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淇水之岸,绿竹青青。如斯君子,怎可忘怀。)
记得那时我问她这词的意思,她便笑了,说这是教人去爱的曲调。
那麽,怎麽样才算爱?
爱啊,就是把自己的心拿出来整个系在那个人的身上。
我听了很害怕,问:心要是不在自己身上了,难道不会痛吗?
她说,痛啊,怎麽会不痛。
那为什麽还要爱呢?
她但笑不语,重又吟唱起"淇奥"的曲调。
那声音,竟如同叹息。
沈君桓见我走神,问:"後来呢?"
"......後来,朝廷颁布了严禁摩尼教流传的禁令,我爹怕引火上身,便寻了个借口把她赶出去了。"
他眼波微动,欲言又止,最後抽出佩剑道:"时辰不早了,开始吧。"
这一天,我从基础习起,反复几个动作,直到日落西山才回到府中。
第二日,第三日......依旧如此。
一连几日下来,我终於忍不住问他,每日只重复这些练习到底何时才能有所成?
他认真地想了想:"大概两三年吧。"
"这麽久?!"我吃了一惊,"就没有什麽捷径吗?"
"习武哪有什麽捷径?若根基不稳,任何招式都只是摆设,至多助兴罢了。"
"助兴又有何不可?"我漫不经心的拨弄著手里的长剑,"习武的目的无非防身和伤人,而我对这两样都无兴趣。"
"那又为何要学?"
"那日我见你舞剑,爱极那剑招的凛然之气。试想,兴起时,於天地间,览山水之色,和琴箫之鸣,随性所致的舞上几剑,这样的人生岂不快哉?"
他淡淡的开口:"原来你倒还是个率性之人。"
"那你又以为我是怎样的?"
他不说话。
"在你眼中,我定是个纨!子弟吧。"我见他不置可否,便爽朗的笑了起来,"没关系,全睦州人都这麽想,就连我爹也不例外。
"大家都称我为‘建德第一少',说我最爱饮酒作乐、纵情声色。
"他们没有说错,但这又如何?
"你知道吗?人生在世有太多的不如意,为什麽不牢牢抓住每一刻可以恣意的光阴呢?"
他有些不解的看著我:"你也会有不如意的时候吗?"
我哑然失笑:"怎麽会没有呢?
"小时候我读《论语》,看到上面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日子,心中十分向往。
"於是,我对爹爹说,长大以後要能过那样的日子该有多好。
"可他听了却皱起了眉头道:你可不是陶渊明。
"就这麽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我心里堵得发慌。
"其实我早该知道的。裴家世代从商,而我是裴家独子,便注定要面对这偌大的家业,注定要终日算计、疲於奔命,注定要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不管我愿不愿意,我的人生都已经被规划,血液中洗刷不去的是商贾的烙印。
"所以,为什麽不趁现在对自己好一点呢?"
我说完自己先笑开了,沈君桓却不作声,过了很久才开口,声音里带著一点歉疚。
"我从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
"因为我也从没对人说过。"我朝他笑,"你是第一个。"
他有些茫然:"为什麽?"
"也许是因为没有人这麽问过我,也许是因为我身边尽是狐朋狗友......"我转过头去,"也许是因为你叫我这样熟悉......"
他没有作声。
自这一日起,沈君桓正如我所期待的那样不再执著於基础,取而代之的是大量变化繁多的招式,我习剑的兴致越发高昂,每日晨起上乌龙岭习剑,一有空便与他天南地北的闲聊。
"这麽说,令堂的头疼久治不愈?"
"嗯,我虽四处求医问药,却始终不见成效......"
"也难为你为了令堂这般用心。"
"那是自然,若没爹娘,又哪来的我呢?"
"的确。"他思忖片刻道:"不知令堂的病症可否让我瞧瞧?"
我虽不通医术,却觉得未尝不可一试,於是答应下来。
第二日我带沈君桓去见娘亲,以大夫相称,娘亲见他俊秀,直夸此人面善。
沈君桓诊疗片刻,开出一张针灸的方子,主穴取风池、太阳、合谷、列缺,配穴阳白、头维、风府、率谷、外关、阿是穴,外敷当归、天麻。我找来精通针灸的大夫请教,那大夫也觉得可行,便让沈君桓按方施针,娘亲果然好受许多。我没想到竟会歪打正著,见她转好,也跟著高兴,於是,以答谢的名义半真心的邀沈君桓出游。
我们坐在湖边,水面上雾茫茫的一片,月光如水,似坠梦里。
我问他:"君桓,你的爹娘呢?"
他缓缓开口:"我没有爹,是娘独自将我拉扯大。"
"你娘一定吃了许多苦,怎麽不把她接来睦州?"
