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言论果然使祗慧没有了声音。
是啊......他们只是看见了白纸上的污点,为何没有人能看见,那污点周围的纯白呢?
"师傅,不要说了。"锺离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您不会只是为了和我说这些才留在这里的吧?"
"不愧是我选中的徒弟,果然聪明!"她仿佛小女儿般娇嗔,想这区区天牢怎能困得住她蛊毒魅姬?"师傅只是想让你看清莫语那臭小子的真面目,怎麽样?和师傅一起离开吧!"
锺离默默看著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微笑著摇摇头,"不行啊,师傅,我......还是放不下......何况如果我今日走了,那麽......"他看了祗慧一眼,"惠妃娘娘就必死无疑了。"
"切,只要自己好,管别人那麽多干什麽?"绯姬撇撇嘴,"不妨告诉你好了,我啊,以前去亓羿皇宫偷了点水晶育林的水晶,想研制出一种无分男女,无分生育可否的生子药,不过数量有限,目前可能成功的只有一颗。"
"就是你给王後娘娘的那一颗?"祗慧接著问。
"......不错,我是给了她一颗。"绯姬坦白,"所以锺离你也不用担心他的子嗣问题,还是听师傅的话,和我一起走。"
"不行。"锺离的态度依旧坚持。
"为了这个女人?"
"恩,有我在,娘娘就是安全的,而且莫语似乎也很喜欢她的性格......"锺离呢喃,却没有发现,自己脸上的悲哀。
深睇了爱徒一眼,绯姬放下手中的刺绣,拍拍衣上的灰尘,叹息一声:"哎......真是死性不改!罢了罢了,为师就知道你会如此,事至今日,我已仁至义尽,不再多留,去教训我那混帐儿子咯!後会有期啊,白痴徒弟!"
说完忽然封闭的牢房内吹过一阵怪风,扬起灰尘,令人迷糊了视线。
"咳咳,怎麽回事?"当怪风停止,灰尘落罢,祗慧再往那对面牢房看去,已然没有了绯姬的影子。"诶?消失了?怎麽可能?"
"师傅一向如此,娘娘莫要见怪。"锺离劝到,突然,牢房外传来了脚步声,"有人来了!"
"是谁?"祗慧好奇望去。
只见莫语带著祥勤,两个人来到了牢房门口,冰冷的视线不带一丝情感,迎著他刺人的目光,锺离不为所动,再次闭上眼睛,神情显得失望。
"王......莫语,告诉我,你打算如何处置我?"
20
"你问我?"莫语哼笑一声,转头问向身後的祥勤,"祥勤,说说锺离的罪名,也好让他死得明白!"
祥勤神色一暗,张开了手上的书简,缓缓念来:"罪人锺离,私会後宫妃子、淫乱後宫,串通敌国,谋害王族......"
"等一下!"祗慧急急站起来反驳,"你说锺离和我的事也罢了,可是他对你是无微不至,你不能这麽随意给他按上大逆不道的罪名!"
"无微不至?我看是无孔不入才对!"莫语瞪了她一眼,"惠妃,你不妨问问,先王是怎麽死的?先王的两位王子之一又是为何出生就夭折了!?"
"什麽?"祗慧闻言,即刻诧异地看向锺离。
可锺离还是心平气和地坐在那里,半垂下眼,好像周围发生的事情都与他无关。
"还有呢?给我的裁决是什麽?"锺离问。
莫语比了个手势,示意祥勤继续,"可念其对本王幼时的照顾,故免其死罪。免其职、削其级,贬为奴役,烙奴印,其族亦终身为奴,不得平反。"
"这太过分了。"一听就知道,莫语这次是铁了心,要锺离永无翻身之日。
祗慧不满地蹙眉而对,"那我呢?王打算如何处置我?"
"惠妃。"莫语悠然地走到了她的牢房门口,悠悠地看著她,忽然伸手触及她细嫩的肌肤道,"一夜夫妻百日恩,本王还是念及往日的情分,只要你肯指证,把一切罪过都推到锺离身上,本王可以不计前嫌,你还是你──本王的宠妃。"
"我呸!"祗慧愤怒地甩开他的手,"你这算什麽?念及情分?可笑......那你为何不念及锺离对你的情分,他那麽贴心至腹地对你,结果却换来其族奴役终身的命运,你不会良心不安吗?莫语!?"
"惠妃娘娘!"祥勤担心地脱口喊道。
而莫语却不以为杵地挥挥手,冷冷地道:"祥勤,将惠妃贬为庶人,立刻送出宫去!"
"......是!"祥勤百般无奈,还是不得已将祗慧带了出去。
祗慧被带出牢房,口中还是不停大喊"昏君无道",直到他俩远去,那声音才消失。
他们走了,牢中就剩下了两个人,刚才未发一语的锺离这才开口:"莫语,你的目的达成了,高兴吗?"
"......!"莫语眯起眼睛,带著一丝危险道,"如果我说不高兴呢?你又会怎样?"
