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天赐在屋里听得一阵儿火起,却又不能就这麽冲出去,只好闷闷不乐的在那里继续听著。
那人又说,‘别的不说,只说这远远近近的蚕农,哪一个不指望著孙家的桑园?这高高低低的山上,哪怕地上的一片桑叶,也都是孙家的,你啊,自己想想清楚,陈姑娘若是能嫁进孙家,虽然是做小,但也是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一样都少不了的。’
这话语里颇有自得之意,许天赐听得牙痒痒,恨不得把墙都挠烂,他心里忿忿的想道,那又如何?就算三郎他不养蚕了,只有我一个也能养活他!我能抓兔子,我还能捉鱼,我还会爬树呢!
那人说完了这话,便张罗著清点蚕茧,等一切弄完,就带著下人走了。
陈三郎默然的进了屋,坐在桌边,不晓得在想什麽,许天赐靠了过去,小声的说,‘三郎。’
陈三郎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
许天赐看他这样,就有些退缩,但还是鼓起了勇气说道,‘三郎,你若要我做什麽,只要吩咐就好!’
陈三郎这才认真的看向了他,许天赐被看得有些心虚,情不自禁的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後问道,‘我很难看麽?’
陈三郎微笑了一下,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许天赐觉得这个人此刻根本就是心不在焉,他难过了起来,说,‘三郎,你跟我去山里罢?’
陈三郎抬眼看他,眼神中有些疑惑,许天赐咬了咬牙,认真的说,‘在山里,你想种多少桑树就种多少桑树,我跟你一起种!我会爬树,还可以帮你......’
陈三郎这回才真正的笑了起来,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捉住了他的手,只是脸上的笑意里带了些捉弄的味道。陈三郎伸出手来,掐了掐他的脸,他忍不住叫了一声,说,‘痛!’
陈三郎安静的凝视了他好一会儿,他忍不住心虚,小声的说,‘其实也不是很痛......’
陈三郎倒了杯茶水,用食指沾了沾,然後在桌上写道,‘你不必担心。’又沈思了半日,才又写道,‘你家里还好麽?’
许天赐看著桌上那行字,心里就犯了糊涂,不过还是慌忙的点著头,说,‘我家里很好,我也很好,我早就好了,你看我现在都能变成人了!’他想了一下,才又小声说,‘三郎,我是说真的,你和我去山里罢?...这里,好像有人要害你。’
陈三郎点了点头,又写道,‘是孙少兴所为。受伤之事,我并未告人。’
许天赐的脸顿时涨得通红,陈三郎为什麽不说,他想他是明白的。他想起了小舅舅的话,知道他在山里对陈三郎做的那件事,实在是叫人说不出口的。当然,这个人对那件事闭口不提,也是不想自己的亲人担忧的缘故,所以大概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的。
只是许天赐还是有些糊涂,他抓了抓头,便问,‘是那个想娶你妹妹的孙家少爷?’
陈三郎又写道,‘他是个傻子。孙少兴是他爹。’
许天赐这才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心想,怪不得。只是他这时偏偏又想到那位老婆婆说起陈三郎的话来,说三郎若是能开口讲话,只怕早就同人做了亲。
陈三郎见他满脸通红,一副憋闷不已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又怎麽了,暗暗的叹了口气,擦掉了桌上的水迹,又写道,‘等野蚕结了茧,我就去带她回来。’
许天赐忍不住啊了一声,心想,这麽快?
陈三郎看著他,微微的笑著,似乎很清楚他为什麽会这样吃惊,所以并不在意。
许天赐有些想不通,就问,‘那个孙少兴既然三番四次的找人来和你说这事,恐怕不会那麽容易放人罢?’
陈三郎冷哼了一声,许天赐的心就是一跳,这个人从来没有这样对他过,突然听到这麽一声,他心里就有些发毛。陈三郎在桌上写道,‘我自有主意。’只写了这话似乎还嫌不够,又用手指沾了沾水,极其不忿的又写道,‘孙家横行霸道,欺我兄妹,实在可恨。’
许天赐心口一跳,便又问,‘那个傻子欺负你妹妹了?’
