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的生活让锺离清楚地明白,他已不是以前尊贵的药师,而是被贵族们视为猪狗的奴隶。在王後这里,没有人理睬他,没有人同他说话,即使有人可怜他同情他,也只有悄悄放在心底里,没有人会蠢到站出来同一国之母作对。
可锺离他也是人,被人漠视让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更感觉不到自己的价值,有时候他会自言自语来满足自己的空虚,甚至在挑水的路上,他会念一些童谣,那是曾经学著唱给莫语听的,而如今也是他唯一仅有的东西了。
一路念过去,也不知道重复了几遍,当锺离到达木屋门口的时候,却发现今日的屋内似乎特别有"人气"。起初看见那些宫人时,他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但在看清楚来人的身份後,那颗悬著的心再次跌落得支离破碎。
想想也是,莫语之前说了,两人恐怕今生都无缘再见,但是心里那一点点微弱的期待之情也是情有可原吧......
"锺离,好大胆子,看见王後娘娘居然不下跪!?"说著,一个宦官用力踹了他一脚。
锺离避之不及,一下子就双膝跪地了,"唔......"忍住疼痛,他乖乖地磕头行礼,"奴才参见王後娘娘。"声音很轻很弱,还略微带著沙哑。
没有怒气,没有不甘,不卑不亢的语气倒是让玲珑有些意外,她没有让他起身,就维持著这个动作。自己在木屋内四处走动,左看看右瞧瞧,最後说道;"这里很简陋,也很冷呢?"
"喂,王後问你话呐!还不快回答!?"一旁的奴才狐假虎威地呵斥。
"啊......是。"锺离有些愣愣地抬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可他还未反应过来,王後身後一位女官就甩了他一巴掌,"大胆奴才,居然敢直视娘娘!?"
"对不起。"锺离立刻俯下身去,如今他没有身份,更没有立场来阻止他们。
那一巴掌力道十足,打得他半边脸颊红肿起来,耳朵也不时嗡嗡作响,脑袋也有些晕乎乎的,要不是跪倒在地,他真的会支持不住。
见他身体有些发抖,玲珑嘴角扬起一丝冷笑,抬起脚用力踩上了锺离的右手手背,还用力地碾压,"啧啧"声清晰可闻。
"......!"原本已经冻得通红的手现在又加一脚,五指连心,钻心的疼痛使锺离虚汗直流,可他不能出声,那样会遭到更加严厉的刑罚。
玲珑见他不语,哼笑一声,抬脚对准另一只手,刚要踩下去,但锺离却更快将手收了回去,旁边的奴才正要开骂,但他奇怪的举动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没有去管手上的伤势,而是用双手捂住嘴,脸色惨白地直打恶心,似乎是想吐的样子。
"讨厌!"宦官和女官们立即退开三步,以厌恶的表情看著锺离,"娘娘,这麽不洁的奴才,您还是离他远些为妙。"
好难过,现在的锺离只有这个感觉,严重的耳鸣让他听不到周围的声音,欲吐的感觉越发强烈,可是每日少得可怜的进食却让他什麽都吐不出来,只能干呕。过了一会儿,当症状有所缓解,他已经头晕目眩,使不出任何力气,整个人摊在地上,憔悴更添几分。
"他......娘娘,他装的!之前他也用这招蒙过我,还骗我说肚子不舒服。"不知谁忽然道,"我吓得当时就逃了,不要信他啊,娘娘。"
"闭嘴!"目睹一切的玲珑愕然地站在原地,她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女人的直觉告诉她有些不对劲,可是哪里不对呢?
"韬潋王,为了表示歉意,绯姬我提炼了一颗生子丹药,它能使您留下子嗣,无论男女或可否生育,但问题是......您要将它给谁呢?"
这是绯姬当时留下的话,而他们也做出了选择,他们选择了......
