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祝东风————亦域[下]
亦域[下]  发于:2009年0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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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grid,我,"
"嘘,什麽也别说了,既然主意已定。再不走就赶不上飞机了。来,拥抱一下,小进,姐姐祝你早日找到自己的灵魂和幸福。"

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我一个人,瘫痪著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泣不成声。

中部 陌上谁家年少 二十八
整整三年五次大手术,外加持续而艰辛的复健,我幸运地避免了全瘫的厄运,失去知觉的部分下降到腰椎以下,我终於能够依赖轮椅四处活动了。
虽然在理智上我并不希望小进回转,但感情上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不在幻想。多少个午夜梦回,多少次痛不欲生,这份再见的渴望支撑著我顽强地面对每一个日出熬过了每一个日落,然而小进一去无归。
为了能够及时关注到他的情况,我聘用了全欧洲最好的侦信社。一份份文传讯息影音数据,小进并不知道,这些年我其实一直陪伴在他的左右,为他的每一丝辛劳而心疼,为他的每一份成功而骄傲。
在初到纽约的时候他租住的是地下室,干的是最最初级的摄影助理工作,但看得出他倾注了全副心神和热情,生活得简单而清苦,最大的享受不过是偶尔在街头的甜品店叫一份热可可顺便歇歇身心。之後局面慢慢打开,工作量的增大伴随著收入的增加,他终於搬去条件好一点的住宅,然而这一次位置却在纽约著名的同性恋聚居地,虽然那里也是各类艺术工作者的集散地,相关信息流通得方便快捷,但是我却担心得夜不能寐。他的房东是同性恋他的合租人是同性恋,他自己也开始有了同性的约会,我焦虑地读著每一份报告。不,我担心的并非他的移情别恋,我担心的是他会纵情声色,人堕落起来远比向上奋斗要容易得多,小进一向脆弱,我真的害怕他心志不坚就此迷失在那种醉生梦死向下飞坠的腐烂快感中。
不过好在小进对摄影工作一直是认真而专注的,这份执著让他慢慢在行业中崭露头角,独特的唯美而绝望的风格为他迎来了许多的合约机会,而他本人的清冷与忧郁也成为同道中人争相追逐的对象。我独坐家中且喜且忧,为了他的声名渐起,也为了他日益放纵的私生活。
在我成功完成了第五次手术後的圣诞节,小进与时任的同性夥伴一起去滑雪度假,期间因为忽略了防护而患上雪盲。从侦信社发回的诊疗报告来看,其实症状并不十分严重,但很显然,这件事给小进带来的冲击非常巨大,他不仅开始常年戴上一副遮光护目的平光眼镜,而且在那之後不久,他便从那个地区搬了出来。
按理说,我应该松口气才对,但是没有,因为小进又走上了另一个极端。他开始了完全彻底的独往独来,清教徒般的禁欲生活让他整个人变得越来越孤僻冷淡。
日暖月冷熬煎人寿,在这些鞭长莫及的忧患爱莫能助的心痛中,我渐渐明了自己的心事,我这一生,如果看不到小进获得幸福安乐的生活,会死不瞑目。为此,我挺过了一次又一次刀锋边缘的脊椎和神经修复手术,努力做著收效甚微的康复训练,只希望,能够守护得他更久一些。
那之後的这些年,虽然Ingrid越来越深地介入到我的生活中来,成为我真正意义上的左膀右臂,甚至有了无可替代的权威地位,但是小进,依然是我生活的全部重心,是我寂寞的填补情感的依傍振作的源泉。
我的医疗复健,对小进的远程监护,这些都需要大量的金钱来支撑,因此我对於公司的经营哪怕在最最虚弱的伤病初期也不敢有丝毫懈怠,这一点倒是和远在美国的小进遥相呼应。为了生存为了信念为了爱,我们都在竭尽所能。
当小进的业界地位一步步稳固上升的同时,我也在稳健地拓展著公司的业务,从前些年以开发中国市场为重心的战略逐步转向固本培源全面兼顾,在我的公司陆续第三次收购了世界级巧克力品牌并成功上市以後,小进回到了中国。
