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耀的房间————砂珥
砂珥  发于:2009年0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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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芮告诉我他还在学院里念书,算算他的年纪顶多小我三岁,所以我们有很多共同语言。他戏称自己是个"苦命的少爷",若不是今天有我来,这时候他就要挽起袖子开始准备做晚饭了,至少不可能悠闲地坐在这里喝茶。
"说起来每周有人准备食物,但实际上应该叫‘贮备',"他说,"仆人们会把冰箱塞的满满,然后我想吃的时候取出来热一下。"
"啊?"
白芮笑了起来:"所以不要以为会有仆人伺候你。每天一样要自己做饭,自己整理房间哦!"
"呵呵,难怪会有房客住不下去,这种独居的生活和豪宅一点都不配。"撑起下巴我看着他白皙到快要透明的脸。
"唔......这个,只是原因之一啦......"白芮黑色的眼睛突然黯然无神,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撇开头不再直视他,希望这样能缓解变僵的气氛。
窗外,密集的雨点敲打在玻璃上发出吵杂的噪音,却愈加凸显室内的宁静。
我知道白芮对我的经历很感兴趣,刚坐下喝茶他就好奇地问了我很多,直到他察觉我不太想谈自己时,就不再多说什么了。这一来反倒让我觉得应该告诉他一点(比如在前一个城市的见闻逸事)做为某种意义上的补偿。可从他的眼睛里我读出那样的事情根本不是他想知道的,在他心里热切期盼的是......更加本色的我?
我和他已经变得很熟悉了么?什么时候发生的?
视野里是被雨水冲刷得模糊和扭曲的花园、矮树、街道。世间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此刻脑子里只残存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了。
接下来是晚餐,气氛很恬静。白芮客气地询问我饭菜是否合胃口,我回答很好吃,然后顺便告诉他我在这附近的咖啡店打工最晚八点就得出门。他听了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看得出他的高兴是源自我"主动"对他说了关于自己的一些点滴小事。
其实我只是担心自己的作息打扰到他,仅此而已。
"你的房间里有闹钟。"白芮说,"应该还放在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不过这么长时间了,不保证还能用。"
"那个房间空了很久?"我随口问道。
"唔,"白芮掰着指头,"大概有......七,不,快一年没人住了。闹钟是房客忘带走的。每次他们搬走就像逃命似的--"他突然冷冷嗤笑一声。
确实很形象,我想起上午那辆货车。
"好吧,"我刻意无视白芮消沉的情绪,"我去找找看,说不定还能用。"边说我站了起来。
"锵!"
白芮手里的汤匙突然摔在瓷盆里。
"你--"
"什么?"我吃惊地看着他。
他低着头,用极小心、带着颤音(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的嗓音轻轻说:"你睡觉......睡得很沉么?"
"嗯?"
"......会不会做梦?"
"当然不会,"我轻松地回答他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口的问题,"我睡得很死,根本来不及做梦。"
"抱歉。"他的头埋得更深,柔顺的褐发完全遮住了脸。
"为什么道歉?"
"问了无聊的问题。"
"你真是--"好可怜,让我不自觉伸出手,"不要跟我这么客气,你是这里的主人。"差点手就落在他的发上,幸亏我及时清醒才不至于做出过于亲密的举动!最终,我像个大哥哥一样拍拍他的肩,离开了厨房。

□□□自□由□自□在□□□

深夜,躺在久违的、柔软舒适的床上,我反复想着后来发生的事情:
在第二个抽屉里找到闹钟(果然坏了),整理完餐桌,白芮拿来一套新的洗漱用品和干净的衣物说是官家叫人刚送来的,然后他坐在床边看我修钟,临道晚安时他说他的卧室在一楼,发现缺什么随时可以去找他。
唉,都是些小事,可却怎么也摆脱不了似的不停在脑子里重映。特别是他捻树叶的模样,就好像那是他唯一的玩具--我猜今夜我会带着这个片断入梦了--对他说我不做梦那是撒谎,我比谁都容易做梦,但我的梦和其他人的不一样,这,是我的秘密。

