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征愣了一下,见岳谨言垂着眼,睫毛不停颤动,已是快要哭出来了,心中一动,想到岳谨言没来由的消瘦,不由叹了口气,揽了岳谨言的肩道:"好,咱们走罢。"
庆王正与姬妾调笑,一眼瞥见梅林中的人影,猛地推开怀中的春意,站起身来欲往外掠去,却又生生停住身形。凌霄也看见了岳谨言的身影,见庆王脸上神情怅然,心下暗自叹息,拿了酒壶笑道:"王爷把春意妹妹推开了,可是要换盈香姐姐?"朝春意盈香二人使了个眼色。二人均是水晶玻璃心肝,上前围住庆王,一阵子混闹,庆王也只得又坐下了,却只是意兴阑珊,胡乱喝了几口酒,便匆匆下了山。
岳谨言在路上只不说话,一个劲往吴征怀里缩。吴征揽着岳谨言的肩,只觉得骨头都出来了,不觉黯然。进了城吴征道:"小言,这天气冷,咱们叫上几个师傅到家里涮羊肉可好?"岳谨言抬起眼,蔫蔫地笑了一笑道:"好。"
镖局的镖师们听说有涮羊肉吃,纷纷叫好,除了有家室的,来了七八个镖师,挤在吴征的小屋里,热火朝天的吃涮羊肉。这些都是走镖的粗豪汉子,大块吃肉,大声猜拳,大碗喝酒,闹得简直快把屋顶都掀翻了。岳谨言活了过来,嘻嘻哈哈地跟他们抢肉吃,猜拳喝酒。他拳艺太差,总是输,输了就笑嘻嘻地把酒干掉,眉头都不皱一下,引得镖师们大声叫好。岳谨言其实酒量差得很,输了几回之后就喝得满脸通红,两个眼睛睁不开,趴在桌子上不肯起来。吴征把岳谨言抱进里屋,脱了鞋袜,盖好被,又出来和大伙喝酒。酒足饭饱,笑闹够了,镖师们这才告辞而去。
吴征闩了门,回来看岳谨言,见岳谨言大睁着眼睛,茫然地瞪着屋顶,心中一阵难过,握了岳谨言的手道:"小言,你心里难受就跟大哥说。"岳谨言转过眼珠看着吴征,忽然嘻嘻笑道:"你是吴大哥。"吴征点头:"是,我是吴大哥。"
岳谨言喃喃道:"是最疼小言的吴大哥。"猛地用手捂住嘴,吴征知他要闹酒,忙抱了他到床边控着身,果然岳谨言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吴征轻轻帮岳谨言拍着背,待他吐完了,拿了水给他漱口,又拿灶灰来盖了秽物扫了出去,回来见岳谨言闭着眼已经睡着了,一头一脸的汗和泪。叹口气,拿手巾帮岳谨言擦了脸,正给他盖被,听得岳谨言嘟嘟囔囔地说起话来。
吴征看岳谨言还紧闭着眼,知他说的是醉话,便把他抱在怀中轻拍。岳谨言语音含混,吴征听了好一阵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不禁又是难过又是心疼。岳谨言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吴征不停地帮他擦泪,直折腾到快天明,岳谨言才沉沉睡去。吴征看着岳谨言的脸,还带着隐隐的泪痕,眉头微皱着,好像睡着了也不安似的,心里疼得都揪了起来。
吴征第一次见到岳谨言是八岁那年,那时岳谨言只有三四个月大的样子,包在白底红花的襁褓里,拳头大的小脸在初春冰冷的空气中冻得发青,鼻息弱不可闻。吴征从一片血光中抱起岳谨言,师父走过来说:"你以后就做这孩子的大哥罢,好生照顾他。"吴征的师父岳清远把自己的姓给了岳谨言,又取了名字,带了吴征和岳谨言隐居湘西乡下。