这麽多年来,虽然我对小进的动向行止一直了如指掌,但是对於他的心路历程却知之甚少。他的挣扎他的成长他的变化乃至他的喜怒哀乐我都只能隔岸观火,所以,当小进数次出入中国,最後决定定居国内的时候我多少有些意外,只分析出起因仿佛是他作为摄影师参加的一个平面媒体的专访。
那个访问的对象是美国一个著名的社会活动家,他致力关注的一直是同性恋问题,整篇文章我曾经反复看了数遍,有几处的确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首先就是他承认他研究并关心同性恋群体的初衷是因为他自己就是同性恋,其次是他对於同性恋群体的态度。他认为真正关心同性恋就应该把他们等同於左撇子或是色盲那样的群体来认同,即不应当苛责歧视也不应当过於重视好奇,因为前者是对人权的践踏,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令得同性恋人群有孤立自卑和边缘感,而这类人群所奉行的追逐短暂情感极度欢愉,所泛滥的纵欲乱交吸毒弃世等等自我毁灭的绝望堕落现象,也同这样的社会压力有极大关系;而後者,他认为会助长同性恋群体的扩张,甚至将其异化成为某种时尚或是流行,那样的话同性恋现象就会比任何现有的所谓世纪绝症还要可怕,那将是对人类自身的阉割。
当谈及他自身经历时他提到,他也曾经是一个自暴自弃的生活在社会阴暗处的吸毒者,直到有一天他偶然发现,原来这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他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贫穷,疾病,战乱,灾害等等,每一种祸患给人带来的伤害与苦难程度都是不相上下的,而他只是他们当中的沧海一粟,并没有资格觉得自己是最痛苦的那一个。除了自怜自恋怨天尤人,这世上还有许多别的事情可以做。
我不知道这次的访问究竟给小进带来了怎样的影响,也不知道究竟是其中的哪些观点促成了小进之後的转变。我只知道,那篇专访的题目肯定出自小进之手,因为有著浓重的中国内涵,翻译成中文我想应当叫做,《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而在这之後不久,小进便回去了中国。在那里,除了摄影工作之外,他还兼顾起了慈善事业,并且他的作品风格也随之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之前的唯美忧伤被现实和犀利代替,而那份压抑的绝望感也被一种略显激烈外向的情绪冲染得暖性了些活泼了些。
再之後便传来了小进与一个叫做郭轲的商人合作慈善基金会的事宜。一向以来对於小进我只是了解他的总体生活情形,偷窥细节的事情我从未做过,但是对於这个郭轲,我却生出了绝大的好奇。因为同他出双入对的时间是小进离开我以後从没有过的持久,而且小进无论是工作还是自身个性,甚至交际能力哪怕是从远距离观察也能看出有了十分明朗的变化。
根据我的调查,那个郭轲十分能干强势,虽然过往的私生活可说是劣迹斑斑,但倒也不失为一条敢做敢当的好汉。而且他似乎对小进非常在意,交往以来始终不曾有过别的情色行为,如果,这一切是真确的话,如果他对小进是有长远打算的话,那麽以他的能力照顾好小进应该是不成问题的。我希望这一次是小进的一个幸福机会,我更加希望郭轲能够成为我的接班人,陪伴小进平安喜乐地度过之後的人生。所以当他主动跟我联络的时候,我立即向他发出了邀请。
我知道我有些操之过急,我也知道应该再多些时间以便考察这个郭轲,但是时不我待。
当年车祸在我的脑中留下了一块淤血,因为地方非常敏感,所以大夫始终没敢轻举妄动,不过长久以来这块始终吸收不掉的血块也似乎并没有给我惹什麽麻烦,直到数个月以前。原本应当胜算在握的一次手术却效果失常,我腰部以下的知觉并没有如期恢复,查来查去,结论竟然是因为那块淤血的压迫,最後的检查结果下来以後,连我的主治大夫都大吃了一惊。原来那块淤血始终没能被我自身吸收的原因是那一带发生了缓慢的病变,并已发展成为一个肿瘤。经过试探治疗和反复会诊以後,我被告知,如果不尽快开刀的话就只能坐以待毙。虽然拜日新月异的现代医学所赐,如今可以通过伽马刀来完成相应的手术,但是只有5比5的胜算,其凶险程度远比我这些年所做的大大小小的各类手术加在一起还要大。
我恐怕,去日无多了。
中部 陌上谁家年少 二十九
"他们已经坐上火车。"一大清早Ingrid过来向我通报她刚刚收到的消息。
"你手里拿的是什麽?照片吗?等一下,你刚刚说什麽?他们?"