陈三郎无声的叹了口气,笑了一下,可眼底却没有丝毫的笑意。陈三郎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是写道,‘他还不配。’
许天赐没说话,三郎家里双亲俱已不在,那麽长兄如父,他不想自己的妹妹嫁入孙家,那自然是他拿主意了。
再说了,孙家的确可恶,儿子还是个傻子,怎麽配得上三郎的妹妹?
可那个傻子毕竟和三郎一样都是人,不象自己,只是只狐狸,还是只公的,只怕更不配。
许天赐想到这里,就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了。
陈三郎见他这样,便又写道,‘别担心。’可他一开始追问这人究竟是打定了什麽主意,这人的指头却又不动一下了。许天赐知道这人是不会告诉自己的了,心里也有些生气,却也暗暗著急。他很想老老实实的听陈三郎的话,不去担心,可有了上一次的事,他哪里还能放心得下。
只是想来想去,突然想到一件要紧的事来,就问道,‘三郎,你妹妹一定生得很好看罢?’
陈三郎疑惑的看向了他,眼神变得警觉了起来,硬邦邦的写道,‘你不能娶她。’
许天赐先是呆了一下,心想,我为什麽要娶她,可等他回过了神来,明白了陈三郎的意思时,心里突然一阵刺痛。
许天赐抬起了头来,僵硬的看著陈三郎,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说道,‘我知道我是狐狸,配不上你们。我只是想说,天香姐有一种胭脂,擦了就可以改变相貌。’
陈三郎愣了一下,手指动了一下,似乎想去沾水,写些什麽,但手举了起来,在半空中僵了好一阵儿,最後只写了一句,‘你不必担心。’
许天赐没说话。
陈三郎是不会一辈子留他在身边的,他其实早就知道。等到陈三郎把妹妹带回来,与孙家撇清,他就更没有理由赖在这里不走了。
陈三郎也是要娶妻生子的,他明白,他也知道,就算陈三郎不会开口讲话,可又聪明,又有主意,又很温柔,怎麽会有姑娘不想嫁给三郎?
可许天赐却忍不住要想,这个人自己娶亲的时候,到底会选什麽样的姑娘。这样一想,他的胸口上好像被人压了一块大石头,那麽重,压得他都喘不上气来。
陈三郎见他闷闷不乐,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想了想,便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抬起头来,然後又在桌上写道,‘晚上炖鸡给你吃。’一面微笑著看著他,可许天赐哪里高兴得起来,他宁愿以後再也不吃鸡,只要陈三郎别赶他走,别娶妻生子。
可他用尾巴尖儿想想都知道,这怎麽可能?
许天赐委屈的看著陈三郎,吭吭哧哧了半天,可心里想说的话,却连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这可叫他怎麽说得出口?
陈三郎疑惑的看著他,似乎在奇怪他怎麽不象往常那样满心欢喜的扑过来,但却耐心的等著他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许天赐抬起了头,咬了咬牙,终於问了出来,‘三郎,你若是娶妻,想要娶什麽样的姑娘?’
陈三郎愣了一下,看著他眯起了眼,可放在桌上的手指却连动都没动一下。许天赐偷看著他脸上慢慢认真起来的神情,心里突然无端的焦灼起来。
陈三郎看了他很久,久到他觉得自己都变成了块石头的地步,可不知道为什麽,陈三郎看他的眼神,让他很想说点儿什麽,很想做点儿什麽,可他又很害怕,害怕万一自己真的说了什麽,做了什麽,就会听到更可怕的回答。
他只知道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不知道陈三郎有没有听到,到了最後,他实在坚持不住,就扭开了脸。陈三郎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把目光转回了桌面上,又沾了水,有些心不在焉的写道,‘再说罢。’
许天赐突然觉得松了口气,但又觉得很失望。
不过他确实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陈三郎是不会赶他走的。
