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鲽梦大人既然选择留我做人质,是否可以放了那边三个人?"我漫不经心地在他耳边轻声说,"睚眦和金猊负了伤,若是他们恢复,只怕洞庭湖经不起他们两人折腾。更何况,大人若要关住三个龙子,天界不会置之不理。"同样,要是他敢连杀三个龙子,龙神宫定会倾力围剿洞庭湖,只怕到时泽部鲛精会全军覆没。
唯一的选择,便是留下一个最弱的龙子做人质,既能牵制天界又能解决眼前问题。
鲽梦深深看了我一眼,满目幽深:"想得很周到么,你果然不是九儿。"
"九儿只是曾经活在洞庭湖的一个梦。他的梦碎了,他也就不在了。"突然间,我觉得很压抑。
眼前之人淡漠如故,丝毫不在意:"那么,从现在起,你就是九儿。"
"哦--"把我当发泄的代替品吗?在这个男人的眼里,我看不到一丝怜悯,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
让鲽梦动情,的确是个梦。九儿做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永远也没能醒来。幽暗的洞庭湖,不知盛了多少梦的碎片。或许,这汪湖泊,便是九儿的眼泪。
不由自主想到了金猊。九儿在做梦,金猊也在做梦。九儿醒不了,金猊也醒不了。我才发现,金猊对九儿,不止是兄弟之情,更多的,是无法释怀的爱。
鲽梦执起我的手,轻雅笑道:"九儿,跟我走吧。"
声音很大,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里。
我稍稍转头,看见金猊失神落魄的金色眸子,依然高贵的他竟让人心痛不已。睚眦皱眉咬牙,抱着昏迷不醒的鲤芳,警觉地注意周围鲛精的动向。
没有回答。我垂首默然不语,本来就是送死的,也没想活着回去。
"九儿!你真的要答应他?"金铃般的音色晃动了水波,金猊那写满了倔强的脸上泪痕残存。
远望一片金色,我的心底突然很闷。金猊啊金猊,为何你总让我措手不及。
"你该醒醒了。九儿曾经是你的梦,可他不是你一辈子的梦。"我也难得这么认真地说教一回,"放掉那个不属于你的梦,九儿不会回到你身边的。"
如此诚恳的话语在他耳里听来却是决绝与残忍。
"九儿......你......从来没有爱过我?"金色的眸子似要破碎,额间金印的光芒刺得人心酸。
"九儿爱的是鲽梦,不是你。"我无法在此刻对他言明,九儿是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的,换回了我这个连心都找不到的人。
睚眦也劝不住金猊的泪。洞庭湖,只怕真是眼泪汇成的。
鲽梦冷笑一声,高声说道:"看在九儿的面子上,今日便放你们回去。他日若再来洞庭湖,休怪我无情!"
金猊止不住悲愤,含泪怒吼:"鲛精!我绝不放过你!"一把推开身边的睚眦,金猊用尽力气翔水而来。金发飘散水波间,宛如丝带流金。身形一晃,便已近身数米!
鲽梦半面玉颜冷似冰雪,眼底杀气闪现,指尖已流转银色灵气!我一阵发寒,鲽梦若是出手,金猊非死即伤!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异常勇猛地挣开鲽梦的手,侧身迎向金猊。手刀去势凌厉,赶在鲽梦出手之前,对准金猊后颈一掌劈下!
水波一阵动荡,金猊惨叫一声倒下。金色灿烂,映亮了阴暗的湖底。金猊的身体漂浮在水波间,倔强的脸上遗有一滴苦泪。宛如金色的花朵绽于湖底,凄艳无双。
我抱住他的身体,轻轻抚去他的眼角一滴泪。被我击晕的金猊,软软地倒在我的怀里,褪去了高傲的表情与暴躁的神色。他依然高贵,却高贵得脆弱,经不起一丝打击。
不知为何,心底一阵抽搐。金猊,你竟让我有了揪心的感觉。从来没心没肺的我,竟会因为怀中傲气不已的人而揪心?
唉,自从遇上金猊,我就霉运连连。
"哼,你很关心他?"鲽梦讥讽地挑眉,收去了指尖流出的灵气。
"不是,我怕你不小心杀了他。"我向来只关心自己。金猊对我还算不错,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送死。
鲽梦漫不经心地浅笑:"再提醒你一次,说谎可不是好习惯。"
"哦--"我晕,这话应该我跟你说吧?也不知是谁左一句九儿我要你,右一句九儿我想你的,还好意思指责我?
