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自己呢?连命都没剩下多少了。
『请江总兵放心,寒山寺的事......我会有主张。』梅留云缓缓的说,心中已经做下决定。
75
出了寒山寺之後,朱宸济来到古运河渡口。渡口边人潮熙攘,水手们正依序为一艘艘停泊的航船装卸货品;航船数量众多,让原本便不算大的河道显得更为狭小。
朱宸济站在岸边左顾右盼一番之後,走进不远处的一间小屋里。小屋外表看似破旧,却是渡口最大的托运商号;里头已经有好几个商人正等著登记委托货运。朱宸济挑了旁边一张看起来还算乾净的椅子坐下,等其他人都离开之後,才走上前去对夥计说:『我有一批货要托运。』
夥计连头也不抬,『什麽货?量多少?到哪里?支运、长运还是兑运?』
『运粮到京,兑运。』
夥计在帐簿上迅速的记下,『咱们的民船只能到淮安,从淮安之後由军卫接运,这点老爷应该清楚。对了,哪家字号?』
『丰字号。』朱宸济说:『漕运的规矩我清楚。不过,我要自己挑水手。』
夥计抬起头,漕运道上强盗不少,这种指名挑有本事的水手的商家司空见惯。『可以是可以,不过得看人家有没有空。先说一声,陈大力、张虎两位的航程已经满到下个月了。』陈大力和张虎是托运商号最有经验也最有本事的两个水手。
『无妨。』朱宸济笑了,『我找白二。』
『白二?』夥计呆了半天,一脸不敢置信,『瘸腿白二?』
朱宸济微笑不语。夥计看了他一眼,走到一旁向老大交头接耳一阵之後,老大走过来上下打量朱宸济,接著挑高半边眉头说:『老弟,你家老板是谁?』
『我就是我家老板。』
那人显然不太相信。『老板看来是新上漕运的。别看每天河道上多少航船,这一路到运粮到京可不简单。公家漕税不说,私下以各种名目要油水的......,如果找个没经验的水手,你运的粮能有一半到京,就该偷笑了。』
『那是我的问题。』
那个人很快的和夥计对望了一眼,眼神似乎说「这家伙疯了」。那个人又继续说:『而且,白二当水手只算打零工,在这江南河道、里运河走走可以。不过,老板要运粮到京,就不是那麽简单。鲁运河一带盗匪多、通惠河流量不稳,恐怕不是白二可以应付得了。』那个人以过来人的态度,企图说服。
『那还是我的问题。』
那个人摊开手,『好,粮和钱都是老板你的,只要老板高兴─』接著他转头朝夥计一喊:『叫白二。』
『不用劳烦,告诉我他在哪里,我自己去找他。』
夥计领著朱宸济到渡口後的一处草棚,几个水手正或坐或卧的在里头休息。『白二。』夥计看到躲在角落的白二,『这位老爷「指名」找你运货。』
『去哪里?』白二冷冷的问。
『运粮到京。』
『不去。』白二甚至懒得看找他的老爷是谁,『我只走苏杭一带。』
『不识相......』夥计正要发火,朱宸济抢先一步上来,笑著说:『白二兄,借一步说话。』
白二认出他是寄宿寒山寺的丰施主,虽然一脸不甘愿,还是慢吞吞得跟著朱宸济走到一旁的僻静处。『丰......』白二还来不及开口,朱宸济便说了:『白二兄,可知道自己犯了不忠不孝不义之罪?』
『什麽?』白二怒斥一声,心想这个人根本是来找碴!立刻卷起袖子抡起拳头就要朝对方身上打去。
『没错。你为了苟且偷生而陷亲族於不义,为一不孝;如今老父惨死却不奔丧,是二不孝;食国家俸禄却不解君忧,是为不忠。』朱宸济缓缓的说:『抛家弃子,多年不见发妻一面,叫做不义。』
白二的脸色顿时惨中带青,『你......你说什麽?』
『白二,不,应该称呼你为大汉将军卢文雨。』朱宸济说:『总而言之,你认罪吗?』
『谁......教你来的?阁下是什麽人?』