岳清远连输了七天真气给岳谨言,岳谨言在在岳清远的全力施救下捡回了一条命,养育岳谨言却成了大问题。岳清远武功极高,生活琐事上却是一塌糊涂,还是个孩子的吴征充当了岳谨言的大哥和母亲的角色。那时岳谨言不会吃东西,又找不到奶娘,小小的岳谨言饿得大哭,只会胡乱地挥舞着细瘦的小胳膊。吴征找到村里两头产奶的山羊,挤了羊奶喂给岳谨言。岳谨言还不会喝东西,被呛了两口,哭得声嘶力竭,脸都紫了。吴征拿手指蘸了羊奶,凑到岳谨言嘴边,岳谨言猛地含住吴征的手指使劲吸,好像婴儿吸吮母亲的奶头,那是一种全然的信任和依赖,吴征看着岳谨言的小脸,暗自发誓要好好照顾岳谨言一辈子。
小小的岳谨言是吴征的小尾巴,从蹒跚学步起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吴征,晚上也非得吴征抱着才睡得着。岳谨言小时体弱多病,岳清远说他受寒太甚,伤了脏腑,不能练武,只编了套养身拳让他练了强身。岳谨言六岁时岳清远的好友,当年名满天下的医圣陈安找到了他们的隐居之所,岳清远便让岳谨言跟着陈安学医。陈安收了岳谨言为徒后,不许他再和吴征一起睡。岳谨言自小就特别听话,师父如此说,便不敢再去找吴征,只自己缩在床角害怕偷哭。吴征半夜偷偷爬进岳谨言房里,发现岳谨言在床角缩成一团,哭得累了睡着了,小脸上糊满鼻涕眼泪。十四岁的吴征和陈安大吵了一架,被师父罚三天不许吃饭,岳谨言哭着陪吴征不吃饭,两个师父拿两个孩子无法,也只得随他们去了。岳谨言是吴征从小小心翼翼当珍宝一样养大的,现下看见岳谨言伤心,自是心痛无比,抱着岳谨言坐了整整一夜。
第 14 章
第二日吴征做好午饭,岳谨言还在睡,怎么也叫不醒,最后吴征捏了他的鼻子把他弄醒来。岳谨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吴征低头看着他,笑道:"懒虫,起床了。"岳谨言从被窝里伸出胳膊勾住吴征的脖子,吴征一使劲,直起身把他拖了起来。岳谨言呵呵笑,仰面又倒下去,道:"吴大哥,再来再来。"
岳谨言小时最喜欢跟吴征这样玩,那时小小的他可以整个挂在吴征身上,吴征把他拖起来又放手掉回去,乐此不疲。吴征也笑了,伸手把岳谨言拉起来,道:"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是那么傻乎乎的。"吴征看岳谨言梳洗了,道:"酒醒了?吃完饭我们去取上次订的棉袍罢。"岳谨言点头说好,吃了饭,两人便往成衣铺子去。
下雪天没什么生意,掌柜靠着柜台看账本,看见吴征和岳谨言进来倒挺高兴,跟吴征寒暄了几句,取出棉袍来。岳谨言换了,圆滚滚的像个包子,吴征看了直笑。掌柜也笑,道:"我叫裁缝多衬了一分棉,暖和倒是暖和,就是不好看。"岳谨言知掌柜好意,感激道:"暖和就好,我最怕冷了。多谢掌柜。"岳谨言想起庆王身边那三个丽人,还会有人比她们更好看么?眼神黯淡下来。
吴征见岳谨言情绪又低落下来,跟掌柜算了账,带了岳谨言回家。岳谨言只是恹恹的,吴征看了心疼,知岳谨言这是心病,无法开解,只得不停地给他讲些江湖轶事来逗他。岳谨言也知吴征担心自己,强打了精神跟吴征说笑。岳谨言拿出那几封银子给吴征,吴征愣了一下,不悦道:"这银子你给我做甚,自己留着使。"岳谨严把银子放到桌上,笑道:"这是给你娶媳妇用的。"他扮了个鬼脸,"吴大哥你赶快娶个嫂子罢,这样就多了一个人疼小言了。"
吴征闻言却更是心疼,强笑道:"好罢。"拿了银子道:"我日后要告诉你嫂子彩礼钱是小言出的。"岳谨言笑着躺到床上,喃喃道:"吴大哥你这里好舒服,真不想回王府去。"
吴征道:"那我一会去王府说一声,你再住一宿罢,我想瑞王也不是不讲理之人,应当能说得通的。"话音刚落传来敲门声,一个恭谨的声音道:"岳大夫在么?"
