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良————小三儿[下]
小三儿[下]  发于:2009年0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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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华迹在他的额头上抹着清凉的药膏:"没有破皮,有些淤肿,过几天就可以消了。"
薛忆涩着嗓子,咳了几声方发出声来,对他说:"他们该回去了。"
苏华迹一愣:"你是想要--"他埋下头把药盒盖子合上,放回了药箱里,"这么多年了,是应该落叶归根。"
"帮我找个先生算个好日子,好么?"
"嗯,那么这边的地呢?薛府当年抄没的那些产业退回来的时候,是我接的手。大宅院荒着没人住,如果要勉强维护着得化大笔银子,所以就卖了,另在城外购些地,找了个可靠先生打理,每年的进帐我建了专门册子记着,另外有些书画器具什么的,珍贵的留着,其他的换了银两珠宝。现在你回来了,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以后要怎么处置,都看你自己的意思。"
薛忆伸手去摸额头,被苏华迹拦住。
"刚上的药,别碰。"
他便撩了撩碎发:"我也不知道,暂且就这么留着吧。"
"也好,明后天,我带那个管事先生去见你。"
"不用了,反正他原本也不认识我,帐册那些我也看不懂。"
苏华迹看了他一眼:"那就还让他把地管着,哪天你想到怎么用,再来说。"
老陈叔抬头瞟瞟天色,道:"小少爷,快晌午了。"
太阳已经十分耀眼,茫茫的草木烤出几分萎蔫,无精打采,反着白刺刺的反光,薛忆举手掩在眉上,再望一眼那些汉白玉的石碑,知道是坚固非常的,百千年磨花了字迹也不会坍塌的,他的亲人们留下的最后的印痕。
其实这个世界上,哪儿有什么万古永存,都不过是一朝风月。
人是,情感亦是。

"小忆,明月楼的菜味道不错,就在那里吃午饭罢。"
薛忆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马车就停在城西的明月楼门口。
菜上了满满一桌子,薛忆看得都有些咂舌:"苏伯伯,可是很多银子哦。"
"反正是用的你的银子。"
薛忆皱起好看的眉头,额头上的伤就簇到了一起,像朵斑斓的花心,他闭眼叹了口气。
"苏伯伯,你现在连薛贤侄的银子都要赚。"
"又没有进我的钱袋。"苏华迹驳他,捏了筷子在他碗沿上一敲,"多大的男人了,还撅什么嘴!我说句玩笑也不行吗?"
"你会用最实在最不会变心的银子开玩笑?"薛忆做出个惊愕的表情,"哎呀,这是要变天了,我得赶紧回去叫嬷嬷收衣服。"
"瞎闹什么。"苏华迹的筷子尾拍在他面颊上,"吃饭。"
薛忆老老实实坐正了,端起碗来夹菜。
他们坐在楼上临窗位置,外面是喧闹集市,正对着的一家集中了各地运来的新纺绸缎,泛着脉脉光彩,流转芳华,甚至有馥郁的香气弥散,漫漫浸染了,开出一地奢丽。
正是中午饭点,明月楼又是城西最著名的食府,此刻客人几乎坐满了下厅和上楼,薛忆他们周围的桌子自然也没有落空。
左手坐了一圈青年,看样子都是富家哥儿,大概是准备吃了饭去哪家阁子里听小曲,正在议论那里新来的姑娘。
"绿水的嗓子真是一个清绝。"
"小昭怡的才跟泠泠的水似的。"
"要依愚兄来看,都比不上倩琉的妩媚婉转。"
"诶,你们有没有听说--"着杏衫的年轻公子,神秘地往桌子中间凑去一点,道,"薛家的那个谁,回来了。"
"哪个?"r
"莫不是薛学士的少爷?"
"还什么学士少爷。"卷蔓纹衫的青年拿筷子敲了一下刚才说话的人,"哼,竟然有脸回来。"
"说的就是,如果我变成那样,还不如就在外面随便找棵树吊死。"
"变成什么样啊?"
