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朝纲————我意逍遥
我意逍遥  发于:2009年0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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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景业伸手,用温热的手掌覆住她的眼睛。他感到掌下眼睫动了几下,泪水慢慢止住了。
他拿开手,笨拙地胡乱抹了抹小舞脸上的眼泪,冷着脸道:"你家爷现在长成了个移动公害,他不招惹人就不错了,断不会再让人那样对他。"他俯下身,重新给小舞盖了被子。刚站直,小舞从被子里伸出手,轻轻拉住他的衣角,小声道:"不走不行么?"
赵景业抿了抿嘴角,抽出衣角走了几步,搬了把椅子过来坐在她床边,看着小舞心满意足地迅速会了周公,头疼地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额角,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啊......"
小舞脸上犹有泪痕,在睡梦里轻轻呢喃,翻了个身。伸手出来,又把赵景业的衣服攥在手里,眉头渐渐舒展开了,露出甜美的模样。赵景业在黑暗里望着那只挣脱不开的小手,又是怨恨,又是无奈,终于哼道:"秦慕归,朕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第五十五节
江府新招来的五、六个下人都住在一间大屋子里,席地铺上被褥,好在夏季余热未退,反而觉得凉爽舒适。正是上午,屋子里只有柳怀生一个人。没有桌椅,他便坐在自己的褥子上,曲着腿仿佛在想事情。门一响,他抬头望了一眼,见秦慕归耷拉着脑袋灰溜溜的进来,"噗哧"一声笑道:"慕归,你也被赶回来了?"
秦慕归没精打采地"哼"了一声:"有你打碎十八只碗的记录在前,我才摔了三个,那老管家的脸就挂不住了。"
"只有三个?"柳怀生促狭地笑道。
秦慕归撇了撇嘴:"第三只碗刚好掉到锅里,锅里刚好正在煮燕窝粥,燕窝粥溅出来刚好烫到那个老管家的手,那个老管家痛得乱蹦乱跳撞倒了正在生火的杂役,杂役拿的柴火撞得到处都是,刚好点燃了灶台旁边的干草......你再等一等,跟我们同屋的那几个灭完火也该回来了。" 他四下里一望,意识到没有桌椅,就走到柳怀生跟前,顺势躺在他腿上,眯起了眼睛。
柳怀生笑弯了腰:"你这一闹,在厨房重新修好之前,我们都不用去了。"
秦慕归作出恶狠狠的样子瞪了他一眼,翻了个身道:"反正本来也没什么活干。"
柳怀生听了这话,脸色反倒严肃起来,道:"你不觉得奇怪?遇到灾荒,一般就算是大户人家也会有些拮据,怎么会在这时候还要多雇人,雇来了又没有什么事做?"
秦慕归满不在乎道:"无非是请君入瓮罢了。"
柳怀生皱了眉:"你想到了?"
秦慕归道:"我们在他眼皮子底下,总比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盘算要来得好。江文运这一招虽然险,但有用得很。"他坐起身来,"那老管家挑选下人的时候只看不问,你瞧瞧与我们一起住的这些,年纪模样口音是不是都与我们有些像?我疑心他在京上有人。"
柳怀生低下头仔细想着,长睫扑闪,秦慕归望着忽然吃吃笑了起来。柳怀生疑惑地看他,秦慕归笑道:"怀生,你长得柔美,认真起来又天真又可爱,你那铁骨谏臣的名号怎么来的?"
柳怀生面上一红,嗔怒道:"在贼窝里呆着,你还有功夫去想这些。世间传言多有不实,本来也没有什么。"
正说着,门外一阵喧哗,却是与他们同屋的下人灭了火回来了。两人停下说话,门被推开来,进来的个个都被熏得灰头土脸、头发焦黑。始作俑者秦慕归一脸严肃,饱含着同情地望了他们一眼,昂首挺胸地站起来,回到自己铺位上缩进被子里补眠。
柳怀生也拉高了被子躺下来,他的位子在秦慕归边上。两人躺了一会,听那些人来回忙碌一阵,陆续出去打水洗脸。
柳怀生露出脸来,看着对面包得蚕蛹一样的被褥,忽然轻声问:"慕归,你从随心庵离开,在外面逃亡那几年,没有做过苦工么?"
