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绡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张君房,张君房轻弧了下嘴角点点头表示自己说的话可信。红绡欣喜异常忙向张君房行了一礼,"感谢张真人成全!"
"太好了!"周围其它几只狐妖也尽是雀跃。
张君房又看了眼季怀措,那张相貌英挺的脸在他眼里却是全然的陌生。到底不是同一个人......撇开头,转身就要离开。
"张真人......"红绡在他身后叫住了他,而后走了过去,"张真人的名号红绡早有耳闻,只是今日一见,却发现张真人并不若他人所说的那般心冷无情。"
心冷无情?不禁想,原来世人是如此评价于我。便问她,"这话......是谁告诉你的?"见红绡又是一阵犹豫,心中已有所了然,"是北原狼王?"
红绡辗然一笑目若秋波,轻点下头。张君房也不多说什么,顾自走了出去。
夜色越发浓重,薄雾缭绕里,一人在枝丛茂密的林子里疾步奔走,横生兀长的枝杈勾破了道服,擦破了皮肤,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心里乱做了一团。
那个"季怀措"破绽频出,他早就应该注意到的。
他不仅懂玄门正宗的法术,还略懂医理,挥剑杀敌时隐隐透着一股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气势,纵使季怀措天资聪颖自小饱读经书,但也不过是个风流骚客。况他又生在官宦世家父亲是当朝宰相,几乎没有受过委屈,而漠北寒苦比不得燕京的繁华,他竟能一呆就是好几个月而丝毫没有怨言。
张君房的步子缓了下来,只觉体内真气乱窜,知是气急攻心,撑着树竭力压制下紊乱的气息,导气归元......
闭上眼,眼前竟浮现出红绡看着季怀措时眼神,那般柔情,那般细腻......一如他看着自己时的眼神,沉柔似水,邃如深潭,仿佛一陷进去便再难脱身。
何时,清静无欲、冷静自持的自己也开始迷乱,恍惚,无措,心如乱麻......仿佛有什么紧紧地系在心头,深深的羁绊,一扯动便痛彻心扉。
这就是情!
季怀措的声音叩响心门,莫名地在耳边久久回荡。
这就是情?
这就是......
情?!
心绪如潮,气血涌动,蓦得一口腥甜涌了上来,血色嫣然。
虽已是春末夏初,北原雪山仍是一望无垠的白,远远望去宛如银色莽龙腾空而起,而除了他和几位长老以外才能进去的禁地更是清净得纤尘不染。
望着一片无人踏足的雪原,不禁又想起那个清迥绝尘的人,那一晚如莲一般在自己身下宛然绽放,清澈濯然带着几分魅惑,令人沉醉......
禁地深处倚着山势岩石雕砌出一座祭坛,狼缓步踱了上去,站至最顶上而后从怀里掏出紫青两枚珠子。
"这紫魂珠本就是北原雪狼一族的东西,若我不拿回,实在无颜面对惨死的先辈和族人,现在拿了回来,又叫我该如何来面对你?"拿在手里眼神温柔地看着就仿佛看到他本人一样。
你的祖师爷和我们结下生杀大仇,纵使与你无关,但你终究是太清观的人,现在又是掌门。即便你是对着我说愿意和我共度情殇,我也不可能动你分毫。
只因为是季怀措的模样,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亲近你,才敢和你共陷情欲极尽缠绵......所以情也好,恨也好,都留给季怀措好了,自己现在是北原狼王,守护北原,守护自己的族人便是职责。
还说永世不见,不觉有些自嘲地弧了下嘴角,这才几日,思念如疯长了的野草一般占据心间,阖上眼,便是他山清水澈、云淡风轻的颔首浅笑,宛若就在眼前,栩栩如生。
这样的折磨不知还要过多久?
十年?二十年?还是一百年?两百年?抑或是......
永生永世?
53.
