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到了下午,又有两个掌柜的进来,道:"王爷给明少爷置办的铺子,一处经营绸缎,一处经营药材,如今分交与我们两个管理!我们每天会将账目送过来请明少爷过目,有着王府大生意照应,这两处铺子都尽有钱赚的。明少爷或收回自己管理,或仍叫我们两个经营,明少爷只坐着收钱,都无不可!"明哥儿听了,也无什么话,只说:"这些事跟我爹娘说罢,我懒得管!"苏家一家子却当真是喜出望外,忙着招呼掌柜的坐。因一家人都不善理财,独苏五儿胸中颇有些丘壑的,便也不顾羞臊,手上拿了账本,一边翻看,一边问长问短,两个掌柜的自然恭恭敬敬有问必答。并约定次日由苏晓曦苏老爹两个亲去铺子里巡察。
消息传开,街坊邻居更是羡慕妒嫉的只恨家里没有俊男美女,否则都要送到并肩王府里当奴才去了,一年半载的出来,都像苏家这样发达,也是光宗耀祖的事!
苏五儿禁不住喜上眉梢,对苏老爹苏老娘道:"我早说了王爷是个最有情有义的,两老儿还不信!如今虽说送了小明出来,仍对他恩宠不断,什么事情都替他安排得好好的,又替他置办起这两项大事业来,连咱们合家都跟着沾光!"说的苏老爹苏老娘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苏五儿又道:"据我查看,这真是两笔大生意,一年至少也有上千银子的尽赚,王爷又赏下来这些黄金白银,咱们家日后更是诸事不愁,爹娘尽可以呆在家里做太爷太太了!索性将这间杂货铺子关了,一心一意经营那两处铺子!只是虽说有王爷关照,那两个掌柜的不敢太捣鬼,毕竟其中大有机窍,咱们也不能太相信外人,小明又在王府里养尊处优惯了的,不愿理会这些事,二哥又老实,爹爹年纪又大了,咱们家竟找不出个能主事儿的人,可也有些难办!"
苏老爹想了一想不语,苏老娘瞅瞅这个望望那个,道:"咱们家里几个男人,都不是能做生意的,只怕你还比他们强些,只是你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出头露面,又怀了孩儿,也劳累不得!"苏老爹道:"你有什么话,直说就罢了,不要藏头露尾的!"苏五儿忙笑道:"爹娘若是信我,我倒不怕劳累!我虽是一个妇道人家,每日早上坐了小轿去到店铺里查查帐看看铺面,却也没什么要紧。再有,二哥也还得慢慢学着些,总不能一辈子做小二!况且他虽然不够圆通,算数却精,不妨先将两个铺子的进出账目接过来,只要把账面摸熟管紧了,便不会有什么差错,就请多少外人帮手,也都无妨!"
苏老爹苏老娘一听,均连连称是。苏老爹道:"还得你劳累些,多教教你二哥!"苏五儿心中暗喜,忙道:"这个自然!"
于是计议停当。用过晚饭,明哥儿正想出去看望两个好朋友,忽听外边有人敲门叫道:"苏老爷,请开开门!"明哥儿一听正是宝宝的声音,喜得忙叫小吉去开门。苏家人如今大非往日可比,心上有些瞧聂家不上,不过素知明哥儿同宝宝意气相投,出生入死,面儿上也不好露出来,苏老爹反避到店面上去了。此时天色已晚,也不重开店门,只在铺子里收拾收拾,略算一算白天的出入账目。几个女人躲去偏房,只苏晓曦一人出来接待。
门一开,宝宝一看见小吉,喜得一把握住他手,道:"小明真的回来了?我大哥回去跟我说,我还不信呢!"便推着站在他身后的聂世雄进去,道:"快去给小明磕头!"
聂世雄原是个直性子的人,看见明哥儿迎出来,便毫不犹豫地就在院子里跪下了磕头,吓得明哥儿忙也跪下还礼,只道:"我并没做什么,聂大哥何必谢我?要谢,谢宝宝罢了,他为你吃了多少苦呢!"相互拜了又拜,方才起身。聂世雄瞅瞅宝宝,便又静静地在宝宝身边站着不言声。
相让着进到屋里,分宾主坐下。苏晓曦出来招呼,沏上茶来。那聂世雄原是街头一霸,虽然病了近两年,威势犹存。苏晓曦实在有些怕他,说了几句话,便也躲了。
明哥儿上下瞅瞅聂世雄,见他同宝宝两人身上穿的都还光鲜,便笑逐颜开,道:"聂大哥果然全好了,当时王太医跟我说时,我还不太信他呢!聂大哥如今做些什么呢?"聂世雄正襟危坐,恭恭敬敬的,比之从前意气风发、飞扬跋扈来,竟是换了个人似的,说道:"什么都做,反正我有的是力气!"宝宝瞅瞅他,道:"我不让他再在道儿上混,也不让他去给人做保镖,宁愿穷些累些,胜于日日担惊受怕的,只是......也难找个正经事情做!幸好他从前的几个兄弟,做了山匪的,后来都归顺了朝廷,上个月寻到我们家里来,原来都已封了将军的,有他们几个帮衬着,家里也还过得去。正想开个小酒馆起来,只是还没找好地方!"