许天赐在陈三郎这里待得日子长了,也慢慢的知道了蚕农的事,这里的蚕农一年养三季蚕,其他的时候也忙农事。但三郎为了那些野蚕,这些日子几乎把那些农事都放下了,许天赐有心要帮忙,可惜却总是越帮越忙,陈三郎被他弄得没了脾气,结果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筐小鸡仔要他养,并且还许诺他说,若是能好好的把那些鸡仔养大,就天天炖鸡给他吃,当然,下蛋多的母鸡除外。
那时陈三郎养的那些野蚕有的都已经开始在蚕床的角落里结茧了,等陈三郎发现後,满脸都是懊恼之极的神情,许天赐忍不住想要安慰他,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便问他能不能帮手。当时陈三郎很无奈的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点了头。
他们两个整晚不睡的忙碌著,把那些野蚕丢进结茧架上的簇格中,好让它们在那里面乖乖的结茧。他伸手想去抓起那些野蚕时,被陈三郎狠很的敲了一下头,然後用力的掰著他的手,又自己捉了一把野蚕,示意给他看。原来把野蚕抓起来分开丢进那些簇格中时,手上不能使劲儿,不然会伤到那些胖乎乎,软绵绵的野蚕。
只是陈三郎这样做的时候,许天赐的脑子里根本就是一片空白,他只感觉得到陈三郎的手按著他的手,一想到陈三郎抓住了他的手,他的脸上都烫得冒烟了,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哪里还顾得上别的。陈三郎看他这副灵魂出窍的样子就皱起了眉头,又毫不客气的拧了一下他的脸,许天赐一痛,就忍不住要叫,陈三郎懊悔不及,赶快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许天赐心不甘情不愿的挣扎了几下,终於老实了。这大半夜的,的确是不能乱叫,他不能给陈三郎惹事。
两个人小心翼翼的把那些野蚕分到结茧架上的簇格中,然後陈三郎仔细的把那些簇格挂起装好。只是忙这件事,两个人就一夜没睡,天快亮时才勉强上了床。许天赐把脑袋靠在陈三郎的背上,刚刚闭上了眼,就听到村子里的鸡开始打鸣了,许天赐又累又困,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心里却气呼呼的想著,哪只鸡吵我睡觉?等我睡醒,非吃了你不可!
陈三郎听见了他的磨牙声,忍不住笑了起来,起身拉上了帐子,然後面朝著他睡下了,还把被子朝上拉了拉,盖住了他的耳朵。
许天赐嘿嘿的笑了一下,自然而然的朝陈三郎身上靠了过去,陈三郎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推开他。他们两个很快就睡著了,许天赐在睡梦里,不自觉的就朝著陈三郎的身上贴了过去,结果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变回了狐狸的模样,被陈三郎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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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自己大约是累坏了,所以不知不觉的就恢复了原形。
许天赐爬了起来,扒著陈三郎的手臂揉了揉眼睛,呆呆的看著陈三郎的脸。这个人就连睡觉的时候都是一副认真的神情,但就是这样一本正经的神情,却让他觉得心里乱糟糟的,胸膛里的那颗心跳得比平常快了许多,好像都不是他自己的了。
许天赐还记得自己第二次去见陈三郎,他变成一个年轻的姑娘,故意朝这个人身上倒了过去。结果这个人竟然把他抱了起来,还小心翼翼的送去了那个老婆婆那里。
那个老婆婆絮絮叨叨的和他说起陈三郎的事,居然还想说合他们两个。许天赐如今想起那时的事,便情不自禁的傻笑了起来。其实小舅舅说得也不错,若三郎是个姑娘,他就可以娶三郎回去。既然他和三郎做过了那种事,若三郎是个姑娘,只怕到了现在,连小狐狸都生下来了,可不是非得嫁给他不可了麽。那样的话,他就什麽都不必担心了。
可许天赐想了一下,又觉得很难想像三郎若是个姑娘,到底会是怎麽个样子。他挠了挠头,改去想陈三郎的妹妹该是什麽样,结果想了半天,想得头都痛了,还是想不出三郎的妹妹是什麽样。
许天赐觉得总想这些事情让他很累,也很不高兴,就不想了。他把毛茸茸的脑袋抵在陈三郎的胸口,迷迷糊糊的想著,中午要三郎给我做辣子炒小鸡吃好了。