说谎不脸红的人,我今天算是见识了。
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金猊直话直说的火暴性格。即使他有时候会蛮不讲理。
"七哥,你赶紧带他们走吧,回天界,去找六哥。"我扶着金猊走到睚眦面前。睚眦左手抱起鲤芳,右手扛过金猊,表情甚是无奈。
睚眦盯着我,眼中担忧一片:"九弟......你真的要跟这鲛精在一起?他会害了你啊!"
"我知道,"我揉揉脑袋,"害我一个总比害我们四个要合算些。而且,争斗中的牺牲也是必要的。"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不来挨刀,谁来挨刀。
"七哥,"我凑近他耳边,"告诉金猊,放弃曾经的梦,别为九儿伤心了。"
说完,我转头看向鲽梦。
鲽梦轻笑,挥手向周围的鲛精施令。鲛精纷纷伸手解阵,凝滞于湖底的水流转瞬晃荡波动。
凝水术解了,水面传来的阳光刹那驱散了阴晦。睚眦深望我一眼,抿唇低声道:"九弟,保重。"
语毕。水底黑影一闪,人已不见。
鲽梦收敛了轻佻的笑意,声音清冷:"九儿,好好地待在洞庭湖。"
不置可否地笑笑,我乖乖地走到鲽梦身边。
洞庭湖底,一梦生缘。半心未瞑,千波又起。
第七章 鱼翔潜底
水生鲛,海生龙。鲛龙翔天不释劫。
鲛族天生貌美,灵力秉异。自古分为汀、汐、沏、泽、洛、涣、淮七部。鲛族由卵而生,一般置于厚密的水草间。新生的鲛精像只娃娃鱼,全身布满透明的鳞片。待它初遇第一束光时,周身鳞片将会蜕化,身体变成普通婴儿般,只留下眉心一片鳞,叫做眉心鳞。
眉心鳞便是鲛族的标识,也是他们灵力强弱的表现。幼鲛的眉心鳞透明无色,成年后会变色。除了王族与各部首领,其余鲛精的眉心鳞颜色越深,灵力越高。灵力过弱的鲛精,成年后眉心鳞仍是透明的。这样的鲛精,无资格入七部,只能为鲛奴,终生侍奉他人。逐一鲛精出族,便是剖去他的眉心鳞。
各族眉心鳞的颜色各不一样。汀部为蓝,汐部为青,沏部为绿,泽部为黑,洛部为灰,涣部为赤,淮部为白。灵力最高的,就是鲽梦手下的泽部。
众部首领均是万中挑一的银色眉心鳞。而鲛王,则是金色。
由于眉心鳞的颜色,这七部的首领便不是任何人就能当的。传说上古的七位首领为了使灵力得以传承,取日月精华淬成七灵贝。当一位首领辞世时,将他的眉心鳞剖下置入贝中,一年之后灵贝将汲魂摄魄孕出一个幼鲛。此幼鲛长大,眉心鳞便是银色,即为新任首领。
现在的七灵贝在鲛王海宫的祭坛,除了鲛王与大祭祀,任何人不得擅自动用。七灵贝是传承首领之位的宝物,鲛王与他们自然不同。鲛王用的是王灵贝。鲛王若死,王灵贝需一百年才能孕出新的鲛王。更有意思的是,王灵贝似乎是活的,只有新王出世的那年才会现身,其余九十九年则不知所踪。等到新王出世后,王灵贝才能被安分地送入祭坛保存,直到鲛王辞世。所以每到鲛王逝世九十九周年之际,鲛族全体出动寻找王灵贝的盛况那是相当可观。
在鲛族眼里,王是至高无上的。鲛王的力量在深海的更衍中越来越强,鲛王在世,海朝更史。
很不巧,今年距上一任鲛王去世恰好九十九年。也就是说,明年海底便会掀起一场不亚于奥运圣会全民运动--无奖竞寻王灵贝。
哀叹一声,我穿越得真不是时候。
天界出了我这条龙,更是悲哀。
洞庭湖底,鲛族泽宫。
我果然是高级战俘,享受的待遇远比在金猊的香云殿里好得多。
珍珠帘,珊瑚柱,五彩金贝壁,玲珑水晶阑。海底竟是如此华丽特别。
"九儿,还熟悉这里么,"鲽梦展露着半面笑颜,"曾经,你就住在这里。"
那醉人的笑容在我眼里显得异常冷漠。曾经的九儿,独守这座华而不实的冷宫,换不来你一句关怀问候。
"我叫小螺,不叫九儿。"淡淡地回应,我靠着水晶窗阑坐下,漠然望向窗外盈盈水纹。
鲽梦冷笑一声:"金猊也叫你九儿,你怎么不跟他说这话?"