秦慕归在被子里含糊地哼哼了几下,睡眼惺忪地道:"我走的时候,悄悄从庵里偷了两个小金佛出来......"
柳怀生沉默半晌,一扯被子,翻过身背对着秦慕归闭上眼睛。

第五十六节
赵景业坐在太白居的二楼临窗。这小酒楼的对面正是已经做了粮仓的秦府旧宅。赵景业侧着头,望着一道矫健的黑影飞过院墙,几下翻进了宅子深处,默默地哀叹了一声。
这耶律莫才晚上穿件黑衣也就算了,白天也这副打扮去闯官府粮仓,自己这个望风的也做的忒辛苦。
楼梯传来一连串脚步声,小二弓着腰引了一个男人上来。赵景业扭头看了一眼,这男人一股子书卷气,眉目倒也清爽。他赵景业美人见得多了,也不甚在意,又回过头盯着秦府大宅,耶律莫才进去查霉米数目,看不见身影了。
小二一路将人引到赵景业前面一张桌子,拽下肩上抹布擦了几下,满脸堆笑地向那男子道:"知府大人,您常坐的桌子,小的一直给您留着。"
赵景业吃了一惊,暗地里再打量那个男人。依旧是副书生模样,面上有些疲惫神色,原来就是这扬州城的知府江文运。
江文运给了打赏,小二乐颠颠地下去,片刻后端来些茶水点心。江文运心思却不在这些上,一坐下目光便落在对面那座大宅子上。
赵景业又惊又疑,只怕是江文运已有了防备。他也去看秦府的宅子,耶律莫才进去快半个时辰,估摸着也该出来了。他那一身衣服招摇得很,若是出来被江文运看见,可是大大的不妙。
他心里掂量了一下,倒满了一杯茶,正想过去与江文运说话引开注意,却已经有人抢先一步坐到了江文运对面。
江文运收回目光,啜了一口茶,问他对面的人:"杨管家,查得怎么样了?"
赵景业松了一口气,瞄了宅子一眼,见耶律莫才仍未出来,便沉下心思静静地听他们说话。
管家背对着赵景业,看不清神色,听声音却像是为难得很,道:"大人的消息说,那人当真是扬州人士么?奴才翻遍了这几十年的户籍,都没有这么一个人。"
"没有么?"江文运有些诧异,皱起眉头道,"圣上亲口说他是扬州人士,故而派他走这一趟差,应该不会有错才是。"
管家犹豫许久,道:"其实......若他不叫秦慕归的话,年纪品貌才情相似的......倒是有一个人。"
江文运怔了怔,他手上正在倒茶,却连杯子已满也未曾察觉,直到茶水溢得满桌都是才"蹭"的站起来。管家忙不迭地过来给他擦衣服,他伸手挡了,仍旧坐下道:"你说秦思远?"
管家又给他斟了茶水,江文运接过一饮而尽,片刻后道:"他一向不同意‘士而优则仕',怎么会入朝为官了?"
赵景业听得脸色一暗,没来由地起了怒火。
那管家坐回位子,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若真是秦思远,只怕就不光是为赈灾粮一事。"
江文运疲惫的模样更甚,埋着头不说话。管家忙安慰道:"大人也不用焦心。秦思远与西良山盗贼的来往书信还在知府衙门里放着,证据确凿,当年那案子他翻不了。要当真是他,咱们也不必再去查他家世拿他把柄,逃犯的名册上还有他秦思远的大名呢!他进了咱们扬州城,那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肯定找不了咱们的麻烦。"
江文运摆了一摆手,转而问道:"他和柳大人都进了府么?"
