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卿阳————zuowei[下]
zuowei[下]  发于:2009年0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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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准备妥当,已是四个月之后。我一人上京,敲开了那座尚书令的官宅大门。
站在卿阳面前,我将他曾说过的话还给他:"卿阳,我一无所有了,你要不要我?"他愣了,我第一次见到卿阳这般表情,我想他是做梦都没想到我会追来吧。真是可爱,他的眼睛圆圆瞪着,嘴巴微微张开,让人忍不住想一口咬下去。
想归想,做自然也做了。
卿阳好半天才开口,笑得比哭还丑:"傻子!"
"你不是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傻子么?我当然要来与你作伴了。"我笑开,卿阳也笑了。
这时候,我想我明白了,所谓幸福,不会是上天为你准备好了等到时机合适就送下来给你的。幸福是要自己抓住的,而自己的爱人,也是要自己守护的。
卿阳,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
我跟他开玩笑,说他堂堂正二品的尚书令,不会连我小小一人都养不起,岂料卿阳嗤之以鼻,很不屑的说他已经是从一品了。
只要我安静的留在尚书府,没事不要太招摇,我想萧旻也不会猜到我会在他眼皮子底下跟卿阳亲热。

时间一晃又是多年,连我自己在去年也三十了。卿阳身边来来去去的就这些人,不过萧姓的除了卿阳的学生当今的太子萧毓之外,其他人我都没遇上,也算是幸运。
只是这几个月来卿阳的身子骨越来越差,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晚上拥着他入眠时他身上的肉少了骨头多了,白天见了也觉得他脸色苍白。
不过我也大意,起初都没放在心上。一直以来,我与他都是这么相处的,卿阳想说,那我便听;他不想说,我也不问。
直到某日我在他手腕上发现了一道血口子。那处地方平日都被一根锦玉带包着,那是前年我送卿阳的礼物。原来脱去了锦玉带,卿阳手上居然有这么大一个口子。
我的卿阳高傲至极,这些年来也没什么不顺畅的事。他理当是不会选择这种方式了结自己的性命的。
我不开口,但卿阳还是说了:"雍,这世上终还是一命需用一命抵的。"
一命还一命?我听不懂,卿阳何曾害过别人?
"你知道么?林翰皇族数百年的历史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一对双生子。可先皇的秦贵妃却生了一对孪生子,她为了保全两个孩子的性命,所以将其中一人送除了宫,交托给当时的朝凤阁大学士,而那人......就是我爹。我与萧衍,是兄弟。我与当今皇帝,也是兄弟。月前,萧衍染了怪病,那尚药局的奉御说是要其半身引病入本体方可得救。"
"卿阳,你没胡来吧?"我不敢相信,更是不愿相信!
他笑,那笑容很是飘渺:"萧衍得的应该不是病而是蛊毒,至于是否只能让我转移蛊毒来治我倒不清楚真假,可那奉御我知道他是谁,七年前我在舍御筵上一刀杀了的幽州郡王,与这奉御长得很相似。算算年份,他应当是幽王之子,是来替他父亲报仇的吧。"
他来报仇,你便把命给他?
卿阳卿阳,你究竟是想抵债,还是因为这命令是萧旻下的!
我不敢问,真的不敢问。旁人眼里卿阳或许只是体弱了些,可与他日日相伴的我却知道,他命不久已。他的身体里藏着一只毒蛊啊,他日日喂的是鲜血啊!
萧旻,同样是你的手足,你怎可如此偏心?难道一母所生偏就萧衍是宝贝,卿阳就活该白白付出?
"雍,若我死了,你就离开瑶城吧。留在瑶城,你终有一日会忍不住与宇真作对的吧?我不是怕你伤到宇真,他是帝王,身边有多少侍卫?我不要你做无谓事白白送了性命。我想你好好的活下去,替我看完我没有看过的山水。"
"卿阳,你这傻子,为何不爱上我呢?爱上我你怎会多这么多苦难!"傻子,他是傻子!