吴征和岳谨言对视一眼,均大感诧异。吴征过去开了门,门口站了个健壮的汉子,朝吴征一揖道:"小的来接岳大夫回府。"岳谨言走过来,认得他是昨日早晨送自己来的轿夫之一,又见那顶轿子已停在门口,朝吴征苦笑了一下道:"吴大哥,那我回去了。"吴征没奈何,只得包了岳谨言的棉袍,送了岳谨言上轿。
岳谨言回到瑞王府,瑞王正在房里等他,看见岳谨言一脸喜色地迎上来,笑道:"岳谨言,明日跟我进宫去。"
岳谨言抱着个大包袱愣住了,过了一会才结结巴巴地问:"为,为何我要进宫去?"小老百姓心目中皇宫都是威严无比的,根本不敢靠近,一听这个消息可是把岳谨言给惊呆了。
瑞王看着岳谨言傻乎乎的样子,玩心大起,把脸凑近来,低声说:"我皇兄知道你假冒阿锦,混进我府上欲图不轨,明日要亲自审你,把你..."他用手在脖子上比了个"咔嚓"的动作。
岳谨言闻言手都软了,包袱掉到地上散开来,露出里头的大棉袍。瑞王好奇,弯下身去,把棉袍捡起来,抖开来一看,大笑道:"这袍子也忒厚了吧,穿上去还不成个包子?"还想笑话岳谨言两句,却见岳谨言浑身颤抖,噼里啪啦掉眼泪,倒是愣住了。过了一会才咳了一声道:"我逗你玩儿呢,你别哭了。"
岳谨言使劲想忍住眼泪,可眼泪还是不停地往下掉,瑞王怔怔地看着他,眼睛鼻子都红红的,样子真是可怜,心中懊悔万分。以前瑞王和齐浩锦在一起时,两个人拌嘴生气,齐浩锦也会伤心落泪,每次都是瑞王先软下来,温言好语地哄得齐浩锦破涕为笑,可对着岳谨言却完全不知如何是好,也不能对着岳谨言说甜言蜜语。瑞王把棉袍望岳谨言怀里一塞,道:"皇兄是说我的腿好了,要在宫里办个家宴,大家兄弟聚一聚。皇兄特地说要请你去,还说要好好谢谢你。"
岳谨言接了棉袍,也顾不上跟瑞王问安,转身就往门外走,边走边抬手抹泪。瑞王其实是孩子脾气,又是娇纵惯了的,心眼却并不坏,吓哭了岳谨言心下后悔,倒是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早就爬起来,自己叫人服侍着梳洗了,悄悄走到岳谨言房前,却见岳谨言正在屋内梳洗,踌躇了一下,还是回了房。
一会岳谨言过来瑞王房里,见瑞王已经收拾停当,早膳也已摆在桌上,倒是颇为意外。瑞王朝岳谨言招招手:"岳谨言,过来吃饭。"岳谨言过去坐了,瑞王挟了个烧卖到他碗里道:"我今儿先上朝去,下午回来接你。"岳谨言轻轻应了声,端起碗来默默地吃东西。瑞王见岳谨言眼睛红肿,总也不看自己,摸摸鼻子,讪讪地端起碗,自己把早饭吃了。
瑞王下朝时被几个相熟的年轻大臣绊住,说了好一会话才脱身,赶回府里让岳谨言换了身新衣,坐了轿往宫里去。王府的轿子甚是宽敞,岳谨言坐在瑞王对面,低着眼不说话,瑞王觉得无趣,又有些恼,又不舍得冲岳谨言发火,只得自己磨牙。一路上两个人相对无语,轿子一停在内宫门前,瑞王也不招呼岳谨言,抢着下了轿,岳谨言跟着下了轿,一抬眼,见庆王正从轿子里出来,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愣了。
庆王先恢复了常态,微笑着朝岳谨言走来,招呼道:"小岳兄弟,许久不见了。"岳谨言乍见庆王,心脏一阵狂跳,只觉口干舌燥,听得这一声"小岳兄弟",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只轻轻地叫了声:"王爷。"两手使劲揪着衣角。庆王走到岳谨言身边,岳谨言穿了身瑞王与他的银鼠大褂子,围了个貂尾风领,更觉得一张小脸只有巴掌大,下巴尖尖,眼睛乌黑幽深。庆王皱了眉,伸手去摸岳谨言额上那道浅浅的印子,嘴里说道:"这几日不见,怎的瘦了这么多。这额上的伤又是哪里来的?老六又欺负你了?"