沉了口气,抬头,祭台后方光滑的崖壁上雕着一幅画,寥寥几笔在岁月侵蚀下依稀能辨出画的是一只仰首啸日的狼--雪原狼一族的图腾。
狼将紫青二珠嵌进壁画里,两颗珠子正好镶成画上那只狼的一双眼睛,相映成辉。
"恭喜主上将紫魂珠寻回。"狼身边侍卫扮相的人恭敬贺道。
狼负手身后,不禁轻叹,"上苍庇佑吾族,赐予这两颗神珠,用以在危难之时化险为夷。只是谁曾料想,这两颗珠子带来的祸远大于福,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居心叵测觊觎于此,北原狼族也险些就此覆灭......"说到这里便回过身来吩咐他,"苍焕,多派些人镇守禁地,不得再出差池!"
"属下遵命!"被唤作苍焕的人恭敬领命,而后随着狼缓缓走出禁地。
"属下曾听长老们说起,数百年前,魔道中人妄想一统三界,北原狼族也参与那场三界之争,就连天庭派下的仙君还是在紫青两珠的协助下才镇压住魔道重还世间清静的,可见这两颗神珠确实是造福世人之用。"
狼回头看了苍焕一眼,随即嘴角一撇,轻笑道,"有这等事?本座倒是第一次听说。"
苍焕脸上不觉显出讶异之色,"其实长老们也是从上一代那里听说来的。主上活了千年之久,连主上也不知道的想来该是谣传了。"
狼摇了摇头,"也不尽全然,或许只是本座忘记了罢。"
纵使修行千年,但是和记忆无关,记了这一百年,便忘了前一百年,有时候和族里的孩子说起事来,一讲到那是几百几百年前便觉得有些不太真实。他历经了很多很多,也遗忘了很多很多,然恰恰有那么一些事或人,却深深扎根在记忆里,想忘却忘不掉。
禁地和霁雪殿都在雪山之巅,后者是统领北原狼一族的首领议事和休息的地方,雪山之上终年冰封,白雾缭绕,若不是登上顶峰是很难找到这里的。
刚回到自己住的寝殿端起热茶还未递到嘴边,便有人来禀报,说山脚下拦住一人,那人一身道服头戴白玉莲花冠,说是要见北原狼王。
"啪",手里的杯子掉在了地上,眼神一凛。
是他?
但是随即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紫魂珠丢失的同时季怀措也下落不明,他应该会猜想到是季怀措拿走了紫魂珠,而自己也和杨义说过,若是他问起季怀措的下落,就说他已经回京了......所以这会他应该在遥遥千里之外的燕京而不是北原雪山,况且他根本不知道季怀措就是自己假扮的,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走到霁雪殿外的山崖上,脚下是云如雪絮,荡谲无涯的云海,一铺万顷,雪浪翻涌。抬手隔空一抹,云海之上隐隐现出山脚下的景象,于是那个灰青色的清瘦身影就那样堂而皇之毫无预兆地落入他的眼底。
那人抬头看了眼山顶的方向,表情清冷如故,那一眼,两人的视线仿佛交汇在了一起,万千情结,挥之不去,一瞬间,恍若隔世。
张君房手挽桃木剑恬然静立,周身萦绕着一股清雅素淡却令人望而止步的气息。
面前数十只体格强壮,獠牙毕现的狼,皆是雪一样的白毛,绿森森的眸子。虽从未到过北原雪山,但小时候从狼那里也听说了不少关于这里以及雪狼一族的事。这几只狼虽面露凶相,但似乎只想施以威胁不让他更近一步,于是他便这样静待着对方的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山间一声狼嚎,那几只雪狼立时竖起耳朵警觉起来,嚎叫一声接着一声,最后一声长啸划破云霄,紧接着身侧断崖上出现了只四肢健硕的狼。
张君房不觉心里一阵翻腾,忍不住摒住了气息,眼睛望了过去。那只狼却是背光而站看不清楚样子,只能依稀辩出它身上颜色浅浅的灰毛。
狼说过,雪狼的王族大多是修炼成形的妖精反倒都不是纯色的毛,就像他,只有背脊上的是白色的。
那只狼幻化作了人形,远远看去,傲岸挺拔,长发激扬,但却不是北原狼王,他看了眼张君房,而后道,"我是狼王身边的近侍,主上让我告诉你,他不想见你,所以你请回吧。"
张君房一怔,"为什么?"
苍焕回道,"主上没有说,做属下的也不便问。"
张君房低头想了想,而后抬眸,一双眸子泛着清冽的冷光,"烦请你再替君房转达一句,君房会一直在这里等着,直到他肯见君房为止!"