许天赐再次醒来之後,陈三郎已经不在了。他乖乖的喂完鸡仔,就跑进去看陈三郎做事。野蚕已经开始结茧,但大约是不习惯结茧架的缘故,找固定点的时间花得要比家蚕久许多,陈三郎似乎有些著急,但也无计可施。
许天赐还记得这个人曾经‘说’过的话,等野蚕结了茧,陈三郎就要去孙家把妹妹带回来。若是那个孙少兴为了断绝陈姑娘的後路而找人对三郎下手,那麽三郎去孙家赎人只怕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许天赐想到这里,突然不安了起来,他原本以为自己应付得来,可日子一天天的逼近了,他却害怕了起来。
或许在那些寻常的村人看来,狐仙都是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可他却忍不住要担心,只凭自己的法力,究竟能不能护得了三郎的周全了。他很想回去找人商量一下这件事,但又害怕在自己离开这里的时候,三郎会再次受伤,一时之间,便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陈三郎一颗心都专注在了那些在簇格里爬来爬去的野蚕上,哪里知道他此时心中所想之事。许天赐抓著头想了半天,灵机一动,突然想到小舅舅给他的那包瞌睡粉,便慌忙的掏了出来。许天赐对陈三郎撒了谎,只说自己要回家一趟。陈三郎看了一眼窗外,又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神情便有些疑惑,他心虚的说,‘我回家去看一眼,天亮就回来。’
他又把那包瞌睡粉交代给了陈三郎,嘱咐他要仔细提防,陈三郎点了点头,脸上却带著笑,还打著手势要他小心,他心里暖洋洋的,就使劲儿点了点头。
走了没两步,许天赐又想起一件要紧事来,突然回头冲著陈三郎嘿嘿一笑,说,‘我回来要吃辣子炒小鸡。’
陈三郎好笑的看著他,眼里闪动著促狭的光芒,用力的点了点头,许天赐欢欣鼓舞的跑掉了,只觉得心里美滋滋的。
许天赐回去了山里准备搬救兵,可是舅公听他把话说完,沈吟片刻,只说,‘这件事你不必再管了。’
许天赐一听,著急的说道,‘这怎麽成?’
的确,照常理来说,人与狐,本该井水不犯河水才对,舅公也常常这麽教训他们的,他也明白这个道理,可他心想,陈三郎毕竟不是别人,是他和天官的救命恩人。
老人家心想,你去了也就是添乱。孙家人多势大,不是你这样的半桶水对付得了的。等这件事了结了,你再去瞧他罢。
可是嘴里却说,‘你给我去思过洞里好好呆著!这麽要紧的事,也不早些来说,临时抱佛脚,若是陈家三郎出了事,看我怎麽收拾你!’一面吩咐了人要拖许天赐去思过洞里,把他好好的管住。
许天赐哪里肯,抱住老人家的腿不放,苦苦哀求了半晌,舅公心一软,就照实说道,‘你去也是碍事。等我想个法子,先打发了孙家上下,再帮他们兄妹另寻个落脚之处,那时你再去探他。’
许天赐这才放心下来,心想著舅公若是肯帮忙,那三郎的事自然是无碍了,便乖乖的去了思过洞中。
许天赐还没在思过洞里的那张石床坐稳,天官就哭哭啼啼的来探他了,他心里有事,也不赶天官走,只是吩咐道,‘你这几日不要闲著,勤去舅公那里替我打听三郎的事,还要替我多去看看三郎,别告诉他我被关起来了,只说我天香姐生病,我去探她,几日便归。’
天官没有答应,只是噘著嘴说道,‘你都不回来看我。’
许天赐一向被他缠惯了,疏远了这些日子,到底还是有些心虚的,咳嗽了两声,说,‘我听说三娘不是又生了麽?你怎麽不去找那些小东西耍?’
天官半天没说话,紧紧的搂著他,脑袋使劲儿的蹭著他的肚子,许天赐刚想要发火,却发现天官的眼泪把他肚子上的毛都弄湿了。许天赐心一软,火就没发出来,只好干咳了两声,假装老成的说道,‘我也不小了,不能老和你一起鬼混,不然能有什麽出息?’天官却把头埋得更深了,紧抓著他不放,半天终於闷声说道,‘小舅舅说你因为那个哑巴才不回来......’
许天赐半天没说话,他不知道说什麽才好。
天官从小就一直很粘他,他虽然已经习惯了,但有时候还是会觉得烦,觉得怎麽偏偏是自己,也会大吵大闹,也会笑话天官,也会朝天官大发脾气,但天官从来都是那样傻乎乎的缠著他,甩都甩不掉,他从来没有想过天官为什麽会独独这麽粘他,但是当他肚子上的毛被天官的眼泪弄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他突然开始认真的考虑这个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