他笑,起身披了衣裳,原就不丰硕的人,如今在那件月牙袍子里就觉得空空荡荡:"是啊,我们都是傻子。"

之后没有多久,卿阳走了。
起初只是风寒,不怎么严重,可这风寒却一直没好过,卿阳在榻上躺了几日,精神一天比一天差。
我日日守着他,就怕他一个合眼,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那日清晨,我见他勉强打起精神,便招呼下人给他准备些流质的食物。卿阳却把我拦了下来,我不知他从何处找来了匕首,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割下了自己的发,然后装进一个红色锦囊里。
"雍,不论我是不是萧家人,我终究是林翰国的尚书令,按礼法当由皇帝亲自临丧。我想与你说,这具身子你就当不是我,你就把这把头发当作我,到你百年之后,带着它入葬,就......就......好似我与你同穴一般,可好?"他的气息已不平稳,我颤抖着将他搂在怀里,心中也清楚卿阳约摸是过不了今日了。
天啊,他才多大?不过是二十八的人,居然就要离开我了么?
他的眼皮似乎很重,我见他睁了又合合了又睁,辗转才道:"我一生,就爱了那么一个人。本来我可以爱上你,可我不愿,雍,你太好了,若我心中带着一个人去爱你,我为你不平。可要我忘了宇真,那又不可能。若让我再倾尽一切为他,那更不可能。我这一辈子,好似就没做过一桩对的事。我知道我想说的事太霸道,但请你答应我,可好?"
我拼命点头,不论他说什么,即便他要天上的太阳,我也帮他打下来。
"我......我要你好好的活下去,替我看......"
"我好好活着,替我的卿阳看遍这一片瑰丽山水,看遍这个让你倾尽所有的国家!"
他笑,却已然没什么力气:"嗯,然后这辈子都不要回瑶城。今日你就带着我的发,跟萦珲离开这里,不要久留,也不要跟宇真起冲突。然后下辈子......下辈子你要答应我,你一定要先遇上我,我也会先遇上你,远在遇到宇真之前,你只能爱我一个,我也只爱你一个,好么?不准爱上别人,只能爱我......要笑着看我......看我......离开。"
"我一定先遇到你,在萧旻之前!"卿阳,我的卿阳,是否我答应你这一切,你就可以再多陪我几年?
不、不用几年,哪怕几个时辰都好,我还有好些话没跟你说呢。
"卿阳,卿阳,卿阳,卿阳,卿阳,卿阳,卿阳,卿阳,卿阳......"
我无数遍的唤他的名,可他却没有反应。我低头,见卿阳在微笑,见卿阳睡着了。
他睡着了,可是再也不醒了。
我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然后又是一阵跪拜的声音。我紧紧捏住卿阳给我的锦囊,小心翼翼的藏在心窝口。我的卿阳,你还有话没说完不是么?我离开这世上的一日,定于你结发。来世定然会遇上你的。
我走出去,果然见到了萧旻,还有站在他身边很是康健的萧衍。如若可以,我真巴不得把他撕了!
不顾萧旻那副要把我碎尸万段的神情,仅仅是让开了边,让他进去。是啊,我的卿阳这么爱他,应该也想看看他吧。
走到庭院里,我看着萦珲,萦珲是卿阳侍从,也是在卿阳身边陪了十多年的人。我笑着问他:"萦珲,我在笑吧,我是在笑吧?卿阳让我笑着看他离开,我是在笑吧?呵呵......呵呵......我在笑啊,我真的在笑!"
萦珲点头,可我看不清他的脸,只隐约听到他说:"您在笑。"
是啊,我在笑啊,可是为何?我的脸却湿了?
哦,对了,定是老天爷哭了,是老天爷为卿阳哭了。
我还是在笑的。
卿阳,我是笑着看你离开的!
你要我笑的啊......可是你瞧,连老天爷都为你落泪了呢......
卿阳......卿阳......卿阳......