朱宸济微微一笑,『我承诺妙娟找为她的丈夫。』
卢文雨瞠目结舌的瞪著朱宸济,过了好一会儿之後才结结巴巴的说:『丰......您是四王......丰、丰......』
『别声张,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朱宸济立刻压低声音打断卢文雨,『我只问你:准备好随我回京作证了吗?』
76
朱宸济离开之後,卢文电也立刻站起来。看著自己特别准备的草药被留在地上,卢文电不禁火大,把草药一脚将踢飞。从来没有人这麽对待他,卢文电心中忿忿不平,什麽也没有多想,便尾随著丰四的脚步走出去。
卢文电没有跟踪的经验,因为怕被发觉,只敢远远的看著,并且一路躲躲藏藏。他发现丰四似乎往渡口走去,正要走过去探个究竟,一抬眼,竟发现梅留云正从路的另一头走来。卢文电心里一惊,下意识的转过身,闪进旁边的一间茶棚里。
梅留云并非独自一人,旁边还跟著一个寒山寺的和尚。卢文电原以为这两个人也要去渡口,没想到他们却转了弯朝另一边前进。或许是回寒山寺,卢文电虽然疑惑,但是想起丰四叫他不需要再跟著梅留云,便也不放在心上。渡口处人多眼杂,为了保险起见,他决定留在茶棚里等丰四出来之後再做打算。
送走黄士俊之後,梅留云经过仔细思考,决定回寒山寺找朱宸济。虽然他明白朱宸济绝对会藉口故意刁难,但是事到如今,他已经想不出更好的解决之道。
『梅施主,回寺里吗?』
在回寺的路上有人叫住他,回头一看,是寒山寺的净定。净定说自己刚好也要回寺里,如果他不介意,可以同行,论禅做伴。梅留云礼貌的答应,但一路上两人却沉默不语。
直到快到寺门,净定才突然开口:『请教梅施主和丰施主可是旧识?』
梅留云警戒的看了净定一眼,猜想这个问题的弦外之音,迟疑著不回答。
『净定兄......』正当梅留云准备开口时,突然听到另一个声音响起:『梅老弟,堂堂千户,为什麽好好的府衙不待,偏要到寺庙里投宿呢?』
这下子,该到的人都到齐了,梅留云心想,自己正好有事要问他。『柳兄,什麽风把阁下吹来?』
『钟声。』柳愿宽从路旁闪出来,一脸嘻笑的开玩笑著说:『不是说: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趁时间还早,先到寺里准备听夜半钟声。』
『梅千户。』看到柳愿宽,净定立刻将梅留云往後拉一步,压低声音表情严肃的说:『无论这个人说什麽,千万不能相信。』
净定瞪著柳愿宽,双眼几乎冒出火星;柳愿宽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梅留云感觉气氛不对,右手拇指立刻扣在腰间长剑上,准备随时将剑出鞘。『这个人化成灰我都认得!「杨柳叶」的柳二!』
『杨柳叶?』梅留云愕然。「杨柳叶」是漕运河道上恶名昭彰的盗匪,专门打劫军卫粮船。最初在鲁运河一带做乱,之後一路南下。虽然不曾处理,但梅留云也从同僚口中听过这个名字。他原以为「杨柳叶」是一个人,没想到却是一个盗匪团体。
『想不到我的名声到比寒山寺钟声还响。』柳愿宽苦笑,『和尚,你又是谁?怎麽知道咱家的名字?』
『漕运总督署提调:王恒骏。』净定说:『梅千户,请稍退旁边一步。这是漕运署的私事。』
寒山寺僧侣竟然是漕运署的卧底密探?梅留云闭上眼睛,无力的摇摇头,他已经几近错乱。片刻之後,他向旁跨出一步,拔出长剑,冷冷的说:『我现在谁都不相信。两位最好实话实说,不然休怪我手下无情。』
77
『梅千户。』净定眼睛注意著柳愿宽,口中对梅留云解释著:『在下有机密任务在身,冒犯处还请见谅。不久前黄士俊大人转达江总兵的之命,要在下贴身保护梅千户。如此,千户大人总该相信在下了?』