管家道:"十有八九。" e
"知道是哪两个了?"江文运神色和缓了些,有了丝笑意,"我听说昨日里厨房被烧了。"
赵景业一筷子葱油豆腐刚刚放进嘴,差点卡在喉咙里呛死。只听那管家回道:"是烧了。那人的模样我瞧着也眼熟。另外盘子碟子也碎了不少,有个清清冷冷的,跟传闻里貌比潘安的柳大人有些像。"
江文运沉思了片刻,道:"你扯个理由把他们叫到书房里,我亲自验一验。"
赵景业怕听漏了他们说话,不敢大声咳嗽,那豆腐不上不下的,卡得他满脸通红,好不容易吐出来,对着一桌子小菜,只觉得索然无味,吃不下去。转头正望见耶律莫才从秦府里翻出来,便匆匆结了帐下楼,把耶律莫才拉到一边,也来不及问查得怎么样了,先道:"你今晚上去秦慕归那里,告诉他们被江文运盯上了。证据以后再说,千万把人先带出来。"
他抬头望一眼太白居二楼,那管家已经走了,江文运呆坐了一会,又同先前一般望着对面秦家的宅子。赵景业攥着拳头,改口道:"你一个人怕说不清楚,我与你一道去。"

第五十七节
到秦慕归他们住的院子的路,耶律莫才是极熟悉的,赵景业身为帝王,也是自小习武,一步不落地跟在他后面。树影一晃,眼见着快到了,看见那一道修长的身影立在树下,赵景业忽而有些犹豫,拉住耶律道:"还是你自己去,我就在这墙上给你们守着。"
耶律莫才也不觉得什么,翻身就要下去,赵景业伸手阻了一阻,低声道:"莫告诉他我来了。"
他这话说出来,不但耶律莫才觉得奇怪,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摆了一摆手,催耶律赶紧去。
他坐在那墙头上,百无聊赖地望着耶律和秦慕归说话,心里头只觉得有些烦躁。他这连日来举止都有些不同于寻常,此时思量起来,只觉得这一趟差都不该让秦慕归来走,自己更不应该跟了来。
他把目光从那两人身上移开,躺倒在墙头上,微风徐徐,星斗满天。他眯了一下眼,翻了个身,忽然瞧见一墙之隔,下人们住的那一排房子前面有个白色的人影倚墙站着。
赵景业"腾"的坐起来,又望了那人影一眼,翻过了院子,慢慢地向那人走过去。走得近了,他怕惊吓那人,站住了轻轻咳嗽一声,唤道:"柳怀生。"
柳怀生正等着秦慕归回来,瞧见他现出又是惊讶又是欢喜的模样来,应道:"皇上。"上前一步就要跪拜。
赵景业急忙过去扶住,皱眉道:"出门在外,这些虚礼就免了。"
柳怀生微微一笑:"君臣之礼不可废。"依旧行了大礼,却侧了头,笑盈盈地看着他。
赵景业被他瞧得有些窘迫,柳怀生走近了几步,几乎就要碰到赵景业的身子。他身上清冷的味道有那么一瞬就萦绕在赵景业的鼻子尖上,柳怀生一伸手,小心地从赵景业的头发上摘下一片叶子。
赵景业尴尬道:"许是刚才躺在墙头上沾到的。"
柳怀生将手收进袖子里,淡笑着,转而问道:"慕归拜托给皇上和耶律大人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耶律莫才今日去查看,粮仓里确实没有霉米剩下。"赵景业一边答着,脸色微微一变,他瞥见远处有几个人打着灯笼朝这边过来。
柳怀生顺着他眼光望去,讶道:"是杨管家。这半夜三更的,他怎么会过来?"
赵景业焦急道:"定是来寻你和秦慕归的。"他连再见的话都来不及说,匆匆翻上了墙提醒那边的两个人去了。柳怀生望着他的背影,仔细地理了理衣裳,静静地等着杨管家过来。
片刻后秦慕归从院子里回来,柳怀生轻轻地笑着,指着那越来越近的灯笼光问他:"老虎的牙齿竖起来了,怎么办?"
