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使臣微微笑了笑,端起酒盏浅抿一口,又朝站着的使臣使个眼色。
那站着的年长使臣会意,拂袖横眉道:"公主是我朝皇上的掌上明珠,如今莫名而猝,皇上大悲,而国君却毫不在意,连陵寝也未曾修筑!国君是在侮辱公主,还是侮辱我东梁大国!"
听说东梁国有百来个公主,死一个就跟死个跳瘙差不多。
东梁使臣打算软硬交夹地进行谈判,不过这位大叔硬得也太直接了,一看就是个纸老虎。
"使臣如此叫嚣咆哮,岂不是对我朝的侮辱?"我慢悠悠地说着,故作娇羞地往十夜怀里蹭,"皇上,这是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那使臣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眼里直要跳出刀子。
十夜优雅地浮起一丝微笑,继而对我低声嗔道:"小螺儿,不得无礼!"
我不动声色地回他一个很有深度的白眼,装着在教训我,实际上心里还不是暗暗叫好。相比之下,越显得他的豁达高尚,越突出我的卑劣小气。
那使臣还想争辩,身后为首的使臣清了清嗓子。年长的使臣只得悻悻坐下,为首者缓缓而起,神闲自若地举杯向十夜敬酒:"我等失礼了,国君莫怪。"
我替十夜端了杯子,斟满酒,塞给他。十夜举杯回礼,薄唇轻沾了沾了酒水,并未喝下多少。
群臣纷纷举杯祝酒,我也拿了一杯,皱着眉啜了啜。几个妃子不怀好意地上前敬酒,拼了命地想给我灌酒。当我脸色惨白地灌下半杯后,十夜从我手中拿过了杯子,替我喝完了酒。十夜将我重新揽入怀中,似是舍不得放手。
这一幕,妃子们看在眼里,群臣看在眼里,最重要的是,使臣看在眼里。
酒过三巡,丝竹暂歇。为首的使臣施施然走至正席前,对十夜拱手一拜:"国君,臣下有一事想商。"
"尊使请说。"十夜的眼眸深邃如夜,似暗藏一分玄机。
那使臣扬起头,微笑中流露一丝傲气:"公主芳魂已逝,我等只想引公主重回故乡。异地他乡无人牵挂公主,不如让公主回我东梁长眠安睡。"
原来是想给贵妃迁坟。可她已嫁入宫中,生是宫中的人,死是宫中的魂。使臣提议迁坟,于皇家来说如同强抢皇家之物,是对十夜的莫大侮辱。
十夜幽然一叹:"这......不太妥吧......贵妃已安葬多时,若再动土,如何让她安宁往生?"
群臣纷纷附和,回绝使臣。
使臣也不恼,只露出满目悲怆凄然,转身向天而祷:"公主啊,臣等无能,圆不了公主回乡之梦!圣上,臣等不肖,公主死于他乡而无人垂怜!"
"使臣大人,贵妃娘娘早已仙逝,任你如何呼唤也醒不来。"我打断他的呼号,讥讽地笑了笑,"皇上,你说是么?"
我努力扮演出恃宠而骄的模样,引得众使臣怒目相向。
十夜竟冷哼了一声:"小螺儿,贵妃已不在,你还说这等风凉话。"
我又愣了愣。怎么回事,总觉得十夜在逐渐把我往外推,而他倒像在为使臣辩护?一来二去,我反而被孤立。
事情似乎在向另一个方向发展。大殿之上,一袭莹紫的我显得那么突兀。果然,我是今晚的主角。
"国君,你也看见了,是哪个小人一直挑唆不休!"方才坐回的年长使臣重新站起,"害死我朝公主,又该如何交代!"
我下意识地拉了拉十夜的袖子,想让他帮我一把。
十夜冷淡地瞥我一眼,抽回了手,转耳望向使臣:"尊使想要什么?"
"我朝公主乃千金之躯,岂是凡俗事物可补偿?"为首的使臣叹道,"公主生前最爱天山天池的美景,不如将这二地赠于公主,以慰公主在天之灵!"