恍惚中又有人在呼唤我。捂起耳朵,还是会听见--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忍无可忍我大叫了起来。
"啊!"
凄厉的一声划破沉睡的空气,我反射般得坐起,一身冷汗......等等,那个不是我的叫声!那是--
"啊------"
比刚才更急促更绝望的尖叫从楼下传来。
想都没想我裹着睡袍冲下了楼。


第二只月亮

一楼南侧的走廊是我还未曾涉足的领域,但这并不能妨碍我在第一时间找到他的房间--就是这扇门!我很笃定地挥拳就敲。
"白芮?!"
"啊--"里面传来几乎绝望的哀嚎。
顾不上许多,我退后两步、抬脚猛踹下去!门"砰"的应声而开。
"白芮?"
迎面出现的是几乎整面墙大小的窗户,窗帘没有拉上,夜空中晦涩的红晕把室内弄得一片昏暗。窗前是张大床,纠结成团的褥子堆在一角,床上没有人。
我终于在床和窗夹角的阴影里发现更黑的一团,"白芮?"
他像个受到过度惊吓的小动物,把瑟瑟发抖的身体缩成小小的,挤压在床和床头柜之间的缝隙里。
"没事吧?"我轻声问,但没有走近他,怕吓着他,"做恶梦了?"
"......"
"别怕,"在没有确定他清醒之前我不敢乱动,"已经结束了。"只希望的我语言能让他平静下来。
"......"
黑暗中,我能感觉到他怯怯抬头,柔软的褐发从额前掠过,随后听到低低的一声叹息,"真......的么?"
"嗯。"我尽量放轻脚步靠近他,对他微笑,不管他是否能看见。当我的手触碰到他肩头的一刻他猛地颤了一下,接着便放松的瘫进我怀中。
"梵漓......我,我做梦了......我不想吵醒你,抱歉,只是恶魔......"冰冷瘦小的身体让我的体温也跟着下降。
"嗯,我知道,我知道。"
虽然我语气很温和,但心却在惊讶于我竟然很自然的让一个才认识不过几小时的陌生人依偎着自己、在自己肩头啜泣。
"我讨厌做梦,讨厌睡觉!"他狠狠地用牙齿咬着自己的拳,"人为什么要睡觉呢,梵漓?"
"不要再想了。你看,外面雨都停了,恶梦也该结束了。"
抬头看向窗外,白芮安心的长长舒了口气。夜色中,一滴泪珠从他脸颊滚落,某个瞬间折射出一线晶莹的光。他的脸色比初次见面时更加苍白,我怀疑他眼中流淌出来的不是眼泪而是他的生命。

