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说的故事————100005
100005  发于:2009年0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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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心茵瘦的脱了形,手里攥著张化验单几乎能捏出水来,嘴唇哆嗦著,‘安哥,怎麽办?我哪里都找不到他。'林长安无奈再闯将军楼,居然连门都没能进,接待的人一脸歉意,说是因为笑君母亲身体不好,老首长陪著外出疗养去了,地点不便透露给外人。
林长安在出国前夕娶了许心茵。

周宁没有说什麽,可是目光分明表示著不解。林长安淡淡一笑,没有太多解释。那时的情形,局中的局外的,或许根本就没人能完全弄明白。大家都受了冲击,做了迅速、可能也是鲁莽甚至潦草的决定。
当时的林长安纵然对笑君再怎麽不满,却仍不可能忍心看著他的小孩流离失所甚至没有机会得见天日。也许,在他潜意识里,有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是一种报复,报复笑君的决然离去,好,既然你欠我的,我就索性让你欠的更多。彼时的想法随著时间的流逝,连林长安自己也无法再追溯清楚。
事实就是,简单的登记,然後他出国,几个月後希安寄来许心茵办理离婚的委托书,上面已经签了字。
‘那,那个孩子呢?'周宁忍不住问。
‘我也不知道。後来托人去她家打听过,没有听说小孩的事。也许,也许是出了意外。'
两个人都沈默了一会儿。林长安看的出周宁心里在猜的那个答案。不过依周宁的个性大抵是不喜言人之恶的,所以也就不会说出来。林长安自己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疑虑,只是推敲过後总觉不大可能。如果是别人,或许难说,那人却是笑君。他能一走许多年,忽然冒充家政公司的人出现在林长安面前,也能在大病初愈之後一声不吭的走开。对他什麽是‘不可能'?不能打的人,他打过;不能说的话,他说过;不能做的事,他做过。这次或许也是其中之一,只不过他自己也没想到後果,就走了?
至於许心茵,林长安不觉得她有说谎的必要。许心茵比他们低一届,是跟著王越强进的他们的圈子,有时会一起玩。林长安之前和她算不上熟悉,笑君和她倒看著很有共同语言。比如最後一年,笑君安分以後写过一出话剧,在学校纪念12。9活动中演出。讲的是抗战时期一对表兄妹先後投身革命,却因为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而错失了彼此感情的故事。小儿女情怀加上大时代背景,笑君把握的恰到好处。他自己做了导演,却看不上医学院的那些书呆女生,女主角特邀许心茵出演。许心茵也很有灵气,帮著改动了些台词和场景设计,把男女主角的心里活动展现的更加细腻。他们成功的理所当然。那之後笑君和心茵就走的很近。笑君生病心茵和王越强守了一天,林长安从外地赶回来换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早两人就又来了。这也算是有心。
另外他们筹办婚礼,心茵家里到最後也没有人来。林长安这才听她说了一点家里的事。离异的父母,自闭的弟弟。同样有才华而惺惺相惜,同样身世凄凉而同病相怜?林长安当时不忍细问究竟,後来却又没有必要了。
许心茵大四临毕业,已经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她提过想和林长安一起去法国。林长安担心初到异国,一切都是未定之数,对於许心茵的身体没有好处,就提出来让她先住在平安里家里,吃饭什麽的有保姆照顾。而且他的父母并不常住那里,不存在相处的压力。许心茵却不愿意,林家就给他们在心茵学校附近另置新居。当时通讯还不象现在这样发达,他们只是偶尔通通电话。几个月後,林长安在法国工作生活渐渐稳定,开始考虑过一段时间等心茵生产後,把母子都接过来。他甚至还专门到百货公司去看过一次小婴儿用的小床小被褥小衣服之类的。想著不多久就会有个象笑君的小家夥出现,心情倒很有几分期待。许心茵却忽然寄了离婚协议过来,自己失踪了。希安让人到学校打听了一下,只听说她从研究生院退了学。事後林长安又托别人到心茵家里看了看,没找到人,也没有坏消息。
世界总是很小的,过了些时候,有人在旧金山见到了李笑君。有人见到许心茵也在美国。林长安无心细问。
又过了些时候。
林长安到美国出差,去了几个地方。遇到些事,遇到些人。临走的时候忽然觉得机会难得,为什麽不能去拜访一下故人呢?
可是,谁都不曾料到他和笑君之间竟然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46
是的,就在林长安到达旧金山的那天,李笑君车祸去世了。
在那之前他们还通了电话。
李笑君听到林长安的声音惊喜异常,
‘哥?
你在三蕃?
太好了!
到渔人码头等我。我下班马上来找你。'
林长安按照笑君的吩咐找到了一家小店,坐在看得见街景的窗边。他忍不住的微笑,刚才笑君的声音大的让他不得不把听筒拿开一点。
‘哥,你一定要看著我来。我的车改装过的,traffic time一百码之内可以换四条lane。前一阵开到洛杉矶去,警察都拼不过我。反正啊,等会儿你一眼看见就能认出来!'笑君似乎一点都没有改变。
林长安注视著窗外,目不转睛。
旧金山的地势,丘陵起伏。他在‘伏地'微微仰视不远处的制高点。一辆又一辆的叮当车。出现,又去了。
下雨了。雨大了。天黑了。黑透了。晚了。很晚了。笑君没有来。
林长安又打了一通电话给医院。接电话的人问他是谁,是不是李笑君的紧急情况联系人某某某。最後那个人对他说,笑君在离开医院不远的高速公路上出了意外。抢。救。无。效。
林长安有些说不下去了,他的手又伸进口袋里想找一支烟出来,再次落了空,於是止不住细微的颤抖起来。这种感觉就象多年前的雨夜,浑身都湿透了,内心完全冰冷,好像漂浮在冰海里。
一只手轻轻捂上了他的眼睛,一张脸同时贴了上来,在他的脸颊上轻蹭,年轻柔嫩的肌肤,微凉,濡湿。林长安的手臂绕过去,揽住周宁的肩膀。
笑君的人生,笑君的故事差不多就是这样,嘎然而止。去者得享安息,生者却茫然无措。後面发生的一切似乎弥散而无形,存在於他的脑海里也象一幕幕电影的断章残片,周宁不想再追问,他也没什麽特别可说的。

