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糟蹋的人生————七里
七里  发于:2009年0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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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从电梯出去,看见罗永强躺在一堆衣服箱子中间,试图把自己缩成一团。他踢他,揪他起来,恶狠狠的骂他。他恨他,跟他做爱,用各种方法糟蹋他。一起呆了有多久?一年?一年里反反复复的纠缠,投入所有的精力和时间,忘了其余。结果,到现在有了结果。
谢明宇说不上后悔,甚至说不上难过,他陷入一种无边无际的情绪里,莫名的,抽干了所有的生趣。

"怎么去?"谢明宇问。罗永彬抬着眉毛,听不明白。
"怎么去?"谢明宇一个字都不添。怎么去那个挂在他们嘴上的故乡,那个埋着骨灰的地方?罗永彬把他放回床上,他知道他不死心,这种不死心就是到了墓前,挖开,看着他的灰烬,还是不会结束。
"他活着不想见你,死了难道就想了?"罗永彬站起来。"这事就算完了。你要是能站起来,我等着你回来做事。你要是想躺着,随便你。"

谢明宇躺着,躺过了一天又一天,躺到出院,回去自己房子接着躺。房子很大,很空,最静的时候连呼吸都会有回音。他倒在窗户跟前的躺椅里,一根接一根的烧烟。烟头叼在嘴上,用呼吸保持燃烧,等着它烧到头,然后掐了再来。
他闭着眼睛,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一片,很多年了,没有让它这么歇过。
他睁开眼睛,从窗户可以看见半个城市,远处那片山上,有一个小小的点,不到指甲盖那么大,是罗家的大宅。这没有意义,到现在,一点意义也没有。
谢明宇掀翻了烟灰缸,套了一件衣服就出门,找最热闹的场子,最热闹的卡座,有认识的人跟他打招呼,都知道他出了事,一个接一个慰问,给他开酒,说 要恭贺他出院。谢明宇笑得欢,不就是车祸吗,不就是骨折吗,接起来又是一条好汉。他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的干,很快就喝得人事不知。
白天摸回家躺着,晚上出来混,这么着时间好像挺好过的,忽忽的就是一天。
什么叫花天酒地,什么叫糟蹋日子,谢明宇想起罗永强,他站在他身后,胳膊肘垫在靠背上,侧着身看他,笑。"我知道你笑什么,这些都他妈是你玩剩下的!"谢明宇丢过去一瓶子,在墙上撞得粉碎。
有人看他撒酒疯要拉他,都让他打了。打跑了一圈人,谢明宇横躺着,一条腿掉在沙发沿上。他用手背盖着头顶,使劲拍。他毕竟不是罗永强,天生的二世祖,可以在这种生活里如鱼得水。也许每一个人生从开始就注定了,不能僭越。

有人踢他的腿,让他挪开点。谢明宇一脸横的起来,想要继续揍人。苏珊娜双手插着腰,稳阵的立在他面前,抬着下巴看他。
谢明宇于是让开,让个地方给她坐下来,把台面上的酒都推到她面前。
苏珊娜不跟他客气,接过去就喝,放下瓶子开始骂人,把他骂的狗血淋头。不论是黑话土话脏话,掺和起来问候他。谢明宇听着,拿来下酒。到后来都喝高了,苏珊娜腻到他身上,掐着他胳膊上的肉。"都不是什么好鸟,你不是,他也不是。"
"都不是好鸟了,凑一对不刚好?怎么就折腾成这样?"苏珊娜说着掉了两滴泪,算是罗永强死后唯一收获的眼泪。
谢明宇揉搓她的嘴唇,凑上去啃了一口,不对味,一点也没剩下。他拉她起来,晃着她肩膀,让她看着自己,教她说话。苏珊娜听得咯咯笑,小母鸡一样,她酝酿了半天情绪,用宽容的态度和深情的声音说:"谢明宇,我爱你。"
谢明宇点点头,再来,再来说"罗永强,我爱你"。
苏珊娜不干,谢明宇摇她,她把两只胳膊揽到谢明宇肩上,拉着他低头,脸对上他的脸。"他死了,怎么爱?"

