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阿史那社尔想,刘洎究竟有没有说过那句话,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吧?那个性情太过直率急躁的汉子,早在几年前诸皇子争位时,就公然表态站在魏王李泰那一边(还不是看到了皇帝对魏王的公然偏爱,才忙不迭过去凑热闹争那“拥立之功”?),因而遭了力扶晋王李治的国舅长孙无忌以及死党褚遂良的大忌。当争储尘埃落定,晋王一派胜出,魏王一败涂地,刘洎这些人本该收敛锋芒小心行事才对,可是他居然一无所觉地照样意气昂扬到处乱说乱讲……
年前皇帝亲征辽东,留刘洎在定州辅佐皇太子,不过例行叮嘱几句,这个粗汉子竟然不当回事地笑答“陛下放心,大臣有罪者,臣杀了就是”。当时在场的社尔看到皇帝的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就是社尔自己,也被刘洎这莫明其妙胆大包天的回对吓了一大跳……这是为人臣者能说的话吗?
就是追随了皇帝整整三十年的当朝名相房玄龄,都不敢如此说话行事啊……
社尔记得在辽东前线的某一天,后方传来急报,说是受命留守长安京师的房玄龄送来一人,要向天子当面告发谋反密事。当时正埋首于行军地图中的皇帝抬起头来,脸上有着愕然……房玄龄是“持节便宜行事”坐镇长安的,一切内外事宜均可全权处置,这千里迢迢的,他专门送个告密的人过来干什么呢?
又询问报使两句,得知来人确实是房玄龄亲自叮嘱要直送御前的,皇帝的神色渐渐由迷惑变成了悟,又变成愤怒,扔下地图大步出帐,口中喝令——社尔,带长刀随我来!
不敢怠慢的突厥将军追在皇帝身后,一阵风般在帐外露天摆好了接见使者的场地。宣示召见,不等那个从长安赶来的告密者行完参拜大礼,皇帝即行质问。
——汝所密告谋反者为谁?
——房玄龄。
——果然!
唇角噙着冷笑的皇帝不再问第二句,回头目视持长刀侍立在旁的突厥将军,叱令:“腰斩!”
语气、神情、人丛中不知不觉间溢满的冷峻肃杀,都让阿史那社尔没有任何犹豫迟疑的余地。上前一步,挥出长刀,那个告密的男子惨叫得天摇地动鲜血狂喷。上下身自腰部斩开分离之后,一时仍不得便死,两堆红白淋漓的肉块就在地面尘土上蠕动,那男子甚至还双手据地,光秃秃的上半身向一旁爬了两下,才五官扭曲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大唐不象西北等地奴隶制汗国有剥皮、挖眼、碎割等等匪夷所思的酷刑,贞观律中最重的“大辟”,也不过是砍头,象“腰斩”这样的“非常刑”,可说是现世仍在使用的刑法中最严酷的一种了。阿史那社尔归唐入宫十年,从未见过天子敕令在御前行如此酷刑,刀光闪过,凄厉非人声的惨叫中,瞥眼见旁边侍立的几个年轻卫士都变了脸色,皇帝本人却是声色不动,双眼凝视尘土中乱爬着的那两堆肉块,唇线抿成了一条直直的冰棱。
命人将地上那两截尸首收拾出去,皇帝手指旁边的待诏中书舍人——用玺书发长安,与房玄龄,就说——
朕亲征辽东,以公事朕日久,德望隆重,君臣一心,特敕公当萧何之任,庶无西顾之忧。乃有小人心怀阴暗,妄测胡揣,以离间吾君臣为事,公当此地,不能自信,竟不体谅我戎马偬倥,日理万机,而密送此人至行台,徒增天子烦扰——公以我为猜忌之主邪?抑或反证我留你固守京都宗庙是用人不当?如此区区小事都不敢专断,要耗费人力物力飞骑连驿送我驾前,都这样下去,我还打什么仗?光顾着杀那些告你谋反的人就忙不过来了?难道你房玄龄想要看我亲征战果就是砍了多少告密者?难道你……
真好,在一旁擦拭刀上血迹的阿史那社尔边听边想,平日里玄龄公的一大职能就是充当皇帝骂着过瘾的出气筒,现下与皇帝远隔千里没办法当面挨骂了,还特意送来个倒霉鬼当由头,让皇帝郑重其事地下玺书继续大骂他……忠心事君到这种地步,真是不服不行。
然而挨骂归挨骂,小心过分归小心过分,房玄龄这种恭顺谨慎的姿态,显然却是为人臣者永保恩宠富贵所必须的。相形之下,那个直率到粗鲁地步的刘洎,或许一年半载之内还可以博得性情相似的皇帝的喜欢,再进一步说,如果他在贞观初年出头,那时候身体健康精力充沛的皇帝应当也能容得下他,但在如今这种“主危国疑”的时刻,他仍然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地粗鲁下去……真是自寻死路了。