"是的,那位郭轲先生在苏黎世上火车的时候多了一个夥伴,呶,这是刚刚传过来的那人的照片。"
照片中的男人约莫40出头的年纪,端正的样貌中带了一丝隐隐的精悍,只是斑白的两鬓和满脸的风尘让他看上去略现老态。
"怎麽,你认识这个人?"
"Ingrid,上次Ivan说有人找他们了解小进割腕自杀的事情,还有没有後续?"
Ivan和Tania已届退休年龄,为了感谢他们这些年对我对小进对这个家尽心尽力的照顾,我除了支付给他们超出他们期望值许多的一笔退休金以外,还资助他们的大儿子在Verbier开了家家庭式旅馆。那里是个滑雪胜地,游客很多,因为生意发展得不错,所以老两口退休以後便搬了过去帮忙,不过仍然时不时会同我们保持联络。
大约是大半年前的某天,Ivan突然专程回来了一趟,原因是那些日子不断有人以各种借口向他和老伴打听小进在我这里的生活情况。当年因为体谅他们关爱小进的心意,所以有关小进的离家出走,我并没有隐瞒他们,虽说没有详述细节,但是从之前职业选择的分歧,到後来的争执,再到小进的负气割腕以及我的意外车祸,他们还是了解大致情形的。唏嘘感叹之余,他们慢慢把生活重心转向了对我的起居照顾上,而我也会注意定期同他们聊聊小进离去後的工作生活状态。事实上,这些年,我们生活得完全象一家人,各安其职,彼此关心,相互信任,有著许多共同的回忆和牵挂,所以,当有陌生人行迹鬼祟地试图介入探听这些我们共享的隐私时,他们自然而然地会心生厌恶和警惕。不过,我那时已经知道了郭轲这个人的存在,是以一下就联想到了这些人同他的关系,看来在我调查他的同时,他也在调查我。也好,以这样的方式彼此了解也不失为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於是我嘱咐Ivan不用紧张和刻意隐瞒,只要他们自己愿意,大可以随心所欲。
"没有,後来Tania跟我说,他们很讨厌那种密探式的作派,所以守口如瓶地打发了那些人。"
怪不得我一有行动,那家夥便立刻找上门来,如此看来,他倒是真的关心小进。
"他们什麽时候到?"
"一个小时以内。"
"好的,我在小厅,到了你就领他们过来。"
我依旧喜欢壁炉,象小进一样,感觉有种家的温暖舒适,尤其当户外阴冷潮湿的时候。凝视著吞吐跳跃的火焰,我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那时候的小进最喜欢的就是我的怀抱,总是赖在里面,无论是做功课还是睡觉,安逸宁静的屋子里甚至能听到火焰跃动的哔啵轻响。
是大门处传来的响动唤回了我的神思,我催动轮椅来到窗前,司机已经将客人们接回来,Ingrid早早步出大门做出了欢迎的姿态。
郭轲本人和我收到的影像资料上一样,容貌谈不上多麽英俊,但是,怎麽说呢,他的样子很man,有种非常男人的味道,而且肩宽背阔身形魁梧扎壮。许是因为当过兵的缘故,他的步履身姿从容矫健,身上一件轻便简单的休闲款短大衣让他整个人看来就象一只闲散的猛兽,动静之间不怒自威。
如我所言,Ingrid径自将他们迎进了偏厅,彼此探索的对视中我捕捉到他眼中的一丝惊讶,之後,我转向他身边的那个人。
"别来无恙,蓝剑。"
"我老了,你倒还是老样子,林苏远。"
我,我不知道,不过他,的确十分见老,神情比照片上还要沧桑疲惫。
"请坐,两位想喝点什麽?"