"不可能的......"玲珑瞪大双眼直摇头,"这不可能!"她说著,几近惶恐地跑了出去。
"娘娘!"一群人也追了出去。
被留下的锺离深深地喘著气,最近身体增加了许多强烈的不适感,待身子好了点,他便走出屋,从地上抓了把雪塞到嘴里止渴,然後回到屋里,望了望空旷的小屋,他坐到了床上,自己伸手为自己把脉,他以前好歹也是个药师,可是这麽一把,却出了大乱子......
回到寝宫的玲珑翻箱倒柜,叫那些女官宦官一起帮忙,"快,替本宫将那绯姬留下的锦囊给找出来!"
绯姬赠与药丸之後,又附上了一个小锦囊,说是若玲珑没有受孕成功,便可打开锦囊,里面自有应对之法。
"娘娘,这里,奴婢找到了!"一个小女官兴奋地大喊。
"拿来。"玲珑急急地抢了去,立刻将它打开,里面果然有张小纸条,上面娟秀的字迹显示出是女人写的。
"呵呵,亲爱的王後娘娘,当您打开锦囊,就一定是您发现了生子药有异。没错,实话告诉你,我给你的药丸根本不是什麽生子药,只是普通的补药而已。可那生子药一事并非虚假,想那麽贵重的药材,绯姬我怎麽能肥水流向外人田呢?要是我的计划成功,现在这药已经被莫语当作迷药喂给了我那白痴徒弟,不过你放心,吃了药也不等於怀孕,只要莫语不碰他就什麽事也没有,你说是不是?──绯姬"
"这个可恶的女人!"玲珑气得将锦囊连同纸条一起扔进火盆里。
"娘娘?"奴才们都不知发生了什麽事。
"跟我斗?好,有胆,本宫和你玩!"阴鸷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来人,将锺离压到本宫这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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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纱帘帐静静合起,太医诚惶诚恐地赶来,按照规矩臣子不得随意入宫见各位娘娘尊容,所以他取出红线,隔著帘帐为王後娘娘把脉。他中指点捏著红线一头,另一头则栓在王後的手腕上,老太医摸著自己的山羊胡,表情很是意外,为了更加肯定所断,他再次按压了红线......
"太医。"玲珑的声音从帘帐里头传来,"本宫的身子到底怎麽了?"
"敢问娘娘,最近身子可有大碍?"太医试探著问。
帘帐里的玲珑端坐在椅子上,可手中却并未有红线,红线顺著她往後延伸,向後看去,锺离正虚弱地坐在後面的椅子,麻绳制住了他的行动,白布阻止了他的言语,他眼神疑惑又矛盾。
看了锺离一眼,玲珑清了清喉咙道:"的确有些不适,欲吐不止,浑身无力......是怎麽了吗?"
"那样,微臣就恭喜娘娘,贺喜娘娘了!"太医眉开眼笑地放下红线,鞠躬行礼,"娘娘有喜了。"
"是麽?"玲珑口气欣喜,可在内却恶狠狠地瞪著锺离,"本宫明白了,此事你告知陛下後就去领赏吧!"
"多谢娘娘,微臣为娘娘开些安胎药,请注意休息和营养,您的身体似乎很弱。"太医谨慎言辞。
"知道了,下去吧!"
"遵命。"
命女官送太医出门,见没有闲人在场,玲珑便起身亲自锁好门,然後拉开帘帐,解开了锺离口中的白布和束缚他的麻绳,放他自由。
"为什麽要这麽做?"锺离开门见山地问道。
锺离知道,以现在两人的地位,身为王後的玲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孩子的事情隐瞒或者扼杀,但是这个女人没有这麽做,反而叫来太医为自己把脉,那麽应该是......
"你要这个孩子?"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答案。
"不错。"带著笑意看著锺离,玲珑开始喃喃自语,"要不是形势所逼,我才不想替王生孩子,你生倒是剩事,我不用生育之苦,就能有个孩子将来叫我母後,帮我撑腰......真是不错!"