31

那天晚上的事,回想起来都有点丢人,谢明宇坚定的忘了,苏珊娜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你在我怀里哭了半夜,把我当你妈了吧。
谢明宇摸摸鼻子,这段日子里他脾气好了很多,听着苏珊娜笑话他,不生气不揍人。仰倒在躺椅上,闭着眼听音乐。醉了的事情谁知道,手边最近的是谁就抱着谁,抱在怀里还是觉得不对,不是那个人了。忽然就委屈得不能自制,忘了哭还是没哭,只记得伤心,这辈子再也没那么伤心过。
天明发现自己趴在苏珊娜软软的小腹上,她很够义气的让他呆着,睡着了也没掀翻他。谢明宇眼睛痛,微微睁开,跟着又闭紧。苏珊娜像是知道他醒了,手腕挪了一下,轻轻拍他的肩膀。
他虽然不想当她儿子,她可能真把自己当妈了,时不时的会来照看他一眼,拣着难听的话说给他听。
谢明宇若无其事的听着,他其实真没事了,从那晚上过去就没事了。
爬起来冲凉,站在水底下冲干净一身酒气,冰敷好眼泡,给罗永彬挂电话,穿回西装,人模人样的走进公司,着手整理这几个月的业务。人生从那天起并轨到正确的方向,身后的一段岔路艰险丛生,终于走到了死路。他能爬出来有苏珊娜的功劳,所以他也愿意看见她过来。
苏珊娜盯着他,从咖啡蒸腾的水汽里看他的脸。这不正常,强压下去的反而是最不正常的。谢明宇嘴角弯着,扯开一个笑容。这很简单,就是你那句话。
他死了,怎么爱?
苏珊娜打了个哆嗦,像是觉得冷。眼前这个人安安静静的,还会笑,笑得跟她记忆里的罗永强一模一样。然而罗永强是暖的,再怎么不像样子也是一团破棉絮,能放心倒他身上。谢明宇是冷的,笑容底下阴森森的一片,摸不到底,他就那么一直一直的掉下去。
苏珊娜后来也不常来了,她有生活要讨,不能总陪着一个没钱更没心的主。

谢明宇听了一下自己的心跳,苏珊娜说他把心丢了,可是它显然还在规律的搏动。一下,一下,再一下,漠然的,坚定的持续下去。

谢明宇开始觉得房间太安静,他抱回来一条巴吉度,褐色杂白色,毛很软,到小腿肚那么高。苏珊娜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强。谢明宇不喜欢这个名字,苏珊娜一定要,她说这名字一听就皮实,能养很久。苏珊娜说到后来也没话了,低着头,额头抵在小强的大脑袋上。
谢明宇于是默认了这个名字,尽管他从来不叫。
苏珊娜没有过来的日子里,谢明宇独自回到房子,开门,习惯性的望一眼窗边。钥匙落在鞋柜上的声音很大,空洞的回响。谢明宇伸手打开音响,让音乐环绕到整个房间。音响里的碟一直没换过,他最早不喜欢,渐渐也听惯了。
小强躲在沙发底下看他,偶尔呼呼两声,它总是跟他不亲,除了喂食的时候绝不往他身上蹭。
谢明宇挂好外套下厨,给小强倒狗粮,再给自己弄吃的,微波食品,一热就拿出来了。他坐在餐桌边,小强趴在餐桌下,吞咽各自的食物。小强吃好了会叫两声,蹭到他腿上。谢明宇不看它,也不赶它。
每一天就这么平静的过去,规律而自制,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沿着既定的人生平滑的发展,也许升高,也许降低,然而没什么所谓。
谢明宇给小强洗澡,拿着风筒仔细吹干毛,他现在做每一件事情都显得专注,把精力小心的分散开来。然后是自己冲凉,光着出来拿浴袍,小强从衣柜门蹿进去,它洗的香喷喷的,于是撒了一下欢,叼住里面的衣服。谢明宇往外拽它,它叼着不松口,一堆叠好的衣服都带出来。
衣服是苏珊娜帮着叠的,小心的摆在衣柜最里面,全都是罗永强穿过的。
谢明宇弯腰捡了两下,慢慢坐倒下来,头很沉,只好再往地上倒。身上还光着,有一点冷,他把衣服仔细展开,比着形状盖在身上,胳膊抱紧。还是冷,于是把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埋在一地的衣服当中。
小强站在他跟前,深褐色的眼睛对着他,温和而忧伤。