"她半年前过世了。"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
那一刻我看著他,想到自己尚健在的双亲,只觉得这个人是如此的孤单寂寞,如同茫茫天地间的一叶孤舟。我想说些什麽,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於是,只得凑过头去,挨著他的脑袋。
"别哭。"
他没有作声,只是静静的望著湖面上氤氲的水汽。
三
掐指一算,沈君桓到裴府快逾月馀。我虽已博取他的信任,然而要赢得那三月之约实非易事。
归根结底,都是江韶岑不好。若非他看中此人,若非三月後是他的生辰,若非我想送他一份别致的大礼,又怎会与他打下这样一个赌来。
我对韶岑说:"若要沈君桓向你低头,只怕你还得帮我设个套才行。"
"什麽套?"
"找个机会,故意把我们的赌局捅给他听,当然,内容要改成三月内让他向我低头。这样一来,他就知道我之前对他的好全是做戏,全是为了那个赌局,失望之下,你便可以趁虚而入了。"
韶岑点了点头:"但若被他识破了呢?"
"那也无妨,我定会在你捅破赌局前找出他的弱点,你大可以此要胁。"
他听後感叹不已:"煊鹏,怪不得大家都说,活腻味了就找裴家大少爷斗去。看来我今後若要待在你身边只怕也该先去开一副止呕血的方子,以备不时之需。"
我大笑:"你才知道吗?"
既然与韶岑商定,我便决定先从探听沈君桓的弱点入手。
然而一连几天,沈君桓似乎都在回避我。
他满腹心事、态度闪烁,我预感到事情有变,然而还不及阻止,他便提著行囊来找我,称叨饶多时,是时候告辞了。
我措手不及:"怎麽突然提起此事?"
"不,我只想要离开一段时日,把一些事情想通。"
我试图挽留:"若你走了,我的剑法怎麽办,我娘的病又由谁诊治?"
他把两本册子递给我。
--剑谱与针灸手记。
我还想再说什麽,他却道:"煊鹏,别说了,我离开,对大家都有好处。"
我见他的表情凝重且坚决,担心自己的勾当是否已经被看破,眼见事情无法挽回,只好上演缓兵之计。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说什麽,可否告诉我你准备何时离开?"
"就是今日。"
"能否缓上一日,一日便可,让我有时间为你送行!"
他犹豫再三,最後还是点头答应。
第二日午後,我在孤山为他送行。
"剑术上若真想有所造诣,还是应该从头练起。"
"嗯。"
"针灸手记交由大夫便可,他们看了自然明白。。"
"好。"
"好好准备解试,别让令堂操心。"
他就这麽叮嘱了我一路。
不知不觉间,已近黄昏。
飞鸟结队远去,红日寂寞西沉,梅林的边际模糊在漫天的潮红之中,晚风掠过,发出令人神伤的声响。
他叹了一口气:"送君千里终需一别。时候不早了,你还是回去吧。"
我不作声,只是有些黯然的将一个包袱塞到他手里。
他疑惑地抖开,发现里面净是银两。
"这些盘缠你留著吧。"
他推辞:"这怎麽行!"
"收下吧。权当是帮我一个忙。"我认真的看著他,"在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代替我,好好照顾你自己,无论何时,何地。"
沈君桓看著我,似有千言万语,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煊鹏......我......"
他要说什麽?
是反悔了吗?
是决定留下了吗?
我正在全神贯注的等待下文,却听得"扑"的一声响,便被沈君桓扑倒在地。
与此同时,两把飞刀擦肩而过!
他示意我躲在树後不要出声,自己则拔剑而出。
他一走,我便拍掉衣衫上的浮土,镇定自若的起身,隐在树後,透过缝隙看外面的情况。
外面站著三个人,均为蒙面,个个手持武器。
为首的大声喝道:"把银子交出来!"
"哪儿有什麽银子!"
"少废话!老子刚才都看见了!这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兄弟们!上!"
说著便攻了过来。
沈君桓沉下脸来,抽出长剑,迎上前去。
我站在树後观战,见到他凝重的神情便是一阵好笑。
沈君桓一定做梦也想不到,这三个匪人是我刻意安排的,为的便是抢走他的盘缠,再让他受点小伤,好扰乱他的行程。
可不知是沈君桓剑术高超,还是那三人无用,直过了百馀招仍是平手,真不知何时才能完。
我看得心浮气躁,忽然灵机一动,拾起他留在地上的剑鞘当作武器,大喝一声,从树後冲了出来。
"君桓!我来救你--!"
沈君桓正在全心过招,听到这样的喊声,赶快回头:"煊鹏,你不会武功!还不回去--!"