"黑咖啡。"蓝剑看上去的确需要提神。
"矿泉水。"郭轲对我的态度十分戒备,甚至有著毫不遮掩的敌意,大约是他获得的调查报告太不如意的缘故。
"Jonathan,郭轲同GM并没有关联,我这次陪他来完全是受人之托,说来也是因为你的缘故。"蓝剑的性格还同以前一样,开门见山无甚废话,"他的爱人在你的身边长大,可是调查下来的结果似乎对你十分不利,比如他有著几乎与世隔绝的少年时代,比如他曾经割腕自杀。"
果然是这样,我看向郭轲:"那麽郭先生之前对我的印象和此刻对我的观感可有差距?"
"之前的印象?"这次他看向我的眼神带著点思索,"一栋腐朽阴暗的古堡里住著的一只吸血鬼。"
"哈哈,Jonathan,我说什麽来著,你真的该多晒晒太阳了,"Ingrid忍俊不禁,这些年她的幽默感真是与日俱增。
我扬眉,有些喜欢他的直率。
"至於差距,"很显然蓝剑听得懂德文,郭轲弄明白了Ingrid的意思之後,神情也变得放松和缓了些,"的确很大。首先是这幢房子,事实上它很气派也很漂亮,而且温暖明亮,一点都不破败。还有就是你这个人,在看到你以前我以为你是个香蕉人ABC,现在却发觉你其实是一只剥了壳的煮鸡蛋,外白内黄。"不等我做出反应,他又咄咄逼人地接道,"林先生,大家都不是闲人,就别再兜圈子了,我这次来只是想弄清楚,你这些年一直深居简出行事低调,却突然之间接受了阿进订阅的摄影杂志的专访,而且不附你本人的照片只有DJ巧克力屋的广告,如此半遮半掩究竟有什麽目的?"
"你的判断呢?"
"我知道林先生患了脑瘤需要动手术,而且成败参半,如果从好的方面理解,你是想在手术前见一见阿进,理清恩怨才好安心上路;但是基於你通知阿进的手法阴谋味道十足,所以我也不能排除你是想利用这次的手术求取他的原谅,然後重修旧好再续前缘。而这也是我来这里的根本原因,我要确定你的这个举动是否会对他造成伤害。"
"所以你就藏起了那份杂志不让小进看到?郭先生,会不会受到伤害,要小进自己才能判断确认,你的心思手段也未见得就磊落了。"Ingrid迅速的反诘让郭轲愣了一下,他大约完全没有想到,这个洋妇居然能说如此流利的中文吧,事实上除了发音略差,Ingrid的中文甚至能熟练使用成语典故和俚语。
"阿进目前在出差拍外景,回来以後他自然会见到那份杂志,所以女士你错了,我不会干涉他的行为,我打这个时间差,只是为了能提前做些防护措施。"
"哦?你确定这里面没有吃醋的因素?你不是想先过来掂量一下情敌的斤两?"
面对Ingrid犀利的笑容,我以为郭轲会恼羞成怒,但他却出人意料地笑出了声:"我承认兼而有之,那又有什麽不对?"
"没什麽不对,人都是复杂而多面的。"我点头附和,"但是你能肯定小进他对你的行为不会介意吗?要知道,我的方式是有原因的,经过这麽多年,我并不能确定他是否还愿意回来,为了不让大家难堪,我才选了这个对大家都有缓冲余地的方式。但是你呢?每个成年人都有权保有自己的空间,你这样强行探究,而且还以关爱的名义,就不怕适得其反?"
"我敢做自然敢当,我不会因为结局难料就不去做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情。既然爱了,就该开诚布公,我不介意他翻我的旧账,同样的,我也要了解他所有的过去。那样,两个半路结伴的人才能够更好地彼此理解宽容,尤其当那个过去,对这个伴侣的成长与性格有过至关重要的影响的时候。"
"那你为什麽不尝试直接问他自己?"Ingrid再次将了他一军,大约是看不惯他对自己直爽真诚的标榜,但是我却对他貌似鲁莽的话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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