锺离凝望著她的笑容片刻,一手按住自己的小腹,冷冷地说道:"那麽王後娘娘可能要失望了......我并不打算生下孩子。"
"你敢!那可是莫语的孩子。"玲珑认定他不会放下莫语。
可是这次她错了,锺离抬起头,脸上的"奴"字格外显眼,"王後娘娘可看得懂这个字?奴才只是个奴隶,记不记得王给奴才的惩罚?世代为奴......那孩子生下来不就是和我一般吗?"
"放肆,你在威胁本宫!?"玲珑皱起眉峰,锺离的话使她不悦。
"不,奴才说的是实话。"锺离自己清楚不过,"药师一族的长子身上都会带香,王很清楚,所以就算孩子生下来......"计划也会被拆穿。
玲珑第一次听说,也震惊地语塞,过了许久才挤出一些话来,"可那是王的孩子......你不会杀了他......而且你没有药材......"
"呵......"锺离笑得讽刺,笑得悲怜,"王那麽对我......我为什麽一定会为他撇下男人的尊严去生育孩子?至於要孩子消失的办法......只要长期揉按一个穴位,孩子自然会流掉。"
锺离如此决然,玲珑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算错了这盘,但是她怎麽能在这里失败?琳琅的仇她还没有报完,爹的计划她还没有实行,一切不能就这麽结束!顿时一个残酷的决定在她脑海里形成,如今也只有这麽办了。
"既然你本来就不想要孩子,那更好办了。"玲珑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本宫要你生下孩子,不过你放心,如果是男孩本宫会替你杀掉他,可如果是女孩......那麽她就是本宫的公主。"
"你......不能这麽做!"他不要孩子,可是若生下来那就是一条无辜的小生命。
"哦?不能吗?"玲珑见他站起来,似乎打算强行离开这里,"对了,就算被削为奴,你那一身武功还在。"
没有答话,锺离一边做著防卫一边朝门口走去,说也奇怪,玲珑没有阻拦他,反而静静地看著他走去。
锺离看准了时机,一个转身,倏地打开房门朝外跑去。然而他没有想到,就在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另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那人速度及快,锺离还未看清他的长相就觉颈後一阵冲击,随之而来的晕厥和黑暗让他被迫不支倒底......
而此时的莫语正在太後寝宫请安,两人一起听说了玲珑有喜的消息,太後为了帝国有了後继之人而感欣慰,可是即将为人父的莫语却显得有些淡漠,他没有欣喜若狂,就说了句知道了,赏赐了些银两便将太医打发。
太後为他此举感到奇怪,难道他......"王在想锺离的事吗?"
"......!"被道出心思的莫语有些尴尬,立刻回驳道,"不是,我......本王才不会为了他烦心。"
"王,莫语,现在在我这儿放下身份,我们谈谈好不好?"太後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他坐下。
莫语按照他说的做,缓慢地坐到了她的身边,可依旧沈著脸,没有什麽精神。
"莫语,听说锺离从小陪你长大,那麽你们的感情应该不错,可为何我看......你似乎很讨厌他?"太後心细,这点她早发现了,可迟迟不讲,现在想来也是害了锺离。
莫语一听,诧异地回头道:"谁说我讨厌他的?"
"哦?不讨厌为何百般刁难?"不讨厌,为何要如此加罪於他?