"说了,他也不听。"我把脑袋倚上冰凉的水晶雕阑,"就他那脾气......"
"你不喜欢?"
"不,我就喜欢他的脾气。"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么,你喜欢我吗?"声音充满了挑衅的味道,丹凤眼里尽是看不透的深邃,比洞庭湖最暗的凝水还要深。
"喜欢你的,只有九儿。"
只有九儿那个傻孩子,才会倔强地爱着你,爱着你这个冷血之人。
鲽梦凝视着我,纤手抬起,撩过我编结成辫的紫发,指尖轻柔地触摸着发稍的光泽,仿佛爱抚易碎的玻璃。
"你与九儿很像,"他别有深意地笑了,"一个倔强地要爱我,一个倔强地不爱我。"
我抬头望着他:"你错了,我并不倔强。我只是懒得去爱。如果你希望我爱上你,我也可以像九儿一样缠着你不放。"
"那么金猊呢?你也会懒得爱他?"
"你这么在乎金猊?"我瞥他一眼,又转过头,"还是说,鲽梦大人希望从我这里套出更多关于龙神宫的情况?"
鲽梦冷冷地盯住我,松开指尖缠绕的发丝,突然俯身贴近我的耳畔,低语道:"太聪明是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我一阵干笑:"谢谢夸奖,自我出生以来,阁下是第一个说我聪明的人。"从小到大,只有人在我耳边训斥,如果你够聪明,你就会考上某某学校。听了太多这样的话,我觉得我不够聪明,再努力也没有用。于是我放弃了努力,做着一个漫不经心懒懒散散的普通人。现在说我聪明,已经改变不了我的性格。
珍珠玛瑙帘叮叮作响,折射出水波的七彩光泽。我仍是斜靠在窗阑边,两眼无神地看向窗外。
鲽梦撩了撩遮住半脸的头发,银色的眉心鳞璀璨如钻石,似乎闪耀着他的典雅尊贵。
"既然你不肯多说,再问也是徒然。"鲽梦垂下的手从我发间顺畅而过,停留在我的下颏。纤长的手指一勾,挑起我低垂的头。
我只得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他的脸突然距我很近,轻柔的气息喷在脸侧,上挑的凤目瞬间闪耀过诱人的华光:"你知道吗,在这里,我,要了九儿。"
什么叫"要了"......我想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却挤不出来......
"同样,"他的轻佻表情衬得半面花容妖娆绝色,"我也可以在这里,要了你......"
有人告诉我战俘需要从事色情服务吗??
身体不由自主地一抖,我突然想甩开他的手,再甩他两个耳光。
试图挣扎一下,却根本推不动鲽梦那看似纤弱的身子。
算了,我心底再度叹息,认命吧。
"随便你。"淡到毫无音调起伏的话语从我口中冒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在他的地盘上,我有资格说"不"吗?
虽然我很崇拜革命先烈们视死如归永不低头降服的精神,可事实证明我这种毫无反抗精神的人就是成不了革命烈士。
鲽梦得意地浅笑,竟放了手:"你果然一点也不倔。"
暗暗松了口气,我坐直了身子,揉揉自己受创的下巴:"你要九儿的时候他不也这样吗?"九儿当时一定是很乐意奉献自己的。
"九儿?"鲽梦漫不经心地挑眉道,"他的嘴上说不要,眼里却说要;而你,正好相反。"
我躲开他那种鄙夷的眼神:"大人看人很细致啊。难怪九儿会被大人你吃得牢牢的。"
"再细致有何用?仍然有人对我不屑一顾,甚至都不肯正眼看我。"鲽梦又一次俯在我的耳边吹气,吹得我难堪至极。
我发誓鲽梦是故意的!调戏别人很好玩么?
