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嬷嬷挣扎着不肯起身,道:"她不过照着太君的吩咐办事儿,又有什么罪过了?打四十板子,可不要了她的命?"林洪家的道:"大娘这话只好说给王爷听去,说给我们听,有什么用呢?"
李嬷嬷一听,便爬了起来,道:"好!我这就去找王爷,王爷一定要打她,先打死我再说!"林洪家的倒也不敢太得罪她,忙道:"大娘速去速回,我等一阵儿就是!若大娘一阵儿回不来,我也只好得罪了!"便命两个执板的婆娘暂停一停。
李嬷嬷趔趄着脚儿直奔书房过来,一进书房大门,便大呼小叫的道:"王爷呢?王爷呢?"几个小厮赶忙过来,慌得忙道:"我的奶奶,你老人家快别叫了!明哥儿刚睡着,王爷也才好一些,倘或吵醒了明哥儿,王爷再发起脾气来,我们挨打挨骂不说,连你老人家也未必担待得起!"李嬷嬷撒泼道:"我这条老命也不要了,还管他担不担待得起呢!"
正吵着,欧阳英悍早已听见,走出来喝道:"吵什么吵?吵醒了明儿,我把你们一个个舌头全割了!"
李嬷嬷倒是第一次看见欧阳英悍这样凶狠的模样,吓得一下子闭上了嘴,半天方又道:"我老婆子这条贱命不值一文钱,也不想要了!我只求王爷打死我,饶过我侄女一条活命去!"
欧阳英悍早知她是陷害明哥儿的祸首,正要寻她晦气的,不想自个找上门来,便斜着眼睛上上下下瞅了她几眼,方冷笑道:"你道我不敢打你么?我不过看着太君的面子,你又上了年纪,所以称你一声‘妈妈',你就不知尊重,成日吆三喝四,指东骂西,真当自己是个主子!如今欺负到我这儿来,挑唆着太君治死了明儿,你就更能得好儿了?别做梦了!我今儿看着太君的脸面,暂留着你一条老命,日后再要兴风作浪,狗仗人势,休怪我不客气!"便喝令左右:"撵她出去!明儿刚睡着,再有来吵闹的,不管他是谁,尽管打出去!"便一甩袖子进屋里去了。
把个李嬷嬷骂得目瞪口呆,半天方回过神来。她素来养尊处优,人人见她恭恭敬敬,这竟是生平第一遭挨骂!一张老脸阵青阵红,如何能下得来?眼见得一众小厮跃跃欲试,就要上来伸手撵她,也只得涨紫了面皮,一跺脚道:"罢罢罢!我也没法儿活了,待回过太君,这就回南方老家去!"
雨石昨儿被她欺负,正要报复的,今见她被王爷一顿臭骂,正是十分称心,听见她嘀咕,便追着出来,冷笑道:"你老人家真回了南方,我们大伙都该谢天谢地了!就怕是未必舍得!哼哼!早说了要一一清算的,这可不算清楚了?你老儿千万走好,可别一跤真摔回‘老家'去了,连个披麻戴孝的都没有!"说着便"砰"的一声关上了院门。把个李嬷嬷气得干噎,连她侄女也顾不得了,只得灰溜溜的回转内院。欧阳太君这会儿也正歪在床上生闷气,她也只好忍气吞声,一声儿委曲没敢诉。
再说明哥儿日日伏卧在床上,稍一动弹,便痛得呻吟出声,又常常的做起噩梦来,睡中总不安稳。欧阳英悍日日守在床前温柔安慰,连王太医也一连数日不放家去。又明知这里边必定还有一众姬妾掺和的份,心里暗暗厌恶,索性一连十数日,竟不稍进姬妾们的屋子。
过得十数日,明哥儿股上渐渐结疤,他深恐这等丑恶模样被王爷看去,不免生了厌恶之意,坚不肯让欧阳英悍探看,欧阳英悍也只得罢了。
及至渐渐掉了疤块,那王太医原是疗伤圣手,再擦抹了几日他祖传密制的膏药,便又光洁滑嫩,完好如初。