不管多么难过的时候总会过去,只要活着,人生也总会继续。
衣服再度收回柜子深处,谢明宇兢兢业业的维持着工作和照顾小强的规律生活,直到有一天,翻日程的时候想起一件事,每年这个时候,罗永强都会去一个地方。
南湖边上的疗养院,罗老太太也许正等着儿子,人再怎么疯,总有挂念。
谢明宇于是翘班半天,开着车上南湖,进到疗养院,填好访客登记,跟着护士小姐往病房去。一路上总有点心神不宁,要见的是罗永强的妈,他不知道自己算什么身份,他儿子的姘头?害死他儿子的凶手?
罗老太太这回没躺着,坐在阳台上晒太阳,谢明宇小心的走到她跟前,她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谢明宇蹲下来,眼睛正对着她下巴上的疤,过去这么多年还是显得狰狞。呆在她的身边,心里有什么沉甸甸的压下来,一层覆过一层,像是罗永强这些年的过往。
谢明宇扶住椅子,把手盖在她筋骨毕露的手背上。
罗老太太忽然睁开眼,低头看着他笑。"你啊,就跟你爸一样。多情。"

谢明宇从疗养院走出来,像是被罗老太太传染了,一阵糊涂一阵明白。他拍着脑袋,总觉得有什么事想不起来,梳理了一遍今天的行程。跟往常不同的就是提前下班,开车过来,停车,登记......登记!就是那个访客登记名单!

32

从自己的名字往上查,这页最上面还有一条,探访人也是写罗老太太的名字,来访者一栏笔迹很乱,后面两个字一笔带过去,只有第一个字清清楚楚的摆着,罗。
这是罗永强的笔迹,谢明宇幡然醒起的一刻无比确定,这是罗永强的笔迹。
再看到又有点不敢认,捧着登记本反反复复的研究,追着值班护士把以前的本子也翻出来,一条一条的对照罗永强过去留下的记录。是他。
谢明宇坐倒在一地翻开的本子中间,提不起一丝力气。胳膊腿都有点抖,脸上颤着,恍恍惚惚的笑出来。

"护士说了,就在我去的前一天,有个人去看过那老太太。戴着帽子,领子拉得很高,把脸这块都挡起来了。"谢明宇用手掌在自己下半脸比了一下,他叙述的很详尽,也很平静。
说完了,若无其事的看着罗永彬。
"怎么?"罗永彬好一阵才抬头,瞄了他一眼。
"我查过潮州汕头揭阳每一个公墓,三个同名的,每一个年份都对不上。我回医院核实死亡记录,根本不存在一个叫罗永强的死者。只有一间私人诊所承认收治过这个人,一个月后出院。"
罗永彬眉头皱起来,能在一天之内查出这些,看来动用了不少手段。谢明宇稳稳的坐在椅子里,十指交握,尽可能谨慎的控制自己的语速。
"他活着,对吧。"
"自己查。"罗永彬毫无保留的烦躁起来,把桌面上的文件全部推开,往后仰倒在椅背上,顺便转了半个圈,懒得再看见他。
谢明宇握了一下手,站起来绕到桌后,捉着椅子扶手,俯身到罗永彬面前。罗永彬正闭目养神,一张脸精致的挑不出一丝错。谢明宇看着他的脸,眼神热切的闪着,眼前的直线变成弧线,显现出罗永强的笑脸,有点无赖,有点好看,生动的忘也忘不掉。
罗永彬睁开眼,跟他对视了有一分钟,终于叹了口气。
"他活着,对吧。"谢明宇问他。罗永彬把他蹬开,转正椅子,抽了张纸条开始写字。谁的人生就是谁的,别人管不了,爱糟蹋就糟蹋去吧。

谢明宇攥紧手里的纸条,给了罗永彬一个热烈的拥抱,把他揉到怀里,用力拍了几拍。罗永彬是个顶好的朋友,就算他不怎么关心人,这些年来也是他帮着自己的多。
谢明宇如果爱的是这个罗少爷,也许会容易很多,也许会死得更快。
现在想不了那么多了,现在脑子里就只塞得下一个人。他放开罗永彬,几乎是用蹿的,一路跑出去,慌乱着,雀跃着奔向失而复得的可能。

