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良————小三儿[下]
小三儿[下]  发于:2009年0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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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忆没奈何地拉了下他的袖子:"那就进来吧,我给你倒杯茶醒醒酒。"
一边把他往屋里带,一边让万儿收一收外面的残局。
"不,拿酒来,我还从来没有和你对饮过。"
"改天吧。"
"就今天!"许一帆异常地坚决,站在门口不动,"你这句敷衍,不知道兑现是哪天,意至便行动,我若待明日,万事成蹉跎。非要等着最后一杯饯别酒,才与我同饮吗?"
"好好,万儿,照你们老爷的话,去拿酒。"
薛忆被他叨得耳根疼,只得将桌上茶具移开,又见他伫立着直直看着自己,暗叹气,牵了他袖袂拉到桌边。
"先坐下。酒席之上必是没吃进什么饭菜,要不要叫膳房熬点粥?"
许一帆摇头道:"你的酒量好么?"
"怎么说呢--"薛忆想了想,"不敢妄称海量,比寻常人好一点。一帆哥哥若是要与小弟斗酒,就免了吧,你已经喝过,我可不想落个‘胜之不武'的名声。"
许一帆的神情有些复杂,好像憋了满肚子的话,却什么都没有说。
少顷,万儿端了酒进来。
细颈圆肚的酒壶,绘着缠枝牡丹,两只同色的小盏,润润的,泛着暖洋洋光彩,可握在手里却有淡淡的凉劲儿。
万儿给两只酒盏都斟满了,清清亮亮的液体,散发出甘冽醇厚的香气,飘啊飘的灌进鼻子眼儿里,整副肠胃就蠢蠢欲动起来,隐不住的欲望叫嚣。
上次喝酒还是在无锡的时候,和季庄主在酒楼装样子,结果折腾得够呛,从那以后季良就老是有意无意地盯着不让他碰酒。
想起来,就像已经隔了好几年的光阴。
满目的落英无痕,山中百年梦一场。
其实他的酒量比起寻常人不只是"好一点"的,还从来没有人听说过,长庆城那个第一妖精调教出来的红牌,真正醉过--伪装出来的倒是常见,不能太让那些爷丢脸不是。
迷了眼醺了脸,七分朦胧恰恰好。
娇不胜柳,弱不迎风,歪歪斜斜依附上去,用打着颤的胳膊去缠了脖颈,在火热的唇舌里寻干渴的解脱,摩挲,展转,呻吟,故意缭乱了层层叠叠靡丽的花帐,和重重复复靡丽的灯火,拼了全身气力。
羞吻柔肠百回,玉体苒苒纤指扣,泻了满眼如瀑绸发。自敛目艳眉,在穿亭柳风里燃情。欲拒还迎,欲说还休。乱红飞渡,绝宋风情,都付与这千般缱绻,香雾腾霞。
那些爷们最爱这一套,从不追究真假。
还不是一样的,化银子买风流,为什么就这么执着地要讲究一个"情调"?