"呵......"锺离轻抬嘴角,"那我也没有办法了,相信以後我们再无见面之日。"
"是啊,你我永远不会再见!"话到这里,莫语忽然暴怒起来,"你是奴隶,终身的奴隶,而你们一族也将永远如此,不要妄想有女子愿意嫁给一个奴隶!"
"是的,我会成为韬潋最卑贱的人,不会有妻子,也不会有孩子,这样你可以平息你的怒气了吧?"锺离说得很慢,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不要再牵连他人了,你针对的只有我一个,就算你说的是‘我族',可大家都明白,药师一族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你这是什麽意思?我针对你?哈......你算什麽东西?你没有让我针对的价值!"莫语愤怒道,"不过是大家对先王的死因都有疑惑,找你断後而已。"
原来是这样,他还不具备他针对的价值吗?那看来又是自己在自作多情了......
"你笑什麽?"看见锺离脸上的笑容,莫语更是不爽。
"没什麽,只是觉得自己很可笑。"他笑意不减,"人说生亦何哀,死亦何苦。可生为何?死亦为何?我不明白呀......"
莫语皱皱眉头,手托住下巴在牢房前踱步,"锺离,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哪点?"
"......"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那张笑脸,无论何时你总是用那张温和的笑脸对著所有人......所以我要折磨你,贬低你,我看你这张笑脸还能维持到何时!"
莫语无情无礼的话语如今听进锺离耳里,却犹如孩童般的童言无忌,曾几何时,好像以前也听到过这样的话语......
"锺离哥哥,不要笑啦,你都受伤了,为什麽还要笑?"孩子的莫语天真地问过。
那个时候他的回答......"莫语乖,没事的,一点儿也不痛,所以哥哥才笑得出来啊!"
"真的?"
"真的。"
"恩,莫语知道了,因为哥哥不痛,所以在笑!"
"就是这样,所以你不要担心,我们回去吧!"
"好。"
如今旧事重提,一样的人,心境却早已不同,那个时候担心自己的孩子已经变成了韬潋王,他还应该说些什麽呢?或者,是不是应该做出痛苦的样子来满足他?不,不可能,如果那麽做,那锺离就不是锺离了。
"莫语,这次是我们最後一次见面了?"
"......不错。"
"那麽......"锺离站了起来,走近莫语,隔著栏杆双膝跪地,俯下身,额头磕在了地面上,"最後一次......恭送韬潋王。"
"你......"莫语惊愕,迟迟不能言语,伸手可刚进栏杆便又缩了回来,思索再三,他终究什麽都没有说,起步径直离开了天牢。
莫语走了,却不见锺离起身,寂静的牢房里,连呼吸声都清晰可辨......久久,锺离起身,不在意那衣上污渍,而是紧紧盯住那人离去的地方,薄唇微启,无声地诉说著什麽,一抹笑颜过後,泪水......滑落......
21
"参见太後。"女官一拂身行礼,"奴婢打探到了,三个月前,也就是他被定罪七日後,就施行了烙刑,奉王懿旨,将他发配到了奴役库工作。可是......"
太後背对著她,望著满园风景,不知是什麽表情,可凝重的声音悠悠传来,却没有了以往的英气:"......可是什麽?"
女官定定神,吸了口气道:"可说是奴役库的奴隶,却没有人见他到奴役库或是去采石场奴役,听说是王後早早将他要了去,吃住都是王後安排的。"
"王後?"太後愕然转身,"她为什麽要他?"
女官不明白太後为何如此震惊,便小心地开口问:"太......太後?"
感到自己过於暴露的感情,太後即刻收敛,垂下眼坐回原位道:"没事,那然後呢?王後要他做什麽?据哀家所知,她那里并不缺人手。"
"......"
"怎麽不回答?哀家问你话呐!"
"是。"女官唯唯诺诺地答道,"那是因为......因为......听闻王後娘娘她......似乎是想报复锺离。"
"混帐,哀家还未报弑子之仇,哪里轮得到她?"太後怒击椅柄。
女官吓得一下子跪了下来,"太後息怒,奴婢都是道听途说,道听途说啊!"
"罢了,走,随哀家去王後寝宫!"说著,太後架起往日的威仪,踏出步伐,"哀家倒要看看,那王後究竟是要抱何等大仇!"
"是......是!"一群宫人也紧随而去。
王後的舒虞宫坐落於北院,宁静祥和却不失气派。可从三个月前起,在这宫中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多出了一幢小木屋,就如平民用的那般,十分简陋,与王宫的华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点儿也不搭调。
在木屋的正前方一左一右,放著两口硕大的大水缸,水缸挡住了木屋,两缸之间只有一条只得一人通过的小道,摆放很是怪异。而在宫人们来回走动间,不时见人提著水桶来水缸取水,却未曾见人倒水,著实奇怪。
"嘿谑!"两个受命前来打水的小宦官一起用力将水提了上来。
其中一个灰衣小宦官放下水桶後就赶忙揉揉自己的腰,口中还不停抱怨,"哎哟娘哦,水缸放在以前的奴役库不好吗?那里好来也好走,现在被搬到这麽个鬼地方,真劳神。"
另一个一身青衣,他也颇有微词,可是他心里却明白得很,安慰地拍拍同伴的肩膀道:"想开点吧,王後娘娘想整死那个奴才,我们也不好说什麽不是?"