敲开门,谢明宇提着小强两只前腿,推到苏珊娜怀里。"帮我照顾一段时间。"
苏珊娜先是给他的满面容光吓着,跟着又被小强的大舌头舔在下巴上,她掐住小强脖子,一手还得揪住谢明宇。"干什么去?人家尸骨未寒你就笑得春心荡漾的?我跟你说别丢我这,我现在跟这个老板对狗毛过敏,每次从你那回来我都得洗半天。"
谢明宇捧着她脸,狠狠啃了一嘴。"谢谢!"
趁着她往外呸口水,谢明宇跳起来就跑了,逃到电梯口跟她摇摇胳膊。"我找他去!""他诈尸了?骗谁呢?"苏珊娜喊着,抱着小强,拖着睡袍追到电梯跟前。两面门慢慢合拢,中间是谢明宇的笑脸,一团团幸福,一丝丝悬着。"不骗人,我找他去。"
苏珊娜眼睛又湿了,吸着鼻子冲最后一点门缝喊:"一定要找回来啊。"

回不回来不知道,只要能找到谢明宇就很满足了。他拿着罗永彬给的地址,下了飞机转长途,下了长途转出租,店名报给司机,司机说那一溜都是酒吧街,车不能进去,你自己找。
谢明宇下了车,打个个抖。北上几个维度,冬天的意思一下就明确起来,寒风扑在脸上,鼻尖和耳廓尖酸的凉。不知道他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风景倒是真好。
站在古城西街的大街上,周围的门面全是仿古建筑,青石砌路,灰砖筑墙。天色擦黑,雾蒙蒙一片里分不清真实还是虚幻。谢明宇收紧衣领,沿着街道走过 去,一间一间的看,都是一间房的小酒吧,装饰得各个不同。里头有笑声,有音乐,谢明宇匆匆经过这些陌生的欢乐,去找自己要找的那一间。

罗永彬说,罗永强醒了就揪着他,告诉他他能从他眼前消失,只要他最后帮他一个忙。罗永强没要他的钱,罗老太太没糊涂的时候留下一个帐户给罗永强,一直没动过。罗永强也没告诉他自己去哪,出院拿了证件就走了。罗永彬找人查出来,他四处跑,跑到这里才停下,开了个小酒吧。
罗永彬说,他现在挺好的。
谢明宇明白他的意思,罗永强已经不是过去的罗永强,什么都丢了,什么都重新来过了。到现在,他根本不应该再走到他面前。
谢明宇抬头,小小的一个门面,灰墙,大门和窗棱漆成深绿色,头顶招牌上歪歪扭扭的写着两个方字--没有。
谢明宇在门口站了很久,久到对眼前每一个细节了如指掌。有人从他旁边经过,推开门进去,门缝里散出暖暖的红光,还有音乐,他反复听了几个月的音乐。
动动僵硬的手指,然后是腿,抬腿上了台阶,伸手推过去,门上的铜铃响了,叮铃一声。

33

房间里的热气扑面而来,四五十平米的空间,迎面是吧台,右手那一半是两圈砖石垒出来的台座,中间摆着一个火炉,炉火红红旺旺的,映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层暖色。当然,也可能是酒气上头,个个都喝得兴致高昂。
谢明宇擦擦鼻头,吧台前头站着的人回头看,一个俄罗斯男人笑着跟他招手,两个看不出国籍的女人,还有一个少年样子的招待,喊着欢迎。
他们错开身,吧台后面的老板就露了面,只露了一面,还没等谢明宇看清楚,人出溜就不见了。
谢明宇大步冲到吧台跟前,男男女女端着酒躲一边,小招待伸手拽他,没拽住,干脆扑他后腰上抱住。小酒吧里人都站起来,酒鬼不怕事,都笑着看热闹。
谢明宇挂在吧台上,上身扑进去,两只手揪住缩在地下的人,扯着他肩上衣服往起拉。小招待也在后面死命拽他,两个人合力,到底把老板拽起来。
杯子哗哗的碎,人声哇哇的吵,小招待喊着:"你放手啊!"
然后就觉得安静,闯进来的怪人不吭声,老板也不吭声,有那么一个瞬间,一切都凝固了一样。

隔着个吧台,手里还提着他的衣服,毛衣扯得围在脖子上,这样一个伸展的姿势,腰腹于是裸露出来,线条很熟悉。
谢明宇想放开,然后就看到他的脸。
疗养院的小护士说过,他用大衣领子挡着脸,这么显著的特征,不能不挡着。从右边眼角到骸下,长长的一道疤,疤印已经消褪很多,跟肤色差不多,略微扭曲的盘在脸上,笑起来就扭得更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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