秦慕归大笑道:"正好顺着它的喉道进去看看。"
说着话,那几个人已经走到跟前,杨管家瞧见安然立在门口的两个人,着实错愕了一阵,才道:"江大人书房里缺个值夜的,叫你们过去帮忙磨墨递笔。"
两人应了,跟着杨管家穿过走廊,转了几个弯,书房大门敞开,桌上灯光一点如豆,摇曳着映衬着江文运的脸颊。他宽袍长袖,坐在那里一派文人风气。听着了脚步声,他放下手上的书本,搁到一边,又把笔墨纸砚拖到桌子中间,似乎是要写字了。从容地做完这些,他方才抬头,目光先在柳怀生脸上转了一转,又移到秦慕归那里去。
柳怀生怕他还认得,不着痕迹地挡在秦慕归前面,禀报道:"江大人,杨管家叫我二人来值夜。"
江文运便又低下头,无声地允了。两人走过去立在他身后。柳怀生伸手替他磨墨,一瞥之下,见放在桌角的那本书正是他们要来寻的账册。他示意秦慕归来看,秦慕归也凑近了来,装模作样地拿起笔蘸好了墨,递给江文运。他眼还瞧在那账册上,没料到江文运却未去接笔,而是握住了秦慕归伸去的那只手。
秦慕归惊得颤了一颤,手上的笔落了一滴墨,在雪白的纸上四溅开来。江文运恍若未觉,低声道:"我以前有位友人,每次蘸好了墨,总喜欢再用笔尖在砚盘里点上一点。就如你方才做的那样。"
书房里立时寂静无声,江文运握着那只手,就在面前的纸上写起字来,口中接着说道,"他说这样写出的字,一笔有深浅,一划有浓淡,一字便是千丘万壑。"
秦慕归抽回手,笑道:"大人的这位友人妄自尊大,狂妄天真,怕是早就不在人世了吧。"
江文运转过头望着头,目中尽是惊惶无措,终于露出狠绝神色,道:"你们下去。"
秦慕归一句话也不说便往外走,柳怀生跟着他出来,两个人走出一段,柳怀生忽然快走几步拽住秦慕归,他的力道如此之大,秦慕归吃痛,停下来惊讶地望着他。
柳怀生道:"慕归,我记得秦府获罪,卷宗上记着,证据是你和西良山盗贼的来往书信。"
秦慕归偏过头,低声道:"不错。"
柳怀生薄怒道:"你却从来未对人说过,扬州知府江文运的字,居然可以写得与你一模一样!"

第五十八节
那时的秦慕归还叫做秦思远,十四五岁的少年,料理着扬州第一富豪的生意,文采风流容貌俊美,嚣张跋扈肆意妄为,实足一只从地府里放出的,叫人哭不得笑不得的小鬼。
秦思远眼高于顶了十四年,终于在一个人面前收敛了爪牙,那个人,灰衣布衫,不喜言笑,行事作风一派文人风气,名字,叫做江文运。
扬州人都知道那一两年,秦家的少爷最喜欢往知府衙门里跑,有案子就坐在大堂角落里支着脑袋一边睡觉一边听审,没有案子就缩在江文运的书房里犹如一只慵懒的猫。
扬州人还知道,隔三岔五的,那小公子会有那么一次怒气冲冲地从衙门里出来,一路上横冲直撞回自己府上去。要是这时候,即便是要做生意,也没人敢上秦家的门,秦小公子铁定是受不了江大人的书生气,正在家里摔桌子摔椅子,等着捉弄人来撒火泄气。
可是那些做生意的也不着急,知道那天晚上,江大人肯定捧着待批的公文上秦家去,就着秦家的烛火安安静静批上一两个时辰,等那只张牙舞爪的小豹子耍够了泼,再带着公文回衙门去睡。到那个时候,秦小公子便是云开雨霁,又是那个精明算计刁钻古怪的生意人了。
只是扬州的百姓们却不知道,秦思远在知府衙门里曾经犯过这样不可饶恕的错。
十四五岁的少年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躺在灰衣的青年膝上睡觉,那青年正在知府衙门后院的书房里写着字。
少年翻了几个身闲得有些无聊,一骨碌爬起来,撞翻了砚台。他窝在灰衣青年的臂弯里看了一眼纸上的字,两眼一翻,不屑道:"不是说当今天子字写得好看,也要求科考的考生字也好看么?就你这样的字也能当官,看来皇帝老子写得也不怎么样。"
灰衣的青年习惯了他的毒舌,慢条斯理地捡起砚台,擦干净桌子,把弄脏了的纸张扔掉,换上干净的,嘴里教训他道:"怎的这样口没遮拦?皇上怎可以随便非议?你这话传出去足可以治你个大不敬,也就是在我这里说说。"
那少年为着他那最后一句眉开眼笑,璀璨夺目。他略微怔了一怔,看向别处,轻声道:"你说我的字不好看,那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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