之二 --萦珲
前言:慑镕卅五年,萦珲死,享年七十有一。葬于雍州远郊,碑文八字--慕公随从萦珲之墓。

"萦珲,我不绕弯子,你若不愿跟我去瑛州,只要你开口,我便同宇真去说,他会听我的。"
不知为何,这些年一个人独处时,我总会想起这句话,还有说这话时大人的神情。明明已过了那么多年,却从来不曾忘记。
这几十年,身边的人一个个的走了,大人去世后几年,天下同丧,陛下因为感染风寒不治而崩,听宫里头的人说,陛下在风寒之前,便因劳碌过度,身子骨本就不强健了。
而伴着大人很多年的雍王,在大人走了之后便回雍州隐居,靠着从前积累的钱财度日。我亲眼见着陛下为大人操办的丧礼后,沿着从前走过的路,来到雍州,与雍王毗邻而居。这个人,在之后的近二十年来,每日都带着大人留给他的锦囊,也带着薄薄笑容。只是那笑,如同大人离开人世那一天雍王脸上所带着的一样,令人看了便不禁唏嘘。
我曾问过雍王,为何不行走天涯四处看看全当散心。那人也只是笑,说他不要就这么圆了大人的遗愿,这样大人的魂才能留在奈何桥边,等他一起走。
偶尔,见到如此的雍王,我真不禁想,大人心中所想的自由,对雍王来说,或许是一种折磨。雍王走的那一日,没有任何的预兆,人就这么倒下了,直到他的管家发现,他已经去寻我家大人了。
对了,雍王过世时,脸上竟也带着笑,比这二十年来的笑容,看似都要真,都要开心许多。他或许是解脱了吧,那位老管家如是说。
至此,雍州的山郊,只留下我与那个老人,时不时去祭拜雍王与大人的合墓,那管家过世之后,便只剩下我一人,隔三差五的去看看他们的坟,为他们打点些吃的。日子也就这么一日日的过,波澜不惊。
或许是太平静了,所以才时常想起大人,想起他身平点滴,还有音容笑貌。
尤其是当年他说那话时,脸上的浅浅笑意和那份淡定自若。
这是我第一回,正视这个在陛下身边藏了四年的人。我只以为,当年那个一篇九州志夺下榜眼的人早就沉溺在陛下为他筑的温柔巢内。却未曾料到,当时十六岁的他能一眼看穿我,然后问我愿不愿跟他走。
说实话,我是不愿的。我萦家历代皆为天子护卫,如影子一般的存在也是种荣耀。可陛下却让我去保护另一个人,一个与皇家已无关系的人。
但让我最终说下愿意二字的并非大人,而是陛下。天子之命不可违,萦家祖训。
现在想来,这是否也是一种幸呢?
在他身边也不过十多年,卿阳其名、卿阳其人便一辈子都忘不了了。
或许,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是陛下,是雍王,但大人也曾说过,这世上最懂他的人,可能是我。
能得他如此评价,我很高兴。
大人一生,看似为国为民从未为他自己活过,这一点,恐怕雍王爷至死都如此认定。可我看来,大人一直都在为他自己活。什么天下兴亡什么百姓安定他从不放在眼中,他所作所为从来都只为了自己的追求。
慕卿阳并非是个无私无欲之人,相反,他有所求有所念。
从前他说,要堂堂正正站在陛下身边,做陛下无法缺少的左臂右膀时,那一刻,他的眼神他的笑容,都让我深信,他做得到。
那一刻,我真的有一种--"是的,这个少年做得到,他的名字将载入史册,即便百年千年后,别人都会想起慕卿阳和他的功绩"诸如此类的想法。
瑛州离京兆并不远,陛下的关照是希望可以借大人的手,逐步瓦解三大氏族在当地的势力,所以,当大人问起三家情况,我也将所知情报一一道来。原以为他会想知道更多,却不料他只是吮着沾满盐酥鸡碎末的手指头,嘻嘻地笑着要去衙门。那时候,在我眼中,还是少年的大人,又一次让我惊讶。
之后的一年里,我眼见着这个少年周旋在三家之中,慢慢长大,慢慢有了风采,从前对他还有些的轻鄙,已全然消失。
是的,他会成为陛下的左臂右膀,他会成为陛下最大的助力,我如此相信。
尽管,相信的同时,知道他未来的路会是如何。无人之时,对着他,总有犹豫。
陛下头一回见到大人时的惊讶,我也有。当陛下给了大人‘炎'这一字时,我也就知道,有些事情,注定会发生。