群臣立时乍起议论。赠天山天池所在地给一个死人,摆明了是要将此二地割让给东梁。天山天池,一在东,一在西,两边成了东梁之地,日后要想包围攻打本朝,实如囊中取物,易如反掌!
东梁打的好算盘,十夜要是同意,我就跟他姓。
"天山、天池是我朝先祖陵地所在,怎能赠人。"十夜笑了笑,"朕可以派人快马加鞭从天山取一掊土,从天池取一瓢水,以赠贵妃。"
这......十夜讨价还价的功夫连我妈都比不上......
使臣微一皱眉,似乎对十夜的回答很是不满。
退而求其次,使臣又接着提出兵粮、珍宝等等要求,却都被十夜轻易杀价打折。一番讨要,使臣没捞着任何好处。
使臣终是脸色一沉,冷笑一声:"听闻公主辞世,公主之母--我朝皇上的宠妃,悲郁而终。皇上痛失爱妃,心情烦躁。国君宫中美姬甚多,不知可否割爱,遣一位能哥擅舞的美姬去我东梁解忧?"
转眼竟成了抢夺宫妃。其实不过是想让十夜丢丢脸,让天下知道十夜无能到连妃子也保护不了。
十夜竟不以为意,唇边淡笑浮起,拂袖指向座中众妃:"朕宠爱的妃子都在这里了,尊使自己挑吧。"
众妃一阵惶恐,花容失色地掩面捂唇。
使臣粗略地扫了眼那群美艳的妃子,不屑而道:"这般庸脂俗粉,国君也入得了眼?难道贵国连一位才情非凡的美姬也找不出来?"
十夜冷眼瞪着那群妃子,直把她们惊得发抖:"尊使都看不上,不如就将她们充入妓籍,逐出宫门。"
一个妃子实在受不住,惊叫出声:"宫中最美的是澜妃!是澜妃!"
"澜妃?又是哪个?"使臣别有深意地瞟了我和十夜一眼。
"澜妃......她已经死了......"那妃子嗫嚅道。
"哼,死去的妃子又算什么。"使臣轻笑着,眼中尽是狠劲,"现在又是哪位最美?"
"是他!"旁边的一名艳丽妃子站出,纤手直直向我指来!
定睛看去,正是白天为我梳妆的妃子,她毅然站出,把所有人的目光引向我:"他最会讨人欢心,宫中没有人比他更媚了!"
我终于恢复了木然的表情。真是无聊,所有的人都视我为眼中钉。
使臣傲然一笑,似乎正和了他的意:"国君,不知意下如何?"
大殿霎时寂静无声,烛影憧憧,映照在每张诡异的面孔上,似要穿透那些微笑后面的狰狞表情。
穿堂风轻轻晃动了烛火,光华摇曳中,十夜低沉的声音响彻大殿:"朕准了。"
一盏烛灯灭了。我空洞地望着烛火消失的地方,不由得冷笑一声。
我懂了。今夜设的局,不是给使臣,而是给我。十夜用他的双手,亲自布了一个局,再温柔地牵着我进入,最终狠狠地将我推向这条不归路。
更可笑的是,我居然信了他。我以为这世上心最狠的人是鲽梦,如今才发现,十夜那颗嵌在夜中的王者之心,才是极品。
十夜出卖了我。静静地念着这句话,我对着殿上众人迷离一笑。
一笑倾城,万生皆醉。
"不愧为宫中第一美姬,"使臣由衷赞道,恍惚着收回自己的目光,"国君也真舍得,这般美人当是天下绝色!"
十夜把他深邃的目光从我身上收回,继而笑答使臣:"一个男宠而已,算不了什么。"
好。很好。真他妈的好。我就是要你这句话。
"若无他事,明日一早,朕便将他交予尊使。另赠绫罗万匹,金银百箱,朕将遣一万侍兵护送尊使回朝。"十夜仿佛在给我添置嫁妆似的,爽快地交代下去。
使臣终是得了不少好处,兴而拜退。
群臣嫔妃纷纷退席散去,偌大的厅殿唯剩两重孤影。
我仍维持着麻木的笑容,懒得动弹。
十夜静静地凝视我半晌,终是执起我冰冷的手,唤道:"小螺儿。"
"我不去。"我动了动唇,吐出三个字。
"你说什么?"十夜俯首凑近我,薄唇挑逗似的贴上我的脸颊,"小螺儿,再说一遍。"
我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我不会去东梁。"
"哦?"深墨色的眸子闪过一道危险的光,"可你之前答应了我,会为我做一切。"
我侧了头,直视他:"你会耍花招骗我,就容不得我反悔么。"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公平、没有诚信,有的只是心眼手段阴谋诡计。
十夜眯了眼,唇角弯起:"小螺儿也会指责我了哦......不过,你没有选择的机会了......"