受不了他了,我侧身避开他,迅速站起,走到珠帘那头,顺手捞起一把珍珠串子玩弄。
身后却传来一阵低笑:"你想躲开我?"
"是,"我干脆地回答,"你很烦。"
鲽梦的声音轻柔冷淡:"你是第一个说我烦的人。不过,你躲不掉的。"
如同湖底幽水的声音煞是好听,就连手中珍珠玛瑙碰撞的玎玲也比不上一分。
在我听来,却像是恶魔的诅咒。
鱼儿可以在湖里自由自在地游动翔水,而龙,只因湖而困。湖泊没有大海幽深广藐,没有大洋浩瀚无垠,龙陷于湖,深困莫出。
终日无所事事,我只能发呆发呆再发呆。
鲽梦派来看守我的下人个个都是黑色眉心鳞,一看便知是骁勇善战的鲛族战士。下人本应是长着透明眉心鳞的鲛奴,可鲽梦似乎不放心鲛奴来侍侯我,专挑那些冷血战士照看我。
其实他根本不必如此,我并不打算逃跑。
每天,都有人传报天界消息。
金猊行事卤莽,被禁足于香云殿。多年未现的玄龙战将睚眦负伤归来,暂时接任天界降魔大将。由于椒图被鲛族所俘,天界暂未动手。而鲛族以此为借口,逼天庭撤离洞庭湖方圆五千里的天兵天将。各妖族得以缓和。
我置之一笑。现在把我这个人质当王牌,万一哪天天庭急了,索性不管我死活直接开打,妖族也无可奈何。虽说我是龙子,但对天庭来说仍是尚可牺牲,除非我是玉帝。
湖底困龙,湖底困龙。
曾经困住了九儿,现在又困住了我。
一夜月映水底,柔光难胜愁意。
珍珠玛瑙帘垂于水中四处晃荡,珊瑚榻上紫眸沉似水晶。
曾经九儿独守此处冷宫寒月,而我却在此缅怀他人意欲销愁。不知为何竟怀念金猊大吵大闹的嗓音,还有他那双淡金哀伤的眸子。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我想得最多的便是金猊。
金猊想着的,却是九儿。
九儿九儿,绕不去这情字,减不去这孤寂。
轻轻叹息,水波荡漾,晃如碎玉。
霎时一曲清扬传入耳中,空灵如萧,婉转似笛,悠远若笙。谁为湖底愁歌伴,为谁但奏寒淡乐?
我起身,披衣,掀过晶莹珠帘,倚窗而盼。
曲惆怅,乐彷徨。湖底深蓝幽静,只有水珠成串飘摇。
踏水而出,循声而去。
泽宫珊瑚亭,却有一袭白衣翩翩而立。风姿俊雅,半面花容,眉心一点璀璨银光,与月争晖。
不愧为鲛族第一美人。鲽梦,半面容颜便可如此,若是从前,岂非倾城倾国倾天下?
手里一支水晶翡翠短萧,横于唇边,缓缓流出一曲碎乐。
鬓发遮颜,仅露的容颜洒脱若仙。凤目轻合,淡唇抿萧,指尖在萧上优雅地舞动。
他在为谁吹奏?
不知九儿是否听过这支曲子,不知九儿是否有幸闻此萧声。
曲音缱绻,只吹得水纹含愁。一曲终,余音残。
鲽梦轻抚短萧,浅笑似梦。举萧至唇,又是一曲。
曲不断,人不散。我静立亭旁,听在耳中的,仍是刚刚那一曲。忽如一阵轻风,水波动荡,我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抑制不住心底愁绪,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口,应曲而唱:
"月落凝水湖底碎,水溅凉月天阶寒。闻萧音,欲语月落心碎,水溅情寒。
天苍茫,忆未央。问天为何苍茫无人晓,追忆洞庭未央有谁知。
君笑君有情,寒萧悠歌有如盈淡湖水;我悲君负情,珠帘丽宫不比幽狱寒冰!
为问洞庭泪几许,蹀水一梦魂消散,君且踯躅,不意残花痴等,泪洒天涯云那头!
洞庭何物?只把牢笼置水,情锁三生,但困椒龙永无翔水游空、俯瞰天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