很多东西他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偶尔在脑海里有几桢锐化的影像。
车子在大雨中前进,路灯照亮了被暂时拖到路边已经完全毁掉的明黄色的Mustang跑车。
警察说过的话,‘这个地段设计的很不合理。入口和紧接著的两个出口距离太近。
他可能是下错了出口,想拐回主道。後面的车子已经看见他打了方向盘。
可是你们知道这个城市的交通,一辆车子下了交流道,後面立刻有无数车子补上来。按当时的车速和流量,他如果当时拐回来就是一场连环车祸。
他应该是立刻就意识到了,所以往回打靶。
雨太大了,车速又太快,车子撞到了旁边的水泥挡板。
他作出了高贵的选择。
这是一次不幸的意外。。。。'
笑君乱而不脏的单身公寓。空空如野的冷藏室,满满都是速食品的冷冻室。粗粗分成干净和脏的两大堆衣服,帖在冰箱门上干洗店的收据。只写了几个医院科室电话的联络簿。成堆成堆的医学刊物。
礼堂进进出出穿黑衣的人们。j
脸上带著掌印被劝出追思礼拜的中年男人,完全没了风度掩面痛哭的身影。
反复几次路过金门大桥,没有太阳都是烟气和雾霭,来去都象漂浮在云端。
这一切即便到了事情过去这许多年的今天,对林长安还显得那麽的不真实。
笑君故去最初的那段时间里,林长安没有流过眼泪。
在笑君父母抵达之前,他和笑君的一个远亲一起料理了一些杂事。当时还没有手机,电脑也不普及。无法从笑君的联络簿上找到任何私人交往或朋友圈的线索。为了不让笑君的母亲受更多刺激,笑君的外祖父在电话里决定纪念仪式限定只有笑君的同事参加。林长安可以理解。他把车停在门外,坐在里面看著人来人往。笑君的人缘走到哪里都还是那麽好。
然後他回法国。辞职,四处游历。再次赴美读书。工作。

