜歌阙将分散
倚兰桡,望水远,天远,人远。
年岁辗转 两年的时间便是顺指缝溜走
如何都凭握不住。
那时,楚成焰二十一岁。
年少有成,人人都看得到这似乎是上天宠儿的平步青云,虽然心怀不轨接近的人也有不少。
然而在权场官场摸爬打滚,"天之骄子"光环下的真相和艰辛自古又有几人知晓。
激扬文字,笑言江山。
他们都只是看到那个意气风发的他而已。
那个他允许出现在世人面前的他。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
又是一年春末
还未走近,先听得玉珠落盘似的弦音。
虽是三三两两随意地拨著并不见得有什麽旋律,在这极灵性的五弦琴上弹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抚琴的手指素白纤长,不急不躁在弦中灵巧跃动著
抱琴而坐的人被滑落肩头的漆亮黑发覆了大半个脸,只用一只素簪子随便挽了长发,隐隐还看得到那人浅色薄唇,白净得如暖玉的细幼颈项。
"铮"的一声懒懒收尾,尚初舞收回水色的衣袖,抬起头对身边的少年抿嘴。
[真好。]
虽然是一坐一站,也看得出弄琴人旁边身穿紫色提花缎子的少年要高那麽一些。
[要是每天都可以听初舞弹琴就好了。]
楚成涟忽然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和刚才认真听琴时的严肃神情的时候辨若两人,两颗虎牙就显了出来。
伸手揽了琴在怀,初舞站起身看身边人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不由地也笑了。
[楚成涟,你哪天没有听我弹过?尽说瞎话]
再走近一点,
正对著自己的紫衣少年见到了,忽然兴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