他们要乐趣便给他们乐趣,他们要舒爽快便给他们舒爽,他们要展现凛凛威风,就把自己装作最卑微最娇弱。
流着冰冷的眼泪告饶,抖着淫糜的腰肢切切哀求。
心里面,却是尽情的疲惫的嘲笑,唇角上挂一瞬讥诮,嘴鼻里则慢慢调出,急切的喘息。

"小弟先敬一帆哥哥一杯,感谢哥哥能记得小弟。"
薛忆端起酒盏,举至齐颌。
"这有什么可谢的?我怎么会忘记你?当年老一块儿玩耍,一块儿读书,还一块儿被先生骂。"
许一帆说着就笑出来。
"诶,我可很少被骂,即便有也是被你和他们几个拉下水。"
"唔?这么说是哥哥有错,哥哥陪个罪,先干为敬。"
话毕,他仰脖子就干了一杯。
薛忆便也喝了这一盏,却被许一帆责备是"不爽快",拉着又灌下去两杯。
"好了,酒已过三巡,哥哥还是回去歇了吧。"
"这是在赶我走吗?" 许一帆把酒盏乓一声砸在桌面上,震得放小菜的碟子和另一只盏都叮叮当当碰了个欢快。
薛忆抖着肩眯了下眼,浅弯了唇角,道:"你已经醉了。"
"酒不醉人是人自醉,我很清醒,所以我才没醉。"
"只有醉了的人才会这么说--"
"我绝对没醉,要不要我背一遍《兰亭集序》?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
薛忆忙忙摆手止住他,认输地一耸眉:"得了得了,你没醉,总行了吧。"
许一帆这才转了眼,一指酒盏:"满上。"
薛忆无奈苦笑,只得斟满,想着他是一定不醉趴下不走了,往日里威严的老爷形象堪忧,便挥手让万儿先出去告诉许一帆贴身的小厮,恐怕他们老爷得在绿汀苑暂宿一晚。

第七十五章

"小忆啊,人这一辈子忒短,眨个眼皮就没了。"
许一帆握着酒盏,眼睛看着被晃出的连绵波纹,清澈的液体在盏壁上画出轻薄的图案。
"欢乐有尽,欲求无止。"他悠悠然地说,"我也不求最多,只想抓住能抓住的东西,捏紧了,不让它跑。可是啊,哪儿有事事如意的时候,抓再紧也会有溜掉的......溜就溜了吧,我再找。但有一样东西,让我拿我现在手里所有的一切去换,我也愿意。"
他扭了头,用深暗得,看不清内容,又虚飘的不确切的眸子,注视着薛忆。
"前几天这个念记了好些年的东西终于被我逮着了。我小心捧着,小心拢在手心里,我对它说,你只管安心呆着吧,没有谁能再伤害你,天塌了我给顶着。可是它呢?"
许一帆脸上茫茫的怔了,很短的时间,掺合着那忐忑的哀伤情绪。
"它非要在指缝里挣扎。我可以为它做任何事,我会让它得到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你知道吗,它居然不要。只因为,只因为有个活该倒霉的死小子在外面勾它!"
他忽地愤愤起来,盏里的酒都泼洒出来了,浸染了一片杏黄缎子的桌布。
"越说越胡乱了。"薛忆一撇嘴,看眼守在门外面朝里探头的万儿,侧头拿手拢了半边嘴,夸大了嘴型悄声说:"解酒汤。"
"你在跟谁说话?!" 许一帆偏头斜眼道,"今晚是你我喝酒,其他人统统滚出去。"
"是是,现在没别人了。"
万儿噌噌小跑着去了,薛忆把胳膊肘支在桌上,摊手托着腮帮子。
许一帆再喝一杯,闭了闭眼,道:"你说,是不是凡事都该讲个先来后到?没道理后来的要压过了先到的。"
"压"这个字,很微妙呢。
薛忆偷偷抿了嘴笑,心不在斯地回答:"唔,大概吧。"
"那为什么它要跑?我宁可挖心掏肺--"
"一帆哥哥,跟您说个事。"他用空着的手拿起酒壶摇了摇,似乎剩下的不多了,就暗自吁口气,"我打算明天回客栈。"
许一帆闻言,瞠了眼看他:"要拿什么东西,遣个人去就行了。"
"不是拿东西,我寻思着是该回去了。"
"为什么?这里什么地方让你住得不舒服?"许一帆的语调都慌乱了,"让他们全换了,都按照你的喜好。"
"没有不舒服,样样都好得不能再好。但是,再赖着也没意思。"
薛忆曲了手指,在软柔的桌布上敲击,噗,噗噗,真是极不干脆的声响。
许一帆朝外眄一眼,厉了神色,问:"谁来过?"
"不是因为谁。"薛忆微微低偏了头,"是小弟自己觉得,本来是受人所托而来,一直都等不到结果,白白浪费了时间,还不如回去另做打算。"
"你在逼我吗?"
原本勉强算得上平和的房间里,遇到了仿若孩儿面的三月天,温温和和又或是凄凄怨怨的云彩中间,有暗墨的戾气在渐渐腾绕,涟漪似的要扩散开。
"小弟哪儿敢啊!只不过事态正在紧急时,我却仿佛置身事外,在这里逍遥混日子,怎么想都是不应该。"
许一帆裹了冷冽火焰的瞳人,像深得没边没际的山涧,要戳穿他一般死死盯着他,眉角扭曲了,牵扯出一片坎坷狰狞。
"你和他究竟算是什么关系?"