有一年,他开车路过死亡谷。租用的车子在半途坏了。事先没有充分准备,水和食物都不多。没有路过的人,没有手机信号,没有报警设备。那大约是林长安一生中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他尽量避免暴晒,节省体力。等到傍晚十分才带著剩下的水粮徒步求救。
周围是死一样的沈寂,一望无际的沙丘和干枯的河谷,深蓝的天空流星闪烁。不知怎的,林长安在那个时刻想起了笑君。
很多年前,他们一群朋友骑车去遍了北京周边的地方。每次到达目的地,许多人就走不动了。只有他和笑君体力最好。他们会先去探探路,为第二天大部队活动做准备。
荒处,天地间,视野里只有同伴的影子。笑君手里提著大而笨重,当时却很时髦的四喇叭收录机,里面大多数时候放著崔健或者黑豹的音乐。有时他们走远了,电池消耗光了,两人就会肆无忌惮的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大声高唱。
人潮人海中 有你有我
相遇相识相互琢磨
不必过份多说 自已清楚
你我到底想要作些什麽
不必在乎许多 更不必难过
终究有一天你会明白我
不必在乎许多 更不必难过
终究有一天你会离开我

那个夜晚,在无人的旷野,漫天洒落的都是星光。林长安忽然意识到那个曾经风一样的存在的少年真的不在了。那个不曾握手,却总是并肩而行的人。
路上只他一个。
他想到很多很多。
笑君那些年是怎麽过的。
笑君不会感到疼痛,那麽最後的时刻他有没有很难过。
笑君那麽热爱文字,为什麽最後什麽都没留下。
是你再也无话可说,还是,你说的太多,我都不曾明白。
林长安不知疲倦的走著。终於在凌晨遇到了一辆巡逻车。巡警递给他一盒面巾纸,半转了身,笨拙的安慰著,‘先生您还是很幸运的。我在这里工作的时间里,遇到至少三起这样的情况。他们没有您处理的好,顶著太阳出来,最後都因为脱水死去了。没办法,资金缺乏,人手不够。。。'