"梵漓,请帮我把灯打开。"
"好。"我居然忘了开灯,真是......
"啪"四周立刻变了种感觉,由充满不定因素的灰黑色世界变成色调橘红温暖的卧室。这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房间。
"很吃惊吧?"白芮勉强挤出笑,对四下张望的我说,"主人的卧室比客房好不到哪去。"
"是有一点......"我坦然地点头。这个空间充其量只是足够舒适而已,布置、摆设和我的那间几乎一模一样。
搂着肩扶起他,想让他坐下,他却轻轻推开我,独自绕过床选择墙角边的软椅蜷缩了进去,顺手拧开立在旁边的落地书灯。柔柔的光线包裹着他,好像一个安全罩扣在身上。
他在怕什么?尽管没有十足的理由,我却坚持这么认为。
"啪沙"脚踩着一些硬硬的颗粒,是药片。我这才发现床头柜上簇拥了好多瓶瓶罐罐,白、绿、蓝、红等各色药片、胶囊散落在四周和地板上,看起来倒是很热闹的样子。
下意识捡起掉在地上的一只塑料小瓶,标签上写着"Phenobarbital"。
"鲁米那?"摇摇瓶身,不剩几片。
"那些不用你管,呆会儿我慢慢收拾。"软椅里的人低愠一声。
"啊,对不起。"我听出白芮语中稍带微辞,"我并不想刺探你的隐私,只是......"看见他饱含不安的大眼睛,我不由得轻声说,"我以前也吃过这种药。所以......"
你知道,那种找到同类的感觉(尤其是发生在依赖药物的人的身上),会急速拉近彼此的距离。
我的话居然让白芮惊诧之余眼泪汩汩流出,他使劲捂着自己的嘴,压制哭声溢出。
是否该去抱住他呢?我这么问自己。不等我找到答案,白芮已经冲了过来,搂住我的脖子,满是泪水的脸蹭在我睡袍前襟上。
『为什么要告诉他自己的事情?』
『为什么不拒绝?』
『为什么允许他靠我这么近?』
有一点后悔,可还是用臂膀圈住了他。手里攥着那个药瓶,紧得掌心发痛。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房间这么多,你一下子就找到了。"
"直觉吧。而且你的声音很响......应该不难判断。"我现在时刻提醒自己不要说多余的话,能带过的就带过好了。
现在是凌晨四点,我们睡意全无,所以白芮建议去厨房喝茶。
"我还是头一次在这个点数喝茶。"我笑着用"茶"的话题转移了白芮对我的"第六感"的好奇。
"不像常人所为?"
"话是没错,但换个说法比较好,这是‘个人特色'。"
白芮放下白瓷杯,忽然伸出一只手盖在我的手背上:"谢谢你。"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混乱地思考如何能让他不要太重视我对他的同情。
屋外雨早就停了,连屋檐滴水声都听不见。在这种凌晨,哪怕是片刻的沉默都会让人觉得窒息。可我还是说不出一个字。
白芮缓缓缩回手,带着些哽咽,又有些自嘲地说:"现在你应该知道为什么这儿的房客住不长了吧!就算是全免费用都没有人愿意多留一天......"
"难道就只是因为--"
"是的,就因为我几乎每个夜晚都会做噩梦。‘反复的、不停的尖叫,像是来自地狱的声音'。"白芮扯动嘴角笑了一下,"这都是那些房客描绘的,我自己并不知道动静会有那么大。要知道在梦里我已经怕地发不出声了。"
又是一阵难耐的沉默。
我不是一个善于安慰人的人,而且我有自己的理由无法对他太过亲密。所以我能做的恐怕只是静静聆听,然后继续在这里住下去。
"听管家说今天会来新房客,我最初一点都不期待。早就跟管家说过我一个人可以独立,不需要别人来陪,所以看到你冒雨从花园那头跑来,我打算趁你还没进门就赶走你。可一开门,就看见你全身湿答答的,头发上还粘着一片树叶--"白芮像我们刚见面时那样笑了,我下意识挠挠头顶,不知是否应该露出笑容。
"我羡慕那片树叶,"白芮的眼神认真起来,视线紧紧追着我的眼睛,"在这场风雨里它有你守护着。怎么说呢,你顶着树叶的模样就想是个父亲,带着自己的小孩四处寻觅温暖的避难所。我真的很羡慕。"
父亲?小孩?我?虽然这样的形容我无法恭维,但我已经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白芮的话语好像是老旧影片中孤独的内心独白,淡淡的,有点破碎的,不着边际的。可做听众的我,却深深沉淀进他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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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关于我也曾经服药的话题最终没有被问起。我真怕他会问。不知怎么的,我可以对很多人撒谎,却无法对他这么做--不这么做的理由是我的谎言会被揭穿。因为我和他某些方面太相似了!也正是因此才会让我对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如此在意。