欧阳英悍一连二十余日没有探看他后股伤势,已忍得十分难受,眼见他这几日坐卧行动俱已如常,便按捺不住,不顾明哥儿挣扎,强将他抱上了床,扯脱了裤子看时,只见一片新肉方刚完好,虽然与身上其它肤色尚未能完全一致,倒更显得嫩如新生,不由得大喜!他算算已有两个来月不曾与明哥儿亲热,此时如何还能煞得住性子,便晚饭也不吃,当即脱衣上床,又恐怕碰损了明哥儿新生的肌肤,行动之间总有些小心翼翼,比之从前之粗暴放浪来,另有一番动心处。
第二日又起身晚了,便命人厚厚的备下一份重礼,送去太医院感谢王太医。
谁知明哥儿遭此重创,胆子愈发小了,人也变得有些呆呆的。见了王爷再不敢像从前一般投怀送抱、言笑缱绻,竟也学着规矩起来。欧阳英悍大觉没趣儿,怜他刚受重责,先还忍着,谁知一过十来天,任凭他逗弄调笑,用尽温柔,明哥儿也不复从前之娇憨可爱,就连上了床,也战战兢兢的,不比从前之纵情纵性、肆意胡为!欧阳英悍大没意思,来得书房也渐渐少了。
原来欧阳英悍身体强壮,淫欲旺盛,明哥儿受伤之后,先几日守着明哥儿不进姬妾的屋子,后来渐渐忍耐不住,只去寻嫣红发泄。嫣红不免将诸般过错都推到周妃翠儿两人身上,欧阳英悍素知这两人深恨明哥儿,因之深信不疑,对周妃翠儿两个愈发的厌恶起来,更不稍进两人的屋子。
这一日同明哥儿厮混了一会儿,明哥儿呆呆的总是魂不守舍,连笑也勉强,连说话也无趣儿,欧阳英悍也觉着没精神,便起身出来前庭。忽然门上的送上一个信封,躬身回道:"回王爷,外边有人送来这个给王爷,王爷要不要看?"
欧阳英悍道:"谁送来的?拿过来看看!"环儿忙接过奉上。欧阳英悍拨开火漆,从里边抖出一张雪白熏香的手帕,细看时帕子上画着一幅图画,背景是一轮圆月,又一座广寒宫殿,一个仙女依着宫门,脸上露出清冷寂寞之态,旁边用小楷写着一行蝇头小字,曰:朔风凄冷,寒月冰清,寂寞难安枕!凉柱孤倚,明眸泪凝,夜夜妄思君!
欧阳英悍"啊哟"一声,暗想:"我怎么这样冷心冷肠的,竟把她也给忘了!"原来这些日子一心只念着明哥儿,把那"情深爱重"的心上人仙儿姑娘也没空儿想起。
这会儿正为着明哥儿的改变而无趣儿,忙跳起身来,吩咐环儿备马,叫侍剑回书房好生照看着明哥儿,便领了环儿雨石两个,即刻出府去到"藏仙阁"!
那仙儿终于盼来了王爷,虽然满心欢喜,仍不免娇嗔一回,诉说一番委屈。欧阳英悍一见她面,哪里顾得其它,又自觉着也太无情,便温柔款款用心安慰。仙儿方转嗔为喜,施展开浑身解术,或轻歌曼舞,或弹琴奏乐,或怀里扮痴,或床上献媚,把个欧阳英悍一颗心又网罗住了!每日早晚只让环儿雨石回府探看,回说明哥儿一切安好,他便放了心,暂将所有烦心事情尽都搁在一边,终日躲在"藏仙阁"中与仙儿纵欲求欢、淫奢无度,又是一连数日,不思家去。
那明哥儿忽有几日又不见了王爷的影子,便有些心惊肉跳的起来,又有小吉悄声告诉他说:"听说王爷才迷上的这个娼妇,生得花容月貌,天仙一样,所以王爷一见她,便舍不得回家!"
明哥儿听说,越发的没了精神,心上也无趣儿,呆呆的一阵,便央求小吉道:"陪我出去,偷偷瞧瞧爷的心上人到底生得什么模样!"小吉吓了一跳,忙道:"叫爷知道,必定不喜欢!明哥儿,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毕竟你是个男儿身,不能真伺候爷一辈子,更不能替爷生个一男半女的,怎么能跟女人争去?依着我说,趁着爷还宠着你,能多得些好处就罢了,千万不要当真,不然吃苦的是你自己,也落得别人笑话!"