从他的眉宇间,我看到了王者的残忍。霎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难道你......你对小沙子......"
"猜对了,"十夜抬手捏了捏我的脸,"你的小沙子,已经被灌了迷魂药,昏睡在落霞苑。苑外,有上千名大内侍卫严加看守。管他是神是魔,插翅难逃。"
小沙子年幼,尚未能使用灵力。我救不了他,他也无法自救。
唯一的路,摆在我眼前,嘲弄着我的无知。
红烛燃尽时,我垂下了头。
向命运屈服,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活路。
第三十四章 侧听乐吟
烛灭光尽,大殿被夜色吞噬。
我站起,独自向殿门走去。顺手拔下了鬓间的那枚十夜送我的银簪子,拂袖垂手,簪子当啷一声坠了地。银光一现,划破了黑夜的深幕。
"小螺儿!"身后脚步声匆匆而上,十夜猛地从背后抱住了我,"别这样......"
我不动,也不语。
十夜似是呼吸紊乱,心绪不宁,撩起我散开的头发,贴至唇边细细轻吻:"听我说,我并不想送你去......但他们想胁持你来要挟我,而我,不容许自己有弱点,更不可为了私情而失了江山......你能理解的,对么......"
对,我理解你的卑鄙无耻龌龊虚伪。
"你还是不信我,"他的声音竟有一分无奈,"小螺儿,我会亲手送你去,也会亲手接你回来。我绝不许东梁国的任何人伤你!"
不让别人伤我......就凭你的一万亲兵么。人心险恶,岂是区区几柄刀枪便可阻挡?什么天长地久生死不离,在人心的欲望前,不过苍白一片。
想想身边的人,善恶真假一眼便知。金猊说,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要杀我,他也会挡在我身前。而鲽梦,其人正如一个梦境,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想管我则管,不想管就丢。眼前的十夜,只有一个词能形容他--混蛋。
"小螺儿,在东梁,乖乖地等我去接你。"轻声耳语在我身边萦绕,仿佛想将我催眠。
夜色深沉,十夜捡起了银簪子,缠上我散乱的头发,替我重新束起。
一袭莹紫,转瞬成了夜色中的牺牲品。
□□□自□由□自□在□□□
东梁国并不算远,走上大半个月便可进都城。
终日在锦绣的马车中发呆,身边候着好几个侍女。稍稍皱眉,她们便凑近了嘘寒问暖。索性,我一路上一直维持着木头似的表情,一言不发。
使臣每日早、中、晚定时问候,交谈几句,话题便引向本朝的军备、政治状况。呵,明摆着来探情报的。想听我作调查报告?不好意思,本人口才极差,手无资料,对国家经济政治文化事业毫不关心,所以统统一问三不知。
如此走了近一个月,送亲大部队抵达东梁都城。
入宫暂歇,身边只剩两名婢女。举目无亲,果然是凄凉无助。
没多久,东梁宫中女史官前来,带着一脸高傲的表情扫我几眼:"你就是新入宫的美姬?"
抑制住想呕吐的欲望,我点了点头,两眼无神地看着她。
她皱了眉:"行礼也不会么!仪容妆扮又不整洁,如何去面圣!"