54.
红绡告诉他,在他到宰相府之前直至离开的那段时间一直都是北原狼王附在季怀措的身体里,而他离开宰相府之后,北原狼王便也离开了。
只是到了北疆之后那个一直和自己在一起的季怀措究竟是不是狼,他也不能确定,但是那个季怀措刻意掩藏了身上的妖气却是事实。而在宰相府附身在季怀措身体里的狼肯定也是掩藏了自己身上的妖气,否则他断不会被蒙在鼓里。
便想,狼,你不肯见我,莫不是做贼心虚?
见张君房执意不肯离开,苍焕又道,"张真人,我劝你还是离开的好,太清观和吾族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你既为执掌太清观之人,就绝对不能让你踏足北原雪山再次玷污这里。"
一听到"太清观"三个字,那几只雪狼便腾得一下杀气尽现,浑身的毛竖了起来,对着张君房恶声咆哮,几乎随时就要扑上去的样子。见状,张君房手里长剑一撩,准备一场恶战,就在这时,苍焕长哨了一声,那几只雪狼收到命令,呲着牙对着张君房嚎了两下而后转身向雪山上跑去。
"你都看到了,它们恨你入骨,所以还是快些离开罢。"话音还未落下,一阵烈风夹着细沙一般的雪粒呼旋而过,白茫茫地迷住了视线。
什么不共戴天之仇?究竟太清观和北原狼族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为何他从未听师父提起过?
张君房心里一迭的疑惑,想追上去问个清楚,但是待到风止天清,也不见了苍焕的身影,朝山上走了几步,然又停了下来想了想还是静立在原处。
一日天晴,接着两日阴雨霏霏,第三日便开始下雹子,沙粒一般的扫到脸上隐隐生疼。
从霁雪殿内出来,苍焕想也不想便直朝殿外的山崖边走去,他知道主上这几天里每日都会到霁雪殿外的山崖上看云海,一站,便是好几个时辰。
到了崖边,果然见到他负手而立,朔风飞扬,袍袖鼓荡,不知为何看来寂寞非常。
走上前,看到云海上浮现的景象--苍茫无垠的梨花白之间,一抹灰青突兀得有些刺目。
"主上,那个人还没有离开?"转过头去,却发现狼王看着云海的眼神,竟是痴了。
他微微点了点头,而后轻叹了一声,语气听来有一丝心疼有一丝怜惜,"这便是他的性子,若是下了决定,便甚少反悔,我一日不见他,他便在那里站上一日,一年不见,等上一年也未必不可能。"
听狼王那么说,苍焕复又回头看了眼云海,风雪如絮里,那人青丝共衣袂翻飞,风清竹骨越发傲然。
"他重伤初愈,这么恶劣的天气下还能坚持这几日已是不易......"狼低声说道,仿佛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得一般。
"主上就是为了救他而伤了元神的?"苍焕又问。
狼轻弧了下嘴角并没有立刻回他,眸子垂帘仿佛陷入遥久的思绪里,良久才开口,"周辽交战,他用太极图破风后八阵兵法图,只是无论最后周军是胜是败,他都是用性命放手一搏,本座为了将他救回确实费了一番功夫......"
苍焕自小便跟在北原狼王身边,狼王一向独来独往,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到他对一个人这么留意。
"容属下冒犯,主上既肯耗费真元为他续命,想来此人与主上的关系非般,吾族与太清观不共戴天,但到底是先祖的事情与他一人没有关系,主上何不见他一面,许是真的有紧要的事。"
狼伸手一挥,云海上的影像渐渐散去,转身缓缓往霁雪殿走去。
不是自己不想见他,而是不能。
他想他想得快要发疯,但是怕见了他之后便会控制不住,害怕自己会动摇会妥协会将紫魂珠双手奉上让他带回太清观。
那颗小小的珠子上背负着他的父母兄弟以及族人的血海深仇,那样的沉重,但是他根本不知道,就算告诉他真相......
就算告诉他真相又如何?当年见证了事情始末的族人均已不在人世,凭一己之词他能相信自己么?
若是你那位故友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于你......你会怎样?