明哥儿大喜,忙道:"要开,索性开大一些,我也出一份力,日后赚了钱,也分我一份红利,不知道行不行呢?"一边说着,便摸出两百两的银票递上,又道:"若不够,再跟我说,我再多添些!"宝宝赶忙推辞,道:"你家里已有了这几处大生意,又有王爷如此恩宠,你还稀罕这点子生意呢!这为了帮我罢了,可是你帮我也太多,实在不敢再受!"明哥儿一翘嘴唇,道:"那些事儿让家里人折腾去罢了,不管我什么事儿!我好时候就罢了,我一旦落了难,谁管我死活呢?倒是咱们兄弟同甘共苦,反而贴心些,你要不受,就是怕我白分了你的利!"
宝宝听他话外有音,不知他同家里闹了什么别扭,也不好劝他,忙道:"这么说,我就生受你的了!"回头又对聂世雄道:"不如你先回去吧,我跟小明说不完的话,你坐着也闷!"聂世雄一笑,乖乖的站起身来,同明哥儿拱手作别,走了两步回头又道:"我一会儿再来接你,黑天瞎火的,你不要一个人往家里跑!"明哥儿忙道:"索性多坐一会儿,跟宝宝一同回去!"聂世雄道:"你们说话吧!"便一笑告辞。
明哥儿笑道:"聂大哥倒对你更比从前千依百顺的,又是这样的关心体贴!"宝宝脸一热,笑道:"他从前不肯听我劝,吃了这番大亏,自然记得教训的。你休笑我,王爷待你不是更好?什么事都替你操心得好好的,街坊邻居们谁不羡慕呢?"明哥儿一听,不由得黯然神伤,低下了头喃喃道:"我宁愿他待我不好,只要能守在他身边,任怎么的都行!"宝宝一听,方知他同王爷之间必定有些什么不得已的事,并不是他心甘情愿要出来王府的,便暗悔失言,忙又用话岔开。
两个人说不完的话,近二更时分,聂世雄来接,宝宝方起身告辞。
此时已近中秋,夜晚天凉,宝宝略瑟缩了一下,聂世雄忙解开大襟,将他揽在怀里紧紧地,又道:"该给你带件衣裳来!"宝宝一笑,道:"还没过中秋呢,今年倒比往年冷得早!"聂世雄道:"今年闰了个二月,并不是比往年冷得早!"停了一停又道:"你交的这两个朋友,看着都像娘们儿似的,不想都是义气深重之人,你看人竟比我看人更准!"宝宝道:"谁像你,尽交些狐朋狗友,好的时候都来了,不好的时候一个也看不见!"聂世雄忙陪笑道:"他们几个那会儿都在山里,想顾也顾不到,这会儿做了将军,不是都赶来帮衬了?也算是不错了!"宝宝脸一热,道:"就只那个王五不好,贫嘴贫舌见了面就取笑我!"聂世雄笑道:"他哪里敢取笑你了?她叫你大嫂,原是真心实意的!"宝宝嗔他一眼,心里却甜甜的,相搂着返家安歇不提。
原来王五等一众兄弟正是当日欧阳英伟在山中收服的一帮山匪,欧阳英伟敬他们武艺高强,又只干劫富济贫侠义之事,并不平白伤害无辜,因此在欧阳英悍面前一力承担,将一众兄弟尽都收编在自己军中,王五因武功最高,办事又有一股子狠劲,如今已升至参将之职,其它众兄弟也都各有军阶,只华老二不愿为伍,独回家中与妻儿团聚。梅儿黄氏两个女人,也被兄弟们带出,在一处院子里住着,招了几个雏儿,开一个小妓院营生。