"奴才?啊......"他恍然大悟。
"知道了就不要多嘴,不然小心脑袋!"青衣小宦官比了比颈子,做出砍头的动作。
灰衣的那个立刻瑟缩一下,"哎......真是可怜,想锺离以前对我们下人也不错,至少不会摆主子的架势,可如今居然落得这麽个下场......"
"伴君如伴虎,哪个不知道锺离的事情有诸多嫌疑,可王认准了,谁也不敢多说。"
"可不,还命令谁也不能和他说话,寒冬腊月,让他住木屋,每天独自一人往返长路给水缸添水,破袄都不给一件,这待遇连奴隶都不如,简直是当畜生在养嘛!"
"好了好了,这宫里人多口杂,你少说两句,不然下一个畜生都不如的大概就是你了!"
"哎......"
两人一边轻声交谈,一边提著水离开,直到不见了身影,庭院中才走出了一行人。
"兰心,他们两人所说可有假?"太後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恨意。
"太......太後。"贴身婢女兰心从未见过太後生气,更不要说这样的愤怒了。
"混帐,药师一族乃韬潋重臣,服侍了几代韬潋王,功劳甚多,苦劳亦足之,岂能如此说废就废的!?"太後勃然大怒,"来人,替哀家将王和王後一并叫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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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
太後坐於高位,王後带著侍女站於堂下,身边却不见韬潋王的踪影。又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报,说传王的话,"只要是关於锺离之事,就不必多说,罪名已定,他全权交由王後处理。"
"岂有此理!?"太後怒斥。
宫人们纷纷下跪,唯独王後玲珑,高傲地抬头站在那里,丝毫不为所动。
"王後,给哀家把这事说清楚,为何要这般侮辱锺离?"太後即刻将目标转移至她。
玲珑闻言,不急不缓地开口道:"太後,这不是很明白吗?锺离犯了死罪,王念旧情便饶了他,可臣妾觉得不妥,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活罪?你那是惩罚吗?"太後将自己所听所闻一一道来,"......连奴才们都知道那是‘畜生都不如',都知道你是为了报复,难道你这麽做不觉得有失一国之母的风范吗?"
"臣妾没有!"玲珑铿锵有力地反驳,"臣妾不过是示以惩戒,不知太後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那锺离才是真正的畜生不如,还有太後您......难道如此为一个弑亲子的罪犯辩护,不有损太後的风范吗?"
"你......!"她万万没有想到玲珑会有此一说,"大胆!"
"臣妾是就事论事,而且听闻太後进宫前,曾与锺离的父亲关系甚密......该不会是......故意袒护吧?"
她意味深长的话语使太後的脸色一变再变,最後甚至有些苍白,倒是太後身边的老嬷嬷开口了,"王後娘娘可知,自己说了什麽大不敬的话嘛!?您是在侮辱......"
"嬷嬷!"太後立刻阻止她的话,"王後......不要欺人太甚。"
"臣妾不敢。"似乎是觉得够了,玲珑微微拂身,"只是希望太後能明白臣妾的好意。"
深睇她一眼,太後起身,在婢女的搀扶下走近她,靠近她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这里是深宫,王法唯一不管用的地方,多行不义必自毙,哀家劝你三思而後行。"
这番话後,玲珑的表情没有改变,反而笑意更深,"多谢太後关照,臣妾受教了。"
"哼!"冷哼一声,太後朝自己的宫里走去。
玲珑笑看著他们远去,身边的小婢女忽然问:"王後娘娘,看来谣言不假,那太後真的很宠信锺离呢!我们这麽做,会不会......"
"不。"玲珑嘲讽一笑,"本宫就是为了这一天才自愿进宫,太後也说了,这里是王法唯一不管用的地方,她能利用,本宫也能!"
婢女看著她的模样,不由地打了个冷战,便即刻转移话题,"娘......娘娘,您服用那绯姬的药丸已经三个月了,还是......没有动静吗?"
"......!"说到这事,她也是有些心慌,"也许是需要些时日......本宫心里有数,走!"
"娘娘这麽冷的天,您要去哪里?"身边的宦官问。
"本宫自是要去看看那畜生不如的人,现在怎麽样了!"
22
走在人烟稀少的小道上,锺离肩上挑著两桶清水,薄屡踏在雪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左边原本白皙的脸颊上多出了丑陋的黑色"奴"字烙印,白雾不时从他口中呼出,双手被冻得通红,几乎丧失了知觉,可他依旧牢牢抓住担子,不让水桶中的水摇晃出溢。
偶尔几个宫人急急从他身边经过,仿佛没有他这个人似的,与他擦肩而过。就算有人不小心碰撞到了他,那人也不会道歉,而无视他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