47
‘Dump him! Marry me!'
在旧金山某大学附属医院的走廊里,人们目瞪口呆的看著一个美丽的东方女孩念念有词的追逐著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
男孩带著个有些困扰的表情,尴尬的加快了脚步。
刚下手术的两个医生对视了一眼。
‘You heard that? What did she say?'
‘Come on. These Chinese people. You never know. I met a gorgeous Chinese girl in San Diego. You know what? Her name is He. He is a she. Can you imagine that?'
‘Really?!
Whatever.
One more coffee?' 两队人马分道扬镳。
被程勉追著到处跑的人当然就是周宁。他们为期三个月的短期交换到今天结束。三个礼拜後回本校参加大考。程勉暂时不想回国,延期了10天。周宁早早约好和林长安会齐,利用这段空窗期开车沿海岸旅行,这时正忙著各处办理交割手续。程勉想著一会儿他就真的要跟了那个男人走,心有不甘,不屈不挠的做著最後的努力。
其实,程小兔现在对林长安的印象还不坏。应该说好感在增加。她和周宁在这三个月里赁屋‘同居'。早已用尽手段把那些事从周宁嘴里问了个清楚。听到的和脑海里模糊的记忆渐渐重叠,过後只有唏嘘。
程勉小时候隐约知道爸爸有时会去看一位阿姨,回来後总是不太开心。父母背著偷偷说到些什麽,妈妈提到‘大姐他们'怎样怎样,有时还会哭。有一次妈妈似乎还特意到重庆三军大附属医院去看过在那边住院的‘大姐'。她上中学的时候,继父接了个电话几乎一夜白头。他早两年已经内退了,著急的到处托人办手续,很快出了一趟远门。回来沈郁了很久。就在那时程勉陪他出门爬山散心,看著他的背影,第一次发现一向身姿挺拔的父亲忽然间竟然流露出了老态。
至於那个素未谋面的哥哥。程勉的感觉很混乱,惋惜是必然的。只是她自己身在其中,无法论断自己父母的不是。尤其是她的母亲。原来母亲时常不乐也是有原因的。程勉不能忘记父亲到美国奔丧时,母亲以为她睡著了,躲在房里夜夜啼哭。
逝者已去,而未来还很长。程勉转而关注起周宁的事来。前车之鉴似乎并不都是美好,在这个社会上发出非主流的异声,生存并不容易。两个男人在一起,不能结婚,不能生小孩,不能同行在阳光下,不能得到认可和祝福。程勉不是针对林长安,相反,林长安没有和周宁提到笑君和她之间的复杂关系,让她很感激。毕竟这段家事绝对谈不上光彩。只是她每每想到周宁将要去面对那样一种注定无法光明的未来就不能不感到心寒齿冷。周宁单纯的可以,程勉担心他是不是现在烧昏了头。等到日後激情退色,他又该怎麽办?
程勉自觉没那个本事去和林长安直接抗衡。只好以周宁为目标,指著在他彻底陷进去之前,把他拉出来。但是周宁从四川回来和她一起出国,又恢复了原来的本性,除了那点不得不交代的旧事,关於自己,关於现在,关於未来只字不提。他沈静如故,看上去还是一泓清水,只是变深了,深不见底。程勉不免郁闷,感觉自己变成了皇帝身边一筹莫展的小太监。
还好时不时有个袁宾在msn上侯著,给她讲讲笑话解解闷儿。
这天袁宾告诉他们俩一个大消息,王越强结婚了。
袁宾说,我把你们俩的份儿也出了,包了好大一红包。
周宁心说,那我不是出了双份?王越强结婚想来不会不请林长安去的。
程勉也奇怪,‘王老师结婚关我什麽事儿啊?'
袁宾笑嘻嘻的,‘你著什麽急啊?到时候咱又不是拿不回来。'
程勉一听就恨恨的鼓起腮帮子,又不知该怎麽反驳,只好缩到摄像头外面生闷气。周宁琢磨了一下才明白,稀罕的看著她。程勉对付不了袁宾,自然是不怕周宁的,瞪圆了眼珠跟周宁比大小。
周宁只好转头问袁宾,王老师的新娘是谁。
袁宾说,‘说是发小儿。前头嫁过一个,家庭暴力,弄的几乎要跳楼才离成婚。後来就投奔那谁,许心茵,你知道吧。敢情这都是打小一堆儿的。
本来说那女的特腼腆。王越强就在科里散糖说不办了。护士长不干,说那怎麽能够啊。给我打电话让我闹他去。结果办事儿那天正主儿就呆了一小会儿。不是盖的,正经一带‘拖油瓶'的仙女儿。稍微一逗就脸红,稀有物种。後来倒是许心茵从头陪到尾,都弄不清他是跟谁结婚呢。按许美女的说法,王越强够面的,追了n久才拿下。'

程勉一听立刻头也不回的走了。
袁宾诧异,‘小兔儿怎麽了,这是?八一下王越强怎麽她了?'
周宁心说王越强没怎麽她,是那个拖油瓶怎麽她了。不过周宁也学乖了,以前总是被袁宾欺负,这会儿乐得装聋作哑,等著程小兔去慢慢降伏收拾他。

後来林长安也跟周宁说到这事,王越强结婚单请了他们几个朋友小酌。就他自己,新娘和孩子都没来。林长安笑说,他是你的老师,只好给了个大红包。周宁心想,既然这样,许心茵应该是没和他见面了。
林长安的确没见到许心茵。不过他交给王越强一个红包,王越强却同时递还了个轻飘飘的信封给他。‘心茵托我还给你的。'
林长安一怔,微微皱了眉。
王越强看他沈思不语,心头感慨。
前不久他和小娟刚刚办好手续,把小娟母女接到自己那里。一天晚上,许心茵约他单独见面,安静的旋转餐厅,玻璃窗外是万家灯火,俗世红尘。许心茵当著他的面签了这张支票,封好,请他交给‘他'。那之後就是长久的沈默。或许她还有些话想请他一并转告,最终却什麽都没有说。
心茵走了,辞职南下,加盟一家颇有实力的广告公司。把林长安这些年帮她养家的钱还回来,这是不是表明心茵终於决定远离那个执念了,即使还不能完全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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