一众兄弟重来拜望大哥,得知聂世雄呆病了近两年,全是宝宝尽心尽力服侍,想尽办法请医诊治,一众兄弟个个拜服,都赞大哥眼光独到,果然找到个患难一共、不离不弃的生死伴侣!王五更公然唤宝宝做"大嫂"来!私下里更对兄弟们言道:"女人是最靠不住的,除了上床生孩子,其余什么用没有,一旦有了难处,便各自管各自了,所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就是这个道理了!毕竟大哥有眼力,找了宝宝这样一个生死追随的知心人,换了我是大哥,也一样有他就足够了,还要老婆做什么呢?"说得众兄弟都称"极是!"更对宝宝十分相敬。
到第二日,一早就有小吉来请宝宝过去陪明哥儿说话,到中午的时候,王玉哥儿也赶了来,三兄弟相见,更有说不完的话!明哥儿私下里又给了玉哥儿几百两银子,说道:"你一直也想开个戏班自己做班主的,不如现在就做起来!"玉哥儿大喜,他向来爽快,便受了。
自此以后,宝宝玉哥儿日日过来陪着明哥儿说话解闷,见明哥儿总是强颜欢笑,眉宇间却透出散不掉的悲哀,难免好言解劝,说道:"王爷这般待你,也算是十分难得了,如今虽放了你出来,仍隔三岔五的着人来探视,生怕你有什么不好,可说是天底下第一等的有情人了,况且又比守在王府里的时候自由自在,你正该高兴才是,何苦自寻烦恼?"明哥儿听玉哥儿一说,由不得垂下泪来,道:"从前宝宝同聂大哥闹别扭,玉哥儿解劝说道宝宝不知足,谁知一旦沾了这个事儿,竟是没法儿知足!从前我也象玉哥儿说的,若有一个男人能真心实意的待我,哪怕一年半载的,死也瞑目!如今王爷待我......象命一样也有一两年的时间了,我原该知足了,可是这颗心......为什么这样苦呢?竟宁愿从来不曾遇着他!若不遇着他,我心里不会这样苦,他心里也不会那么烦,竟是我累了他!"说着愈哭,玉哥儿宝宝忙着解劝,更是想尽办法哄他开心。
略过了几日,便是中秋佳节,苏家几个女儿女婿都赶了回来,如今苏家正是兴旺发达之时,一家子团聚热闹,欢喜无限!独明哥儿强颜欢笑,看着姐姐们各自一家人欢欢喜喜,心中反而分外寂寞凄凉!
偏有侍剑每隔三天两天的便偷偷出府过来探望,悄对明哥儿说道:"爷也不大好呢!从前你还没来王府的时候,爷极少会一个人在书房瑞安歇的,如今常常从外边一回来,就坐在书房里发呆,待到晚上,就一个人歪在床上睡,半夜醒来叫人,总是唤‘明儿'!每日连笑也不会笑,话也不多说,爷的性子本来是不爱多说话,极严厉的,后来你去了,才慢慢改变了些,也爱说爱笑了。如今倒好,比从前更不说话、更严厉了!大伙儿每日战战兢兢伺候着,都盼着你什么时候能再回去呢!"
明哥儿一听,心里愈发的难受起来,怔怔的良久,问道:"爷......娶郡主娘娘的事儿,怎么样呢?"侍剑悄声说道:"原来这个事儿,原是靖王府那边一头儿热心,王爷并没有明确答复的,连老太君也是一心要扶周娘娘为正的,后来因你挨打的事,王爷对周娘娘大不爱见,连太君那儿也是有一日没一日的不大去请安了,如今你虽离了府,还在爷心里装着呢!所以这立正妃的事儿也就暂时搁下了,没有人敢提!看看以后怎么样吧!"
明哥儿一听这话,由不得又有些痴心妄想的起来,只盼着王爷有朝一日回心转意,再接他回去王府。
谁知过些日子,忽有一名王府管家进来传令,说道:"王爷说了,明哥儿年纪大了,请苏老爷苏太太尽快替他定一门亲事下来,结亲时候一应费用,尽由王府承担!"