第二天(其实应该是今天)上班,我一直死撑着不让别人察觉我彻夜未眠。
Honey Lucia的老板对我颇为满意,尽管他没有语言或行动上的褒奖,但是遗传自父亲的超人洞察力让我明显感受到自己是受欢迎的。时间久了我更是能确定这一点。
如同老板介绍的那样,光顾咖啡馆的顾客们几乎都是这个社区里的居民,这些(绝大部分)上了年纪的人们会在早餐后沿着湖边散步,然后来到这里喝杯咖啡小憩片刻。午餐之后客人会渐渐增多,他们似乎很喜欢这块向阳的土地,围坐在一起晒太阳聊天、读读当天报纸。
而我的工作时间也随着这些客人的需求微妙变化着。一般,原则上,我应该在晚上八点左右开始收拾桌椅板凳打扫厅堂,但偶尔会有几个人因为热烈地讨论时政或是避雨而不得不延迟打烊。

今天,是我在这座城市居住的第十一天,听白芮的管家说"今天是少爷的生日"--他会这么对我说,而且还是来到我打工的Honey Lucia、在点了一杯蓝山咖啡之后这么对我说,目的无非是叫我早点回去一起庆生吧?
可白芮一个字都没有提及,也没有任何暗示,显然是不希望我知道,而仆人却殷切期待我的出现......这主仆俩真是一对奇怪的组合。
边擦拭咖啡杯,我边分析目前的状况。想来想去还是有些莫名。
自从第一天被惊醒,得知白芮睡眠有问题需要药物帮助后,接连几夜他的情况都没有改善。我呢,就算每到半夜都必须下楼敲开他的门把他从恶梦中叫醒,也没有抱怨过什么。知道那种痛苦的我是很能理解他的。可是,最近每到下班回来都会迎上白芮的笑脸,这让我很不好受,因为他的表情里充满了感激,让我讨厌的感激。他好像在不停地提醒我:我又在帮他了,我和他的关系更亲密了!我厌烦这种感觉,不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都让我想逃开。
昨晚我也做梦了。和来此第一夜做的那个梦内容一样。然后程式化的被白芮的尖叫吵醒。那一刻我猛然自问:到底是我在救助他,还是他像我伸出援手?
这些天我回家后都推托太累直接回房,我知道白芮很喜欢让我陪他喝茶。每每在他的注视下踏着厚实的地毯穿过衣帽间、客厅、走上楼,我都在不停咒骂自己为什么那么懦弱,应该直接告诉他我的想法才是!可钻进卧室关上门的刹那,我又会立刻庆幸没有失控对他说了不该说的话。任何人都不能接近我的秘密--这是我死守的东西,也是我的底线。
『干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好了』我决定今晚迟些回去。

"又下雨了,这鬼天气!"
坐在室外的客人顶着报纸、棋盘纷纷涌入店内。我连忙出去帮着收拾露天餐桌。
经过吧台,老板突然盯着我的脸:"你喜欢下雨?"
"还行吧......我不知道。"
"我见你在笑,"老板使劲擦着玻璃杯,"是因为下雨还是因为白家少爷?"
我的脑子"嗡"一下,乱了。但表情依旧一副莫名,佯装没听懂。
老板叼着烟斗,含糊不清继续道:"住在那栋屋子里的人都呆不久,白家人自己都毫不隐瞒--"
"我看是他们没法隐瞒。"老板的话被旁边的老主顾接过,那人边说边还拍拍我的肩,"年轻人哪天你要是想搬了可以来找我,这个区我很熟。"
"去你的。"老板挥开客人的手,转身丢给我一块抹布,"去,把桌子擦了。白家是不错的人家,有钱有势可一点也不张狂,能住在他们家蛮好的。再说不用花钱的地方到哪找?"
看来免费食宿的事在这里不足为奇,我尽量舒缓下表情对客人礼貌地笑笑然后开始擦吧台。
本以为那客人会和老板唱反调抬杠子,没料想他叹了口气:"唉,想当年我在报社的时候,但凡有他们家内容的报纸一定立刻售空!那风光,就算是现在的明星也比不上!可惜,现在败了,白家真够倒霉的......对了,今天白管家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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