梅留云当下不语。听到对方提及黄士俊的名字,知道所言不假;不过,他也明白所谓的「贴身保护」其实是跟踪监视他的意思。
『看起来漕运总兵并不信任梅老弟,要不然也用不著派人监视。』柳愿宽故作同情状,『官家老爷都是一路货色,漕运总兵和清河知县只不过名称的差别,骨子里都是一样。』
『柳二,嘴巴放乾净点,别侮辱总兵大人!』净定大声喝道。
『什麽柳二,别帮别人胡乱瞎取的名字。』柳愿宽呸一口,『老子行不改名,柳愿宽是也。』
『哼,杨一和叶三这两个同夥在那里?』
『杨尚容和叶伟。』柳愿宽语气不屑,『连名字都不知道,要逮人当然很难。』
『你们三的狗贼明明已经在扬州落网,竟然逃狱?』
『逃狱?』柳愿宽脸上露出无奈之色,『我们兄弟的确误入江洵的陷阱,在扬州被逮;不过督察大老爷给咱们兄弟一个自新的机会,只要完成任务,就放我们自由,无论先前罪孽如何,全部既往不咎。』
梅留云听出来柳愿宽藉著回答净定的话向自己解释一切,但还是有些疑虑。於是飞身上前,长剑一挥,将剑刃抵住柳愿宽的咽喉并划出一条血痕,『你们不是领兵部密令。说,派你们来的人是谁?真正目的究竟为何?』
柳愿宽甚至不抵抗,『梅老弟,密令的确出於兵部。』接著伸手进怀中掏出一份摺皱的信函,拆开之後交给梅留云。梅留云的右手依旧持剑抵著对方的咽喉,以左手拿信阅读。信函的格式内容的确是兵部官样文章,但是印信和签名却不是他所熟悉的。
『且称那个人为「兵部密使」。那个兵部密使给我们一个将功折罪的自新机会,咱们三个为了保全小命当然答应了。』柳愿宽缓缓的说:『不过密使也非省油的灯,自然不信任我们;所以在我们三人身上种了百日断肠毒,只要我们在期限之内完成任务,就还我们自由。』
『任务是指卢阳庄一事?』梅留云问道,柳愿宽点点头。听到对方被下了百日断肠毒,梅留云不禁想起自己的状况,顿时心生「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叹了一口气。『柳兄可知道这不是真的兵部密令?你们就算完成任务,恐怕还是没命,更别想享受自由。』
柳愿宽露出一个早就认命的苦涩笑容,『可不是?当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现在是骑虎难下,或许是上天看我作恶多端才给的惩罚。』
『梅千户别听这个奸贼多说。他不过想为自己脱罪才编的藉口!』净定看梅留云似是有些心软,连忙厉声警告。『江总兵还为这几个人逃狱而忙著到处缉捕。奸贼,还不束手就擒!』
『梅老弟,我们三个为了讨回公道,向那个密使施压。密使承诺,只需要再完成一个任务,就立刻给我们解药救命。』柳愿宽丝毫不理会净定,『我们今晚得在镇安坊解决一个人,一个王爷。』
镇安坊是城内最富盛名的妓院之一。卢文电看著那扇挂上一串红灯笼的大门,心里踌躇著该不该进去。说起来他算是服丧丁忧期间,出入风月场所不是好兆头。
话说丰四在渡口待了好一阵子,之後竟然直接回到寒山寺找住持明吾大师下棋,一下就是整个下午。直到傍晚时分,才又一派优閒的从後门离开;卢文电猜测他该不会是找什麽人密会,於是又偷偷摸摸的跟踪著,没想到竟然一路跟踪到这种地方。
他实在摸不清这个丰四到底是什麽材料。
78
虽然心中有点忌讳,但卢文电还是一咬牙走进大门,反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再说他进的是莺莺燕燕的温柔乡,除了荷包之外,能有什麽危险?