此令一下,更把个苏家一家人喜不自禁,赶忙叩谢王恩隆重!只明哥儿暗地里伤心,明知王爷此令,实是为了彻底断绝与他的情分罢了。
于是此日之后,远亲近邻上门做媒说亲的络绎不绝,把苏家的门槛都踢破了,纷纷都不过是想借助明哥儿这个"女婿",也同"并肩王府"搭上些关系的意思。其中也有听说明哥儿清俊秀美、无双无对,所以真心爱慕的,毕竟少之又少!明哥儿每日躲在房中,诸人不见,诸事不听,只任凭他父母做主审察去。
原来苏家有一房远房表亲姓袁的,就住在苏家左近。这袁家有一个小女儿,年纪比明哥儿略小两岁,今年方十六岁,因从小与明哥儿青梅竹马、极相投契的,明哥儿混沌初开之时,也曾暗地立誓长大了要娶她为妻的,及至后来性情渐长,渐渐发觉天性回异,与世俗之人大不相同,打从心底里竟是只爱慕伟岸男儿的,也就把这个小念头儿给忘了。谁知那袁小姐竟也自小里对他情根暗种,只因苏家败落,越过越穷,两家渐渐疏远,想见他一面也不可得,唯暗暗思念而已。及至后来听说明哥儿入了王府,沦为并肩王的胯下娈宠,她父母兄嫂谈论起来,面上虽有羡慕之色,言语里却尽是鄙夷轻贱之意,袁小姐不免暗暗伤心,背着父母不知哭过多少回!直至近日,又听说明哥儿出了王府,衣锦还乡,又有王府帮衬着做起了大生意,袁小姐心上不免又活络起来,只是女儿家的不好向父母开口提起。正好他那一对极势利的父母,从前很瞧苏家不上的,如今眼见苏家一日比一日兴旺起来,近日更做起了大生意,难免也生了羡慕妒嫉之心,正想着要再去攀亲认戚,可巧又听说并肩王府要亲为明哥儿料理婚事,那袁老爷喜出望外,赶着来问女儿心意,袁小姐自然芳心窃喜,只说:"尽由父母作主!"袁老爷大喜,忙托了媒人也赶着上苏家提亲。苏老爹苏老娘素知明哥儿从小与袁小姐相投,袁家与他苏家如今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便一口应承,于是火速择下婚期,定于次年二月初八日迎娶。
不说袁家赶着置办嫁妆,袁小姐更是满心欢喜日日在家偷着试穿嫁衣。那明哥儿却在家里坐卧不宁,又怕耽搁了袁小姐的终身,又不愿违背王爷指令,一时五内俱焚,又说不出口。只宝宝玉哥儿两个知道他心里难受,更是日日陪着他谈笑开解,偶尔也陪他出去或上街闲逛解闷,或入庙拜神散心。
忽有一日,侍剑又来探望,悄悄说道:"那个去了老是不说话,就会斯斯文文坐在那儿笑的秦大爷,突然丢了!"明哥儿吃了一惊,忙问:"什么?"侍剑道:"还是前几天,何大爷过王府来找王爷说事情,秦少爷也跟着来了,乘着何大爷跟王爷在前边儿,他一个人偷偷跑进书房里来找你,我跟他说起你已经出府来了,他呆站了半天,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说了些什么话,后来就随着何大爷回去了。谁知前儿一早起来,他跟丫头说是要去前院找何大爷,不让人跟着,等到中午何老太君叫他吃饭,就到处找不见了他人影,又没人看见他出门儿,也没见他去找何大爷,竟像是突然被太阳晒化了!急得何大爷这几日跟个无头苍蝇似的,连我们府里都去找了好几趟了,连环儿雨石我们几个谁也不放过,挨个儿的追着问我们这两日有没有见过秦大爷呢!王爷已发下了搜寻令,调动全城大小衙门全部都在暗暗寻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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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哥儿听了,不由得呆呆的发起愣来。侍剑又道:"你说......秦大爷跟你这么好,会不会偷偷跑过来找你呢?"明哥儿怔怔的一会儿,方摇了摇头,道:"他怎么会来找我!他找我什么用呢?我又不能帮他,见了面徒增大家伤心罢了!"侍剑嘘了口气,又道:"何大爷急得那样子,看着怪吓人的,我也没敢将他去找过你的事儿告诉何大爷,我怕何大爷找急了只管问你要人,就糟糕了!"说到这儿,瞅瞅明哥儿,见他呆怔着无语,便接着悄声又道:"我真不明白,秦大爷好好的,出身在这样的门第,又有一家子这样爱护,为什么突然就......丢了呢?你说......他会去哪儿呢?"明哥儿无语,停了一会儿方自言自语似的道:"一个人心死了,活着也无趣儿,不管去了哪儿,都是一样的!或者......真像他说的,再世为人也许会好些,可是......怎么能丢弃得下呢?"侍剑一惊,问道:"你是说......"明哥儿摇了摇头,一言不发的转过身去,轻轻推开窗户,呆呆的仰望着天边,此时已近后半晌,太阳暖暖的斜挂在天边,映得一片片的云朵焕发出五色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