一番话说得明哥儿哑口无言,又发了一阵呆,便蔫蔫得回床上睡了,到中午吃饭的时间也没胃口,勉强吃了小半碗,便撂开了又睡。
侍剑忙拉住了小吉问是怎么了,小吉先不肯说,经不得他一再追问,只得原原本本说了。侍剑便骂他道:"你这人好不知好歹,他心里已经够苦了,你不说解劝着些,倒拿这话堵他,竟是在往他伤口上撒盐!他白对你好了一场!"小吉不服道:"他已经这样,我还顺着他尽拣好听的说,倒不是对他好,倒是害他了!毕竟他是个男人家,不能真做了王妃,他倒一心一意念着爷,可是爷呢?他现今年轻俊俏,爷还好的时候当他是个宝,一转眼就撂在了一边想不起来,再过两年大得几岁,皮也粗糙了,胡须也冒出来,爷自然更加不爱见他了,他倒还在那儿做美梦!若不趁早的惊醒他,以后岂不更落得个下场凄凉?所以我这样,正是对他好呢!"
侍剑听了,想一想方道:"这话虽然不错,只是他天生的痴性子,如何经得起你拿这样的话激他?自然只有慢慢的解劝罢了!照我看来,未必只有他一个儿丢舍不下,咱们爷只怕也是动了真情的呢!你没见他刚挨打的时候,爷双手抱着他,眼圈都红了,咱们爷可是铁打的汉子,从来流血不流泪的,想不到也会急红了眼睛!甚至差一点儿就要同太君当场翻脸!王爷一向最孝顺的,啥时候违拗过太君的意了?但为了明哥儿,同太君硬碰硬的已经扛了很久了,任凭太君怎么逼,也决不肯撵明哥儿出府!如今老躲在外边不回来,只怕也有明哥儿的缘故在里头!--我听说,太君动了真气,王爷每天早上进去请安,太君都不肯相见呢!说道除非撵了明哥儿,否则不受王爷的礼!王爷既不愿撵明哥儿,又不想每天早上进去碰壁,所以索性躲了出去,来个彻底不见面儿!--所以我想,王爷对明哥儿决不可能一点儿情分没有!明哥儿若生就个女儿身,爷只怕早娶了他当正王妃了,就可惜是个男娃儿!爷所以常常莫名其妙烦躁发脾气,只怕也正是为了这个!"
小吉道:"那怎么样?难道就让他这样子下去?一个男人家的,爷就算一时迷惑,终究会清醒的!与其让爷先厌弃了他,莫如他早些清醒,也得些尊重。若等到爷厌弃了他时,他还在那儿纠缠不清,就没意思了,更落人笑柄!"侍剑又想了一想,道:"他既然想去看看爷的新欢,莫如就顺着他!听环儿说那娼妇果然生得天仙似的,连从前的王妃都比不,让他见见,说不定就死了心呢!"小吉叹道:"这倒也是,就只怕他受不了!"侍剑道:"长痛不如短痛!"
于是计议停当,便唤了明哥儿起床,只说是要陪他去街上散散心。明哥儿大是感激,赶忙起来,偷偷换了衣裳。三人一道偷着从后门溜出,侍剑因怕明哥儿一幅超凡绝世的姿容被人看见未免当着希奇,先备了一顶连着幅纱笼的斗笠,一出门便给明哥儿戴上,把他绝世容光隐藏起来,然后雇了辆马车,三个人一起坐了,命车夫径往城南"藏仙阁"而来。那车夫大是奇怪,暗想这三个俊俏的少爷莫非要到妓楼开荤?心上纳罕却不敢问,于是赶马而行。
二十四
马车在路上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就缓缓停下。侍剑先下了车,付过马车钱抬头一望,只见一座别致精巧的院子,门楣上正嵌着"藏仙阁"三字。
小吉扶着明哥儿站定,侍剑上前打门。只听门里边有人粗声喝道:"干什么的?这个院子已经有主儿了,以后都不再接客,要寻乐子,到别处寻去!"侍剑不理,仍"啪啪"连敲。
那人骂骂咧咧的打开了门,说道:"想找死怎的?"说着一抬头看见侍剑装束不俗,顿时转换笑脸,笑嘻嘻的道:"这位少爷年轻轻的也来寻乐子,可惜这个院子已有了个大主子了,您还是去别处儿去吧!"
侍剑脸上一热,正要说话,忽听里边有人喝道:"撵他走就是,啰嗦什么?小心惊动了王爷!"侍剑一听声音像是王爷身边的一个亲兵头目余福,忙叫道:"余大哥,我是侍剑!"
余福一听,赶着出门来看,忙笑道:"原来是侍剑,你怎么来了?府里又有了事故么?"