他艰难地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兑着恶狠狠的话。
"他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巴心巴肝,只为着他!"
薛忆放下手,挺了挺背脊,柔声说:"我只是偿份情意罢了。"
"情意?"
许一帆从鼻子里冷冷嗤口气,
"小忆,如果不是因为他,你是不是就不会回来?"
他还是问了。
虽然答案不言而明,但是,他执坳地想要听这个人亲口说出来,
为什么能让他抛弃恐惧,停止逃避?
哪怕心里面有锐利的凶器搅割,还是明媚扬着笑,站在累累伤痕里。
"嗯......"薛忆垂了眼。
织着繁复袅绕祥云的杏黄缎桌布上,泼洒的酒液浸出几朵异色的花,他拿指尖沾了那一些酒渍,磕磕绊绊地涂划。
"不知道。"他低低地说。
"最甜的,最苦的,都在这里,而我的勇气,只有那么一点点......或者说,在老得快走不动的时候,大家谁也认不出谁了,混在那些涌进来找寻未来的年轻人里,随便找个茶铺,喝点新茶,安安静静地,看大街上的人,和同样满脸皱纹的老头儿聊天,暮色幽暝的时候离开。"
"不会见我,见任何人吗?"
薛忆抬起眼,平静地看他眼里波澜泛滥:"用什么身份来见你们?"他呈了笑意,薄薄一层浮在颜色恍惚的脸庞上,"前文渊阁丹凤学士的小少爷,还是前长庆城最红的倌人?"
"不许你再提长庆城!不许!" 许一帆瞠了满目翻腾起来的磅礴怒气,"乓"地撑着桌子站起来,梨花木凳子都被震倒,"那地方活该被火烧了,烧死那个贱人是老天开眼。"
薛忆的眼里就起了一些惊诧,他昂脖子直直的望着许一帆:"你怎么会,知道?"
那个人走哪儿往哪儿带阵香芬,薰得人能心甘情愿腻死在里面的,总是娇丽的曼妙横生的身子,滑溜溜的流瀑一样的鸦发,清亮的却老是笑得妖媚不断的漂亮的眼睛,骂人的时候也弯着美好弧度的嘴唇,最后,都混在一堆灰扑扑的残骸里,分辨不出来。
你知道么,末了烧成灰才是最好的,什么污秽都看不见,所以我要是到了那一天啊,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自己跳进火里,熊熊燃烧的,灼热得能烧化了一切的火里,让所有人永远都记得,这世界上最漂亮的扑火的蛾......
可是,为什么他会知道那场火?
为什么他会知道那个人,在那场火里?
"长庆城里的人只说,走了水,老板他,是受了惊,病故的......"
"那时候,我正去找你,你不知道么?"许一帆眯起暗色瞳孔,"哈,你当然不知道。我看见你被他们围着,你对着他们笑,在那些猥亵的赤裸裸的目光里......那个贱人居然对我说,‘没有五百两银子,一根手指头都别想碰',我永远都忘不了他挑着眉毛得意洋洋的称你是他当家红牌的样子,我当时应该撕烂他的脸,把你抢回来。"
薛忆的后颈弯得又酸又麻,刚才喝下的酒液在胃肠里,哗哗的喧嚣,嗓子眼像灌了辛辣的姜汁,一阵阵的往外翻涌。
开口便艰涩。
"幸亏你没有......那时候,我是决计,不会跟从你。"
他的心思,都在要给那堆灰找到个,最妥合的容器,要好看得不得了的,要让人一辈子忘不了的,要结实的要坚固的,能让那个人,安安稳稳永眠的地方。
而且--
"你怎么就那么甘心带在那个淫秽龌龊的地方?!"许一帆抓紧了滑润的缎子面。
"一帆兄难道忘记了?"薛忆的舌头在牙齿上轻轻的敲碰着,"圣旨上说,‘未成年子女降入伎籍'--是无人可违的皇命,只有皇帝才能解除的判决。跟你走,我依旧是个伎。那么,做一个人的男宠和做许多人的男宠,有什么差别......"