这麽一分心,形势立刻吃紧。
我却有些後悔,以这人的聪明,事後回想起来只怕会觉察到我的用意,看来我也得像模像样的和匪人比划两下才行。
正这麽想著机会便到了。
沈君桓正忙於应付前面两人,未曾顾及背後那人斜刺来的一剑,我赶忙扑上去护住他的後背,那匪人吃了一惊,怕伤到我,却收剑不及,眼看就要划伤我的左臂。
我却镇定自若的看那剑刺来。
--倘若能受些小伤洗脱嫌疑,那就再好不过了。
沈君桓发现情况不妙,急忙转身,试图帮我把剑格开,却被其馀二人缠住,不能完全发挥威力。
结果,这一格使得原本刺向左臂的剑向右偏了些许。
我只听见"扑"的一声,清晰如裂帛一般。
温热湿润的感觉自胸口慢慢扩散开。
我伸手摸了摸,是湿的。
低下头,才看见胸口上多了一柄剑。
殷红的鲜血顺著剑锋蜿蜒而下,滴落在脚边。
啪嗒、啪嗒。
那一刻,我其实很想纵声大笑。
这是我一手安排的戏,我本应置身度外,看戏中人如何死去活来,却没想到,临了,我竟然成了戏中那个即将死去活来的人物。
然而,没等笑出声,痛楚便如狂风巨浪般扑来。
我痛得一时透不过气,便向後直直倒了下去。
倒下的瞬间,一切变得这样寂静,只有那耳畔风吟,像极了小时候娘亲哄我入睡的曲调。
我又痛又累,正想好好睡上一觉。
沈君桓却发疯似的唤著我的名字。
"煊鹏--!!!煊鹏--!!!"
咸涩的液体滴落在脸庞,我只好睁开眼睛,用尽最後的力气朝他扯出一个笑容。
"别哭。"
然後,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沉入黑暗前,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好了,韶岑,我赢定了!
四
将我从昏沉中唤醒的是一阵剧痛。
从未经历过的,深入心肺的痛楚。
由胸口的某处向外延伸,如同烟薰火燎、翻江倒海一般。
痛到极致的时候,我本能的伸出手去,试图抓住什麽人求救,却落了空。
心里一惊,眼睛便跟著睁开了。
正发著呆,一个丫鬟推门进来,看见我目不转睛的盯著她,突然丢下手里的水盆,尖叫著跑出去。
"少爷醒啦--!!!少爷醒啦--!!!"
她惊恐得好似见了鬼,让我一阵好笑,结果不小心牵到胸口的伤处,痛得一阵呲牙咧嘴。
胸口的伤口刺痛不断,我这辈子还没遇到过这麽痛的时候,一痛就让我想骂人,责怪自己自作聪明。想我我从来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现如今竟然会为了一个沈君桓遭此大难,当真是自讨苦吃。
正当我牢骚满腹之时,有人飞奔而来,不是沈君桓却又是谁?
然而,他面容憔悴,双眼通红,哪里还是我记忆中那个模样。
他愣愣的看著我,却不说话,我也痛得没有力气,结果只能和他乾瞪眼。
沉默良久,我才攒足了气力唤了声"君桓"。
他也想要说什麽,可一开口,眼泪却先行滚落,急忙背过身去。
看到他喜极而泣,我便安慰自己,这场戏虽然有些脱轨,让我受了不少苦,但总算还物有所值。
想起和江韶岑的赌约,我赶忙问他自己躺了多久了。
他答道:"都快一个月了。"
我算算日子,暗道一声糟糕,原来再过一个月便是韶岑的生辰了!
正在烦闷,却有人进来。
--原来是我爹、娘亲和两位姨娘。
我爹憔悴了许多,见到我,竟一时哽咽。
娘亲在床边坐下,反复唤著我的名字,她原本就哭肿了眼,此时又不禁泪水涟涟。
两位姨娘也在一旁唏嘘不已。
沈君桓见状,默默的退了出去。
我见这一屋子人哭哭啼啼就头疼,只好苦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爹却怒了:"你还有脸笑得出来!你知道当日那情形如何凶险!那柄剑若是再深半寸,就算华佗再世也难保你小命!"
娘也随声附和:"若不是人家沈大夫及时替你止血,娘只怕再也......再也......"
说著,她又要落泪。
爹爹气势汹汹的训斥起我来:"早就不知道跟你说多少遍了,有时间在家多读读书,少去外面乱晃!你要是肯多听我半句,又怎麽会落得这般下场!"
我听得心烦意乱,於是装出一副疼痛不已的样子。
我爹见状,立刻住了口。
"煊鹏,爹一时心急才多说了几句,别怪爹,不管如何,先把身体养好吧。"
他摸了摸我的头,便带著娘亲他们出去了。
我想起小时候,他时常会抱著我站在城楼之上,一样一样的指给我看,这家绸缎庄是裴家的,那家商号是裴家的,这边的钱庄是裴家的,那边的古玩店是裴家......
然後,他对我说,长大後,这些都是你的,高兴吗?
我却摇头。
他就问,为什麽?
我告诉他,这里太小了。
他每次听了都会哈哈大笑,然後宠溺的摸摸我的头。
那时候他是那麽快乐,只因为他对我有著许许多多的梦想。
他以为他的儿子三岁识千字,四岁诵诗词,及六岁已读遍四书五经,这样一个神童,一个奇才,长大後定能如鲲鹏般展翅腾飞、光耀门楣。
却没想到,到头来,他竟成了这副不肖模样。
我在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醒转时,发现有人正静静站在身旁。
我以为是沈君桓,睁开眼睛,才发现是韶岑。
--也不知他什麽时候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