"对了,你才来不久怕是不知道,听哥哥跟你说。大概十几年前,文渊阁一位学士,因为某事获罪,圣旨处了个满家抄斩,未成年的子女就降入了伎籍--"
"啊,难道你们说的那个,就跟京中南馆的那些,一样?"
"可不是嘛,你说说看,败坏了家门的东西,我爹说,他那张老脸都替他害臊。"
"我爹也说,要是我们家那样了,他宁愿先把儿子杀了然后自杀。"
"听说现在文华阁大学士,和几个老臣,还准备去找他出来。"
"哈,我倒真想看他能摆出什么神气。"
"嗳你们说,像他那样的--"杏衫公子又朝桌中间凑脑袋,"会是什么味道?"
几个人愣了愣,哄笑开:"你这个小子,莫不是楚红馆的姑娘抱多了,想换口味?!"
"啧啧,难道你们不想尝尝那个有名的,丹凤学士的公子?"
"男人再怎么,也不会有女人抱着软腻"。
"石兄这话偏颇了,要知道,别有一番风味入骨......"
淫靡的笑声后,随着一人高喊着"小二,结帐",几个人下楼去。
薛忆方松开苏华迹的手,掌心里浸出淋淋汗水,拿手巾擦了,转去继续夹菜。
隔了半晌,苏华迹才说:"我不该带你来这个地方。"
"为什么?味道很好啊,我还要再来吃上几次。"
苏华迹看了他一眼,咬咬牙:"我认得里面一个,胡全德的宝贝儿子,亏的我前天还熬夜给他降烧。"他森冷地哼了一声,"那几个,只要还呆在京城里--"
"苏伯伯,算了。"薛忆抿抿唇,"嘴长在他们身上,说什么是他们的事,只当是听了个墙角。"
"不行!那么龌龊的话也说得出来,我没你那么大度!"
"不是大度,是懒倦了。"薛忆拨着一条鱼,"以前听太多,还有更下作的,他们这几句算不了什么。"
"小忆!"苏华迹把筷子捏得死死的。
"倒是那几位大人,苏伯伯,有办法躲开吗?依刚才那些人的说法,怕是已经知道我回了小院子。"
筷子啪的一声折了,薛忆拿"果然"的眼神看了看苏华迹,朝店里伙计招手:"麻烦换双筷子。"
苏华迹摸了摸下巴短须,叹口气道:"我会想办法。"
"先多谢苏伯伯了。这鱼不错,香酥可口。"
薛忆嘴里嚼着鱼肉,又伸筷去夹肚子上薄薄的一层,剥下来递到了苏华迹碗里。

第八十四章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楼梯往下走,迎面上楼来几个人,薛忆没有在意,抚着栏杆木纹噔噔踩在台阶上。
突然已经离他三四阶的人,回过头来叫住了他。
"这位公子,恕在下冒昧,请教明月楼最好的一道菜肴是什么?"
薛忆扭头望着他,一位衣着华贵的公子,很年轻的模样,头戴白玉冠,掐着金丝边线,熠熠生辉的淡酱紫香云绸外衫,细看前襟上,盘绕着繁复精致的细小雪青色云龙纹,翡翠腰带,坠着明晃晃亮晶晶的一堆璎珞琉璃,和绣着明媚花朵的香囊荷包,耀人眼目,他微微一侧身,就叮叮当当清脆的响个不断。
"荷香鱼。"薛忆仰着头,补充说,"也许不是最好,但在在下刚才吃的菜里最好。"
华贵公子挑着眉毛悠长的"哦"了一声:"在下不喜欢鱼,既然如此,公子是否愿意陪在下移步悠然阁吃盅茶?"
"空腹吃茶对胃肠不好,老夫与这位公子还有要事在身,恕不相陪,就此别过。"苏华迹扯了薛忆袖子就一个劲儿往下走。
那公子并不恼,带着温雅的笑容跟着他们后面说:"是什么要事?或许在下正好能帮上忙。"
"不劳公子大驾。"苏华迹步子迈得很急,拉着薛忆快速走出明月楼,朝停在路边的马车挥手。
"不知二位要至何处?在下的车刚刚回去了,正愁苦,可否方便载在下一程?"