"我可以保你衣食无忧,不用再去受他人白眼。"
"在我已经习惯了卖笑迎逢侍侯大爷们的时候?我用什么面目来日日面对你们?你是否想过,我会生不如死。"
许一帆心里一凛,不自觉地颤着嘴皮:"你......你却可以跟着他。"
"是我选择的吗?"薛忆转低了头,搁在腿上的手,指间交缠,"我现在巴不得快快完结了走得远远的,或是他,或是你,都能离得远远的。"
"小忆--"许一帆喃喃的念他名字,惶虑焦着,"你为什么非要从我手里溜走?你不愿住京城,我可以在别地给你建个院子,没有人会知道你在哪里,没有人会去打扰你,你可以随心所欲想干嘛干嘛,你不愿见我,我就在远处看看你--"
"一帆哥哥,你是聪明人,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看着自己指节上,青白嶙峋。
"好不容易捉住了你,别想让我放手!"
许一帆猛地一步跨过来,绣着繁丽精致熠熠生辉的缠枝宝相花的品月衫子,本该是柔软顺滑的,此刻却粗砺暴躁起来,乒里乓啷地挂翻了桌上的杯盏碟壶,,淅淅沥沥的酒液淌了一桌,向四下里蔓延醇香。
他伸出手大力地抓住了薛忆单薄的两肩,把他旋着抵在了桌沿上。
砰的一声,薛忆只觉得腰背上钝疼,那疼意顺着皮肉蔓延,一层层的扩散。
"一帆哥哥--"
"我不做什么哥哥,我只想永远能留住你。"
许一帆十个手指头都狠狠掐着,像要掐进他的皮肉里,掐出满手鲜血淋漓。
"我的小忆,瓷娃娃一样漂亮,笑起来是二月春光,那些碰过你的男人,一个个都应该下地狱......我心里只有你,我会宠着你。你爱茉莉花,我给你建一座全是茉莉的院子,你爱清静,院子里就我俩,你想要热闹了,我把教坊里最好的歌舞都找来,你还想要什么?你说,天上的星星我都会给你摘下来。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你要留的是你回忆里的薛忆,不是我。"
薛忆挣了一双枝叶破败的眼望过去,胸膛里某块地方长出一片疮痍。
"而那个薛忆,十年前满门抄斩的时候,已经死了。"
许一帆揪着他肩头上淡漠的兰草叶脉,要揉碎了似的:"他在,就在我面前。"
薛忆缓缓的摇头:"我是个,被遗落的影子,因风来,随尘去。"
暝色苍茫,霞光早已消失殆尽,空乏的迷蒙的花草迭迭重重,搅糊了地板上一条一条排得整齐的柚木线条。
残余的燥热,虫鸣踯躅。
"如果你不放过影子,那么我可以满足你的愿望,做你的笼中鸟--毕竟这世上,没有人会舍得放弃唾手可得的富贵荣华。"
攀在许一帆胳膊上的手,转了皓腕,去托住他的肘,捏在他关节突出的骨头上,轻而缓的,向前带过来。
许一帆不可抗拒地倾了身,在黯淡天色里,看见对面细密睫毛的浓影底下,平素清亮澄明的眸子,渐渐蒙上了潋滟秋波,靡丽娇艳流转不停,漫漫的溢出来,浸染了酸凄怅哀的一张脸,于是,便漾了春水浮了桃瓣般,柔情瑰绚。
"第一晚,要好好体会了。"
薛忆挺直了腰,伸长了一只胳膊,绵绵缠缠地就勾住了许一帆的后颈。
"看看我是否应和了,你心里的盼望。"
许一帆忽然僵滞了,慌张不堪地说:"不,我不是,要你--"
"对我没信心?"薛忆张合着嘴唇,呼吸的气息扑上纠葛不休的宝相花纹,返折回来,隐隐颤抖的哭泣,"还是对你自己?"
葱削的指头,细嫩的指肚,画了圈,在许一帆脸颊上摩挲,挑动着微小的绒毛,搔抚着腮下敏感的区域,在传递过来的抑不住的颤栗里,绕去扫弄耳廓上的软骨,然后,张开微凉手指,插进他热乎乎的发间,向下一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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