所以,我告诉他,我相信终有一日他会站在陛下身边,成为名留青史的臣子。
那时候,他笑了,悠然自得的笑容,与慕大学士有几分像,但更多的,是大人自己的气质,与任何人,都不同,他就是他--慕卿阳。

在大人身边这些年,我清楚的看见,这个原本天真大胆的少年,慢慢被他周遭的人、事磨得圆润,但也变得成熟。当他说他要堂堂正正站在陛下身边,做陛下无法缺少的左臂右膀的那一刻起,大人慢慢的开始变。
大人的前半生,心中挂记之人有二,一是那已入土为安的父亲,二便是陛下。
其实,大人从前的那一些,我如今已经记不清了,只依稀还记得大人听说他爹亲过世的消息时,脸上那抹煞白。若用天塌来形容那一刻大人的心境,我想是再恰当不过。
那时的大人,充其量只是个孩子,没有长大的,只想呆在温暖窝内撒娇耍小聪明的孩子,可那之后,他迫着自己长大。虽然大人常常笑说,长大不是坏事情,至少长大的他可以比从前多做更多,可谁都不知道,大人心中,是否仍渴望是从前的那个自己。小小的,知足的。
或许大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大人在瑛州虽与慕卿涤来往频繁,但真正让大人变得更成熟的,却是那泉山之上的陈群。在那人问斩之后,我又听大人提起他二人从前的交往,我清晰的记得,大人执起那枚馒头时,微微颤抖的手指。
或许,这个人的离世,对大人而言,意味着的是与他那段绕州生活彻底的告别吧。自此之后,他在绕州种种,只有他一人才知道,那里生活的点滴,也只有与自己说了。
两年后,当大人带着尚算显赫的政绩回到京兆,除了华冉那老狐狸,朝中有好些人都不大信,因为两年里,大人变得太多。就连陛下,私下里也问我,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尽管我每月都书信将周遭事上奏,但事情再详细,也无法尽数大人的变化。
但,陛下眼中的赞许,那么明显。那时候,我曾想,大人其实很可怜,他走着的这条路,都是陛下一一铺下的,虽然过程中会有无法控制的小插曲,可大的方向,都与陛下所预料的相同。
只是这谜障,也不知大人何时才能看清。
大人很聪明,他总有一日能看清,我知道的。
不过未曾料到,大人竟主动说要去雍州,更未曾料到的是,将此事告诉陛下,陛下竟也点头准了,言曰无所谓。
这一路,我领着大人四处游荡,只是希望,他可以晚些到那里,晚些,再晚些。虽说我是陛下的人,可这些年跟着大人,总也希望,他可以好好的。有些不知晓的事情,也最好一辈子都别知了。
然,事无皆顺。
大人终究还是见着了,远远的,就瞧见了这么一面。但已然足够。
他问我,那人是谁。大人还笑着,浅浅的笑着。
我知道大人不是真的在笑,只是,面对如此情景,他为何还能笑得出来呢?这时候,真的宁愿他还如从前一般,不掩饰自己的脾气,喜即喜,悲亦悲。
我自知隐瞒不了,只能大约的说一下。大人何等聪明,又如何不会将其中隐秘联系起来?
他还笑着问我,他是否像萧衍。
像,那几乎是同一张脸。但是大人,您不是萧衍,如同那萧衍不会是您。
像他解释时,我有些吞吐,心里隐约知道有些什么已经变了,只是太快,还抓不住。

回京兆不久后,大人便不见了。从陛下的口中,得知大人似是独自上了雍州。
我问陛下,为何忍心逼大人至此?
陛下却不答,只问我,我到底是谁的影卫。一句话,默然!
再见到大人时,已是两年后。尽管这期间也透过暗探得知不少大人的消息,包括他与雍歧王之间种种,可毕竟,只是消息。
直至大人收复雍州回京之后,我在陛下身后再见他时,才发觉,大人回来了,却也没有回来。因为大人的眼中,我已看不到往日灵动,他笑着,却隐有嘲讽,不若从前那边轻飘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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