"车小且简陋,载不下尊贵菩萨,公子请另寻它法,或者,多走走路对身体很有好处。"
苏华迹说话一点情面也不留,拽着回头要道声抱歉的薛忆,往车里塞。
跟在华贵公子旁边的小厮和两个大汉,涨青了脸,小厮沉不住气想要上来理论,被一手挡住。
马车骨碌骨碌转动轮子在街道上行远,华贵公子弯着唇角,摸摸下巴:"有趣,我们去找漆公子说说。"
小厮扭了脸,为难模样:"漆少爷不是说了今天要陪漆夫人去拈花寺。"
"我也去拈花寺。"
小厮更显为难:"漆夫人和漆少爷是去拜佛。"
"我也是去拜佛。"
说罢,挥开一柄紫檀木绢花折扇,情趣昂然的说:"快去找车,莫非真要我走路不成?"
一个大汉急忙遵命而行。

薛忆放下微微撩起的帘子,喟叹着说:"苏伯伯,那态度可不好,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要是追究起来--"
"他不会。"苏华迹说得很肯定。
"为什么?"
"他做事都凭兴趣,最讨厌麻烦,对待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让他产生兴趣。"
薛忆偏了偏头:"可是我怎么觉得,刚才反而挑起他的兴趣了。"
苏华迹闷声不响,只扯着下巴短须。
薛忆朝他凑近了些:"苏伯伯是不是认识他,而且,有过节?"
苏华迹又扯了会儿,低低地说:"你以为他是谁?"
"瞧他一副招摇打扮,家里非富即贵。"
"当然,他是这京城里,除了天子最能富贵得理直气壮的人。"
薛忆小心翼翼瞥他一眼:"但是看你脸色,好像避之不及,不太符合苏伯伯一直以来的习惯。"
"废话,我巴不得离他远远的!"
薛忆耸了一下肩。
苏华迹闭上眼深呼吸:"给他医了一次病,没气得我吐血,你说是不是该离得越远越好。"
薛忆更好奇,一向自信到自负地步的苏华迹,也会有逃避的时候,就谄笑着说:"好伯伯,讲来听听。"
苏华迹狠斜了他一眼,又缓了会儿才说:"这个小子有次感了风寒,找我去诊治,脉也摸了,药也煎了,就等他吃下去,他非要指定的人喂他,否则死也不吃,但一时找不到那个人,他干脆摔了药碗睡着了。这本来是跟我没关系,我开了方子就走人,吃不吃是病人自己的事。但是--"他捏起了拳头,"那个漆什么的公子一直找不到,他就一直睡,昏睡,睡了两天两夜,风寒都要被他睡好了,脉搏都越来越稳定了,就是不醒,我什么法子都用了,差点脑袋搬家,结果漆大少爷一来,说了一句软话,他就睁眼了,还装个挺无辜的问,‘我脖子上横把刀干吗'--你说,这种人还去理会,不是自找气受?!"
薛忆抖了抖嘴角。
难怪......险些砸招牌的事......
"不过,诊金有拿到就好。"薛忆安慰似的笑一笑。
"他就是襄王。"苏华迹顿了顿,"以前做过你父亲学生的先皇嫡五子。"

薛忆坐在门槛上,头倚着门框啃一只桃子。
卡滋,卡滋。
多汁的果肉溢了满嘴香甜。
每咬一下就吮一口汁液,小心的不滴在衣衫上。
这是刚刚洗澡后才换的,他不想让嬷嬷太辛苦,曾说再找个丫鬟来,嬷嬷说什么也不肯。
苏华迹给他大略讲了以后,他才发觉即便一辈子混香吃辣游手好闲,那几亩田的收入应付他目前的支出是绰绰有余。
这个宅院以及老陈叔和嬷嬷几年来每月的支用,都是用的田租。管帐先生确实是把好手,该老实的地方老实,该滑头的地方滑头。
毕竟是苏华迹找来的人嘛--
天边晚霞渐渐淡了,光线暧昧起来,细细眉月挂上屋檐一角,躲在屋脊上垂目含羞,花棚架子下悬坠的葫芦冥冥可怜。
桃子啃了一半的时候,薛忆听见外院有人说话的声音,似在向谁交代什么。
"这个屋顶,还有那边的,都要收拾收拾。"
薛忆抬眼瞟过去,季良一副主人样子,对着跟来的工匠指手画脚。
"哟,季大庄主好兴致,这是要改行了吗?"