我继续看她,一言不发。
女史官面露愠色,似乎对我很不满。我身边的一名婢女连忙上前,从袖中摸出一封银锭子,悄悄塞入女史官手中,讨好地对她笑笑:"我家主子初来乍到,不太懂宫中礼仪,还请姐姐多费心指点指点。"
女史官收下,眉角总算挤出一点笑意:"行了,礼仪我会教的,若有机会面圣,可得好好表现,别给我添乱。"
一个女官也如此嚣张,东梁国确实已腐朽不堪。
身边另一婢女捧了一串翡翠珠链,一对金饰凤钗上前:"这些是我家主子给官姐姐的见面礼,请姐姐笑纳。"
女官眼睛一亮,却又故作矜持:"说不定以后还是我的主子,何必着客气。"说着,仍是满心欢喜地接过了首饰。
婢女冲她笑了笑:"听说今晚皇上设宴,我家主子能歌善舞,不知姐姐能否举荐我家主子......"
"一点小事而已,没问题,"女官应承下来,"皇上几乎日日设宴寻欢,正愁宫中姿色平乏,如今有个新人,皇上定会龙颜大悦。"
"多谢官姐姐!"
......
仿佛置身事外,我冷眼旁观。两个婢女是十夜派来的,举手投足小心谨慎,怎么看都像两个女特务。似乎,她们也被指派了什么任务,只有我蒙在鼓里。
望了望窗外,随处可见美丽妖艳的女子,随处可闻靡靡之音。东梁皇帝昏淫无道,整个朝政腐化黑暗,就连都城,也是一副民不聊生的模样。十夜的宫中,侍卫到处都是,而这里,看守城门的士兵都个个无精打采,要是突围都城,不出一日便可拿下东梁。说到底,东梁只占了些地理优势,四方环山,这才得以苟存至今日。
连自己都有些迷茫,我待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女官收了好处,满意地走了。
两个婢女收敛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冷淡的表情。
"公子,今晚,对我们来说很重要。"面容娇俏的婢女回首望着我,我记得她叫木樨。
另一个颇为秀雅的婢女捧出了衣饰:"来东梁之前,主上已把重任委于我等,所以,公子今晚必须好好表现。"她的名字,好像叫菡萏。
她们的主人是十夜,我不过是一件工具。
轻轻一笑,我问道:"要我做什么?勾引东梁皇帝?"
菡萏点头:"要引那昏君,公子需要接近他。东梁宫中美人甚多,公子要想出众,就要在宴席上技压群芳。"
"我不会跳舞也不会唱歌。"我就会发呆。
"公子可会什么乐器?"木樨问道。
垂头想了一会儿,我低声回答:"箫。"我能用箫吹出"小毛驴"......
她们对视一眼,随即,木樨微笑:"公子今晚便奏箫好了,我们会为公子伴舞。"
吹"小毛驴"能伴出什么舞?我呆了呆,还是没能开口反驳。
所谓当丢人已成习惯时,嘲笑讥讽色皆空。
月华初升,东梁宫人前来请我去宴厅。
菡萏给我着上莹紫的衣服,披了薄薄的银纱,看上去妖娆而又清冷。木樨没有给我梳繁复的发式,只将长发披散,挑起脑后一束,系以银缎。妆容简单,只在眼角饰以银粉,犹如盈盈泪滴坠于眼角。
别人看来,似是遗世佳人,风姿清雅。在我看来,整一个弃妇模样。尤其是那把头发,经常让我产生一种想把它剃成板寸的冲动。
一支玉箫塞入我的手中。抬眼,遇上木樨菡萏坚定信赖的眼神。
手触一抹冰凉,心中似弦一荡。鲽梦曾以水箫传情,或真或假的情,葬在洞庭湖的波澜中。
此刻手中的箫,不过是和我一样的工具。刹那,仿佛觉得手中有千斤重。
带着这种沉重,我踏进了宴厅。
"异乡美人进殿!"宫人通报,满厅丝竹莺语静了下来。
抬眼,满目一片灯红酒绿。奢华厅堂,美女如云,全都娇媚地围在前方东梁皇帝的身侧。年近半百的东梁皇帝醉意熏然,抱着身畔美女寻欢。厅殿乐音淫靡不堪,幕幕场景只让人恶心。索性又垂了头,不看不见。
我的出现,引得所有人侧目相看。众多妩媚妖艳的女子中,乍现我的一点清冷淡然,使得我愈加突出明显。身后木樨菡萏均为深兰衣裙浅白束腰,衬得我犹如夜半幽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