走进宅子,首先来到天井精致整洁,花木扶疏。卢文电摸摸口袋,妓院里以钱评估人,早知道应该多带点钱出来。他继续走到一扇挂著珠帘的红门前,以门钮上的铜环敲了敲门,一个人立刻为他开门。『卢四少爷,多久不见了!快请、快请!』
一个小厮笑脸迎人的招呼他,并朝里头大喊:『卢家四少爷来了!』
卢文电尴尬的笑了。他以前也是镇安坊的大户,是「坐久」等级的贵宾,只差没有顺眼的姑娘包养「定情」而已。鸨母看到他也立刻眉开眼笑,『卢四少爷,真教人想煞了。听到一些不好的消息,哎呀,节哀顺变!就叫熟识的小青姑娘进轩陪少爷吧?』
嘴里说著要卢文电节哀顺变,却一点也没有同情的感觉。卢文电连忙说:『不、不,我今天纯喝酒,不坐久。』
駂母的脸马上沉了下来,卢文电立刻拿出一些钱塞给对方。駂母的脸上才又露出笑容:『是啊,初逢变故,也不是时候。就找一处安静的厢房给四少爷喝酒吧。』
来到楼上厢房、摆脱駂母之後,看四下无人,卢文电便偷偷闪出去,想找丰四究竟在哪里。
像镇安坊这样的地方,除了风花雪月之外,其实是最好的社会交际场合。高官贵族政商显要有重大事情私见时,多会选在这样的场所。一来没有随扈保镳的森严,二来少了多管閒事的杂人扰乱,是密谋谈判的最佳去处。正因为如此,卢文电才认为丰四绝对有要事,值得一探,或许还有机会知道他的真面目。
卢文电假装无所是事的閒晃,藉机一间间的偷瞄每间厢房里的状况。他从外院一直来到内院的厢房,却找不到丰四的影子。再进去就是姑娘们的厢房,卢文电不禁担心起来,难道自己猜错了,这丰四真的是来嫖妓的?
卢文电正担心著,突然老鸨带著一团人从走道另一端迎面而来;於是他随即钻入回廊,闪进一扇掩上的小门内。
原来镇安坊另有玄机,这条不起眼的回廊其实通往另一系列的隐密厢房。卢文电心中大喜,决定一间间的探查。他所在之处颇为幽暗,似乎是一间厢房的前玄关,後面隔著一扇折屏透出烛火闪烁,并隐隐传出谈话声。卢文电心生好奇,於是蹑手蹑脚的躲到折屏後,依稀看到两个人影正在谈话。
『......该办的事办完了,转告那位爷,答应给咱们兄弟的可一点不能少。』
听到那个声音,卢文电不禁心中大惊,跌坐在地上。是一天前在茶肆里的「杨柳叶」之一的低沉声音。他压抑著猛烈的心跳继续听下去。
『等事情真的成了之後再说。』另一个声音说:『那位爷不会少了你们的好处。』
『我们不需要额外的好处,只希望那位爷说话算话。』低沉声音说:『向来一命抵一命。这次的对象一命可抵我们三条命。』
『那是个棘手的人物,提醒你们别被那个人的外表蒙骗,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我们兄弟自会处理,用不著你多担心。』
『还有,事成之後,记得......後天......寒山寺......』。说话声音突然压得极低,卢文电只隐约听到「後天在寒山寺」几个字。他一心想知道内容,为了听清楚一点,稍微向前挪了一下。
就在此时,低沉声音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挥手,卢文电顿时感到心口一阵刺痛,他咬著唇不让自己叫出声,低头一看,发现一双镶银的乌木筷竟直插入他的左胸上方数寸有馀。
『什麽人偷听?』眼看声音低沉的人正要走过来,卢文电艰难的向後挪了好几步,企图退到门边逃走。他才刚想转身,突然却被一只大手捂住嘴,『别声张,如果想活命的话。』那个人在卢文电的耳边低声说。
接著,那个人很快的拔出卢文电左胸口上的镶银乌木筷,擦拭血迹之後轻放在地上;然後便带著卢文电跳出花窗外。
『我确定听到有人的声音。』低沉的声音来到屏风旁,谨慎的检查著;看见地上的镶银乌木筷,心中有些疑惑。
『杨尚容,这里是妓院,往来的人自然多了。或许是那个姑娘经过。』另一个人缓缓的说:『与其找一个不存在的偷听者,你是不是更该找那个人的厢房,准备下手才是真的?』
杨尚容哼了一声,什麽也没说便离开厢房。穿过回廊来到走道,却发现到处充满了身著赭红官服的缇骑。
『梅千户,这是干什麽?』老鸨一脸懊恼,却不断在梅留云面前陪笑,『镇安坊里都是姑娘,以客人们身上的「家伙」,干不出什麽危险的事。』
柳愿宽才说「得解决一个王爷」,梅留云脑中闪过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他们要对朱宸济不利。什麽也没有多想,他心急的立刻冲回锦衣卫衙门点了一队缇骑,时间一到便赶来镇安坊包围,亲自坐镇。下令禁止任何人进出,并严加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