君房早已不当他为友,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觊觎紫魂珠的妖孽,若敢有所作为,君房定叫他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想起陷入迷踪阵时他说过的话,不禁心痛如绞......或许他根本不会相信自己。
55.
第四日,雨雪初霁,新雪覆巅阙,银白如锦,满目洁净。
几只土狼在林子里转悠,想是被雨雪困了几日这会出来寻找吃食。新雪盖去了猎物的气味,踪迹难寻,然长期生活在如此苛刻的环境下,嗅觉和听觉便练得异常敏锐,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曾放过。
找了一阵,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雪堆高高隆起,一方灰青的布片裸露在外,直觉告诉它们那下面有东西,顿时兴奋起来,只是尚未靠近,突然有一物从旁边的树丛间一下蹿出横挡在它们之前。
不速之客是一只灰毛银背的狼,站在那里居高临下,一派气势威凛。眼见着到嘴的猎物就要被人抢走,饿急了的土狼纷纷露出尖牙,嘴里低吼威胁。但对方根本不把它们放在眼里,回过身嗅了嗅那雪堆,用爪子刨了几下,雪下面露出几缕墨青的发丝。
见对方真的从雪里刨出什么来,那几只土狼怎肯放弃拱手于他,于是其中一只跺着爪子喉咙里咆哮了几下之后一声尖锐的嚎叫,和其它几只一起咧着尖牙扑了过去。
听到身后动静,对方转身,一瞬间,却是化作了人形,振袖一扫,那几只土狼就被横荡的气流弹到几丈开外。
"他是我的人!"对方的声音低沉温淳却不失肃严凌厉,只见他侧身而立周身萦绕着淡淡的白芒,绯色的眸子斜斜地扫过它们。
土狼踌躇地转了两圈,正欲再次扑上去,对方绯眸一瞪,便见周身的气息瞬时幻化成狼,气势如虹。几只土狼被他一吓,竟是愣在原处瑟瑟发抖,嘴里呜咽了几下便转身跑了。
见那群家伙夹着尾巴落跑,天性使然不觉嘴角微微扬出一丝弧度。然后突然意识到什么,神情一凛,转身撩起衣摆半跪在雪地上,伸手将覆在那人身上的雪细细拂去。
埋在雪下面的人脸露了出来,那一张素颜,宛若初生,明净到几乎纤尘不染,此刻,他双目紧闭,表情安然而恬静,就好像睡着了一般。
"君房!君房?"
唤不醒他,也探不到他的气息。狼心里一沉,一把将他从雪地里拉了起来,那人却是身若无骨瘫软如泥,而触手所及皆是冰冷如雪。脱下外袍将他裹紧然后搂进怀里,用手掌搓着他的背脊和手臂,希望能让他暖和起来,只是无论如何努力,对方都毫无反应。
"君房,你别吓我,你快醒过来......"将他从怀里拉开抓着他的肩膀晃了晃,对方的脑袋无力地垂着,于是捧着他的脸细细地看,手指下的肌肤犹如冷玉,替他搓了搓而后又重重地搂住,脸贴着他的脸来回轻蹭,嘴唇哆嗦地低声轻喃,"......你不是要见我么,我下来了,你快点睁开眼睛看一看啊!"
只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他不敢想,什么都不敢想,只期望怀里的身躯能有一点点暖和不再这么冷冰冰的就好像......
就好像......
"这里太冷了,我带你去暖和一点的地方......"
抱着他,起身,突然有什么从他身上忽悠飘下落在雪地之上。定睛一看,发现是一张符纸,正疑惑间,身后传来细细梭梭踩碎细雪的声音。
"狼!"
一声轻唤,是那种不带一丝波澜的语调。
狼一怔,同时,横抱在手里的人化作了细沙,一点一点,从指缝间流走。
傀偶术?!
细沙流尽,怀里只剩下他自己的外袍,还有他一直穿的那件灰青色的道服。手指收拢,抓着那件道服的手越攒越紧......
好一招引君入瓮!
但是自己竟然一点都没有怀疑,从云海里不见了他的身影那一刻起,不安和愧疚就深深地萦绕心头,连想都来不及就直接从霁雪殿冲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