季良转了眼,居然朝他作个揖,然后笑起来:"薛公子,是否介意季某暂时借住?"
薛忆搞不清他在玩什么,又倚回门框,斜了眼问:"难道季大庄主果真被客栈老板赶出来了?"
季良换个脸色,悲凉的叹息道:"季某后悔未听薛公子规劝,导致今日不得已移居,所有人都搬到距次处不远另一家客栈,季某受不了隔壁染房的气味,肯请薛大少爷暂借片瓦栖身。"
"哦--"薛忆摆出得意嘴角,逞起威风,"但是季大庄主从未做过求人之事么?主人还没听说,就把工匠先招上门,这种态度,更像是强取豪夺啊。很抱歉,小庙养不起大菩萨。"
"癞头和尚呢?"
"癞头?在哪里?"薛忆捏了半只桃子左顾右盼。
"如此玉树临风翩翩潇洒的癞头,没见过吧?"季良几步就走上回廊,一手撑在门框上撩了撩额头碎发。
"呵,借季大庄主金光面皮之功,今晚可以不用点灯了。"
"有何不可?--"季良突然收了调侃神色,蹙起眉头,"你干什么了?"
薛忆仰着脖子,眨眼望他。
季良伸手在他额头一点,刺刺的疼痛就从那一点散开。
"不要碰,还很疼。"
"怎么搞的?"
"唔......"薛忆别开眼,"不小心磕了一下。"
季良蹲下来,扳着他的肩膀,眯眼看他:"只是一下么?"
薛忆微微俯了脸,闷头啃桃子。
"季公子,小的们已经粗略看过,明日一早就来翻整。"
季良朝他们说了句"有劳各位",挥挥手让阿全送了出去,然后指着左手边房间问:"嬷嬷,这屋空着吗?"
嬷嬷点了点头。u
他便用恳切又少许可怜的语气温言相求:"瞧,还有空屋,就进来我一个,碍不了多少事。晚上你若是口渴了,敲一敲墙,我立刻就给你端了水过来--好不好?"
薛忆吱溜吱溜很大声地吸着桃汁。
"不说话就是默认咯。"季良扭了头,"嬷嬷,你们少爷答应了,麻烦你把门打开。阿全,去外面车上把我的东西搬进来--"
"等等,我什么时候同意了?"
薛忆忽然急急躁躁开口,嬷嬷和阿全就愣在原地。
"我刚才问你的时候,你没反对。"季良抬手擦了擦他嘴角,"吃得满嘴都是。"
薛忆挥开他的手,瞠眼瞪他:"我也没说同意!"
"桃子好吃么?"
季良回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薛忆虽然觉得奇怪,还是点了头。
"想再吃一个吗?"
薛忆更奇怪,低头看了眼手里只剩一点点果肉的桃子,又点点头。
"嬷嬷,桃子放在什么地方?"
"屋里桌上。"
季良越过薛忆肩弯,望见朦胧的桌面上确是放了一盘鲜嫩水果,他进去拿了一个,连同旁边小刀,跨出门,挨着薛忆也坐在门槛上,认真削皮。
他的动作很灵活,一会儿工夫就削好了。
季良将光溜溜果子递给薛忆:"外面的细绒沾在手上,会带得到处都是,抹在皮肤上痒痒的,是不是?你那么懒,一定不会自己削皮,如果我住进来,你想吃的时候,我来给你削,难道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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