"那是......"莫语顿时没有了声音,最後还是悻悻地垂下头,"母後不会明白的。"
"可我觉得锺离那孩子却很喜欢你。"太後真诚地说道,"以前他在韬潋那会儿,根本只对药材感兴趣,即使是他的父亲,也很难见到那孩子认真以外的其它表情。"
"太後对锺离很关照。"莫语第一次和锺离面见太後的时候就有所察觉。
太後微愣,一会儿才露出慈爱的微笑,"我早说过,锺离从小和祁炎一起长大,我将其视如亲子。"
"所以我将他贬为奴隶,太後不高兴。"莫语也明白,"可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是韬潋王,成命难收!"话到这里他也面露难色。
"既然如此,那麽王可否将他调到我这里?"太後提议。
调到太後这里的确不错,但一国之主在太後寝宫长留,会引来别人的闲言闲语,可在玲珑那里就没什麽,王去王後寝宫就算一整天也没有不对,而玲珑对锺离应该也不能把他怎麽样才对。
抱著一己之私,莫语摇了摇头,"没有这个必要,毕竟也只是个奴才而已。"不想让太後看出更多的异样,莫语借口离开了这里。
他一个人遣开了宫人,独自走在幽静的院道上,现在周围没有盎然春色,只有白茫茫一片,没有百花争豔,只有雪花点点。莫语抬起头,看著灰蒙蒙的天空,眼中有些失落。
偶然停下脚步,蹲下身子,伸手托起一把白雪,冰冷刺骨的感觉仿佛感受不到,莫语只是呆呆地看著。
记不清多少次地辱骂锺离,说他肮脏下贱,只因莫语愤怒,他的哥哥不属於他,而是矜鸳楼的头牌,不知道他有过多少个男人,今朝他属於他,可明日他又会属於谁?莫语不安,他要他永远属於自己!
所以他要做韬潋王,他要巩固自己的地位,不惜牺牲一切......
"可是哥哥......事情到了今天,为什麽我一看见白色纯洁的东西又会想起你呢?"莫语自言自语。
"好笑吧?"莫语苦笑,"因为你我失去了生育能力,我也很生气,失去理智就设下了圈套......而说今生不见,也只是惩罚你......骗你的,可如今事情过去,我要怎麽面对你?我毁掉了你一族声誉,恨我也是应该。"
"哎......如今说这些还有什麽用呢?"叹了口气,莫语放下那堆白雪,径直朝前走去。
"现在,我有孩子了。"他一边走一边还在道,呼出的热气化成白雾弥散,"我还是决定给他起名叫‘莫离',莫离......很好听的名字,是不是?"
他越走越远,寂寞孤单的身影徘徊在院落里,没人响应没人回答,也只有这个时候,他的脸上才会扬起如孩童般天真灿烂的笑颜,这个时候他不是韬潋王,他只是莫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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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砰......什麽声音?
锺离闭著眼睛平躺著,聆听那阵阵心跳声,却得到了久违的详和与宁静。没有外界的纷扰,人世间的纠葛也与他无关,一切都是那麽平静......如果可以什麽都不用想,抛弃自己的责任义务,这样一个人也不错。
但这终究不是现实,一旁隐约传来的声响破坏了这般寂静。
"为什麽?"这个人的声音......
"难道你不想为琳琅报仇吗?"玲珑依然坚持己见,"不要忘记,告诉我锺离是罪魁祸首的就是你,莫非现在你後悔了?"
"我没有,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做到这样!"男人激动地回道。
锺离被他们吵醒,睁开眼睛望向身边,他刚才没有听错,那个熟悉的声音......
"祥勤......?"虚弱地出声,锺离发现自己声音沙哑,说话时的喉咙仿佛火烧般刺痛。
"......!"床边的两人一惊,齐齐朝床上望去。
"那麽快就醒了。"玲珑有些意外,随即瞥了眼身边的祥勤,"你果然还念你们那兄弟情谊,下手也没有狠到哪里去!"
祥勤不理她,只是见锺离那疑惑不解的眼神,心底一股罪恶感油然而生,他低下头不敢再看。
而玲珑似乎也料准了他的反应,径直走到锺离面前,"怎麽?是不是觉得奇怪,为何他会出现在我这里?为何会打晕你?"
锺离不语,可双手不由地抓紧了身下的垫褥。
"锺离,我......"祥勤的表情欲言又止,最後他咬咬牙,将头撇到了一边道,"是你不好,你怎麽可以为了王就牺牲了琳琅?她与他爹的野心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为什麽要把她扯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