侍剑笑道:"倒没有。我有一句要紧话要跟环儿说,你让我们进去!"余福略一踌躇,便笑道:"进去也无妨,不过千万不要惊动王爷!"侍剑笑道:"王爷的脾气我们还有不清楚的,自然不敢惊动,说两句话我们就走!"余福方让他们进去。他虽不认识小吉,但见小吉与侍剑穿着打扮相仿佛,便也不问,只指住了明哥儿,道:"这位戴帽子的是谁?"侍剑忙笑道:"他是环儿的亲戚,我正是带他来见环儿的,说两句话就走,决不敢让大哥为难!"
余福心里犯起嘀咕,因知他们几个都是王爷身边最亲近的,尤其环儿更得王爷信任,况且先前已答应了的,也不好再阻拦,只得让他们进了屋,引到一间偏房待着,道:"你们在这儿歇歇,别出去,我去找环儿来见你们!"说着便走了。
一会儿环儿推门进来,一脸狐疑,明哥儿忙揭开斗笠,叫道:"环儿!"环儿一惊,上前一把握住了他手,道:"你怎么来了?我正想着有什么亲戚这会儿来找我呢!"侍剑忙将他拉到一边,嘀嘀咕咕一说,环儿却犯了难,瞅了瞅明哥儿,道:"这可不好办,让爷知道,大家都没命!"明哥儿急忙上前,拉住了环儿的手,道:"环儿哥哥,我知道你为难,我......只从窗眼或是门缝里偷偷瞅一眼就走,决不敢惊动爷,我......我从此也死了心!"说着眼圈不由得红了。
环儿素来同他交好,又知他是王爷心尖儿上的人,也不能不依着他,便道:"好!我去布置一下,你再出来!"便转身出去,一会儿进来,道:"我已把人都支开了,快随我来!"
便拉了明哥儿的手,一路躲躲藏藏,径行到一幢绣楼之下,躲在一块假山石背后,悄声道:"爷跟仙儿姑娘就在楼上头,你且躲在这儿别动,待会儿他们两个下来,你在下边远远瞧一眼就罢了,千万不可惊动了爷!"明哥儿忙道:"你放心,我决不敢惊动爷!"环儿点点头,道:"咱们一起躲在这儿,目标太大,容易被人看见,况且我还有事,你一个人在这儿别动,我先走了,你看一眼就赶紧回偏房去,我叫侍剑小吉在那儿等你!"明哥儿赶忙答应,环儿这才走开。
明哥儿伏在假山石后,等了约摸有一柱香的功夫,仍未见王爷同那仙儿姑娘从楼上露头,又等得一阵,耳听得一阵说笑声从楼上隐隐传出,实在忍耐不住,便鼓足勇气,悄悄从假山石后转出,顺着楼梯蹑手蹑脚走上楼去。
刚往楼梯上得几步,恰好环儿过来找他,远远看见他上了楼,吓了一大跳,赶忙跑过来,见他已经上到了楼梯拐角处,一时追赶不及,又怕拉扯之间被王爷发觉,又不敢叫,也只得守在楼下,眼睁睁的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上楼去。
明哥儿慢慢转过楼梯拐角,忽听得一阵调笑之声,正是王爷的声音,其中又夹杂着女子柔嫩妩媚的娇嗔!
明哥儿忽然间没了力气,几乎一步也走不动,歇了一歇,方鼓足勇气又上,一步步捱到楼上,只见房门半掩着,一声声调笑温存的声音正从房门内传出。
明哥儿用尽力气,慢慢捱到房门口,缩头缩脑向里一张:只见房中摆设华美精致,当中一张雕花小圆桌,桌上摆着各式精美菜肴点心,欧阳英悍坐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一个女子坐在他怀里,手上端着一杯酒,娇笑着喂他酒吃。欧阳英悍也将一串葡萄往她嘴边送。
明哥儿心头一阵窒息般的难受,双目中不由得盈满了泪水,竟已看不清那女子容颜如何!这番情景本是早已料到的,此时当真看见,仍不由得心如刀绞,目瞪口呆,恨不得奔上去把那女子从王爷怀里推开,又想转身逃跑,却一时之间双脚软绵绵的没有力气移动得分毫!
欧阳英悍就着仙儿的手喝了酒,将一串葡萄不住往她嘴边碰触,仙儿连咬了几次也未能咬下一颗来,不由得大发娇嗔!欧阳英悍"哈哈"大笑,忽然间笑声一顿,双目怔怔的瞅住了门口,皱眉道:"明儿,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