岳谨言低头道:"是我不小心撞到门上磕的。"庆王见他格外沉默,暗叹一声,牵起他的手,温言道:"咱们进去罢。"瑞王本赌气往前走了几步,见岳谨言没跟上来,回头一看庆王牵着岳谨言,只把他气了个倒仰,心里恨道:"好你个岳谨言,惯会跟别人勾搭,就是不理我!"也不招呼庆王,只大步往宫里走去。几个太监见了瑞王迎上来,见瑞王脸色不豫,心知这祖宗在发脾气,不敢多话,只陪着笑把三人引到殿内。
其余三个王爷已经到了,正坐着跟皇帝闲聊。皇帝跟几个兄弟素来亲厚,私底下也没什么架子,见康王脸色不好,知他体弱,便问起他的医药来。正说话间,见瑞王等三人进来,他一向最为疼宠瑞王,当下招呼了瑞王坐在身边。岳谨言下跪行礼,皇帝笑道:"岳大夫不必行礼,快快起来。"他和几个王爷都在瑞王府上见过岳谨言,当下给岳谨言赐了座,庆王自去坐在岳谨言身边引他说话,瑞王见了两眼更是要喷出火来,直想一把把岳谨言抓过来,苦于皇帝在一旁,动弹不得。皇帝跟康王说了一会,想起王御医盛赞过岳谨言,向岳谨言道:"岳大夫,康王近日身体不适,你现下给他看看罢。"
岳谨言应了,走到康王面前,伸手给康王诊脉。他进了宫只觉拘谨胆怯,好在庆王陪着他,让他安心不少,这诊起脉来却是从容不迫,一脸自信。岳谨言诊着脉,脸上露出诧异之色,皇帝忙问道:"岳大夫可诊出什么问题?"岳谨言觉康王的脉象虽较弱,却并不凶险,但有一股隐隐的寒气流转,竟是体内有寒毒,一般大夫会以为这是受寒而致,岳谨言却知这是一种名叫"寒香"的毒,且是康王在娘胎里就中了的。岳谨言虽不曾呆过宫廷,也知这貌似堂皇的皇家,其实处处都是危机,当下留了个心眼,朝康王躬身道:"王爷的身子在幼年时受了风寒,当时未把寒毒拔清,因此上一直延绵至今。"
康王苦笑道:"这许多年大夫们都是如此这般说,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我也淡了,得眼前快活就好。"王康本来长得五官端正,很是清秀,却过于瘦了些,脸色苍白,两眼深陷,竟是有些吓人。岳谨言心地本就极好,又是大夫,见康王神情萧索,竟像是绝了望,当下胸中一热,大声道:"王爷这病是治得的。"康王眼睛一闪,又暗了下去,心道不知多少名医看过自己这病,补药吃了无数,一点起色也无,自己整日也只是混日子,你一个小孩子,医术再高,又能如何。庆王也在旁皱眉。皇帝却是大感兴趣,道:"噢,那你能治么?"
岳谨言心道,这病我还真就能治。那寒香毒性不大,本是一个名医为了治疗内火过旺之症所治,用在普通人身上,会让人腑脏郁结,气息窒滞,乃至身体羸弱,这不是病,乃是毒,若当作寒症来治,自是治不好的。若问岳谨言怎的知道寒香这毒的?原因无它,因为制毒那人就是他的师父,陈安。岳谨言只是奇怪为何寒香会流入宫廷来,因当年陈安制了寒香后,发现普通人误中了此毒后,毒性即深入脏腑,连自己都解不了,怕被人滥用,便毁了方子和手上的存药。
岳谨言却是解过此毒。那年岳谨言16岁,一身医术却隐隐已然超越了陈安,尤其是一手针灸术,已是让陈安自愧远远不如。陈安对这个徒儿甚是得意,唯一觉得可惜就是岳谨言不能练武,否则若在治疗时辅以真气,岳谨言的医术可以说是震古烁今了。那年冬天陈安从外带了个人回来,一看就是得了弱症的,瘦的只剩一把骨头。陈安说这人当年误食了寒香,眼见的这人身体越来越弱,怕死在外面坏了自己名头,带了回来想法给他续命。岳谨言看那人实在可怜,便求了陈安,试着给那人解毒,竟是治好了那人。陈安看了岳谨言的法子,叹道这天下也只得岳谨言一人能解此毒,因解这毒除了用药以外,还需施以针灸,打开全身筋络,将体内寒毒引出。而这针灸手法极繁复,分毫错不得,陈安自己也没把握做到。
岳谨言听了皇帝的问话,沉吟了一下,他知康王这毒中的蹊跷,并不愿卷入这皇室的争斗中去,但见康王一脸病容,又心生同情,两下相较,点头道:"回皇上,王爷这病草民治得的。"
此言一出,庆王脸色大变,不由握了一下岳谨言的手。岳谨言见庆王一脸担忧之色,心中微甜,暗道:"你还是担心我的。"朝庆王安慰地微微一笑,对皇帝道:"草民可以治好康王爷的病,只是需得草民的师弟陆慎行前来帮忙。"皇帝听岳谨言说的笃定,倒是信了八分,道:"那就传信让你师弟快来。"岳谨言道:"草民的师弟在湘西,这一去一来,最快也得月把才到得了,我先开方子备着要用的药材,等我师弟到了就治。"皇帝闻言大喜,他知康王因为身体太弱,至今连子嗣都没有,康王一直为此心中郁郁。皇帝和康王年纪只差了几个月,除了瑞王便是与康王最好,若真能治好康王的这病,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当下便令岳谨言修书一封,命人快马加急送往湘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