赐死诏令下达前,阿史那社尔犹豫过,想着要不要去向皇帝讲明,刘洎那天探病出来所说的话,听到的人除了马周和褚遂良之外,还有隐身在柱后的自己……刘洎或有该死之处,但以他那天讲了“扶幼主杀大臣”为借口杀他,却纯是冤案……最后,话到嘴边,还是打住了。
当他被召到御床前奏对内外禁军布防护驾等事宜时,进去得稍微早了点,看到跪在御床前的褚遂良还没退出,而长孙无忌仍然是坐在床上,用那种满朝没有第二人敢用的亲密姿势把皇帝拥搂在自己怀里,一只手拨开凌乱的黑发,在他耳畔轻轻说着什么。皇帝一动不动地半闭着长睫毛,脸色白得象窗外纷飞的大雪,有一瞬间,社尔怀疑这个人全身是否还流动着血液,胸膛里是否还有呼吸……
然而皇帝随后又猛烈咳嗽起来,非常痛苦地用手去扼自己的咽喉,象是恨不得把脖颈胸膛通通抓开,好让自己畅快地呼吸片刻……长孙无忌把怀中柔韧瘦削的身体扶得直了些,抚着他后背帮他顺气,动作轻柔而娴熟,不知道几十年来做过多少次了……我不再为刘洎作证求情,阿史那社尔决定了,事情很明显,要刘洎死的不是褚遂良,而是长孙国舅……如果连深蒙上宠的马周的证词都被判定无效,他区区一个外族卫士的几句话,又能有什么用?
无法改变任何既定结果,只会让本来已经那么虚弱疲累的天可汗,再白白地增耗一番心神力气罢了……不,我什么都不再多说。
长孙无忌代天子口述赐死诏令,皇帝点头,褚遂良承旨退出,时任三省长官之一“侍中”的宰相刘洎就此遵旨自杀身亡。
至于皇帝次年三月回长安后下令诛杀的张亮,死因更是简单明了。那个魏王李泰曾经的府属、征辽时的水军大总管,本来在海战中的表现就很让皇帝生气了,自己却也象刘洎一样不谨慎,家里府里乱成一团糟,私养方士假子什么的。随便被人抓了个把柄告上去,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的皇帝即以“谋反”罪名斩没其家。
贞观二十年六月,当阿史那社尔与李道宗一起受封“瀚海安抚大使”出征薛延陀汗国时,他竟有悄悄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自大唐天子从辽东回京,长安上空的风云变幻无常,足够敏感的人都有些心惊惶惑,似乎连空气都比往年沉重得多……那是……因为什么呢?
或许倒是李道宗在出征路上的一句不经意闲聊,说得最为透彻——
从前很多人,很多时候,都会忘了陛下是天子。
是从三皇五帝起改朝换代天命相承的中原汉人们的天子。
如今,当陛下病弱之后,终于不会再有那么多人粗心大意地忘记了这一点吧?
不错,陛下亲冒暑热驾幸灵州,的确太过劳顿了——阿史那社尔回答军帐中的李世勣和李道宗。后两者同时点头,英国公李世勣补充:所以我们不能把这么多渴盼亲谒圣容的北狄酋师都带到灵州去,让主上一一接见——必须有所抉择甄选。
无人异议,几位总管大将均领了各自任务出帐去执行。说起来此行北征薛延陀,开始时皇帝亲简的“大使”本是社尔和道宗二人,但后来再派英公带兵过来增援,军中兵符便也自然而然地转入李世勣手中。阿史那社尔身为蕃将,一向言行谦抑,江夏王李道宗则是在征辽安市一战后,情绪消沉低落,李世勣在军中的威望又正如日中天,这次兵权的交接平稳顺利,没有发生任何争执。
唐军几大总管都是身经百战的宿将了,一切善后事宜均处理得井井有条,聚集了十几个诸蕃种族的唐军大营经过几天严整的忙碌,薛延陀旧有土地人属各处安定,可以开拔回师——事情就出在大军开拔前一天。
本来,象这种出境远途征战胜利后,唐军各部总管先商议分享一部分军中赉赏,回京之后奏上战功簿,再领受皇帝的分封赐物,已经成为人人习以为常的惯例。这一次歼灭薛延陀汗国也不例外,薛延陀久霸漠北十几年,唐军掠获牛羊奴仆甚多,从大总管李世勣手中接过赉赏清单的总管大将们,人人喜笑颜开。分发到最后,李道宗扬着手中最后一份单子笑叫:社尔,这是你的了——
立在大帐门口眼望户外草原的阿史那社尔半转过来,礼貌地欠一欠身:
江夏王,恕末将不敢受。
满帐笑语象是突然被一刀砍断。李道宗讶然:为什么?
——主上并未有诏命赏赐末将,社尔秋毫不敢妄取。
这种理由……似乎是在指控满帐的总管大将都“未奉诏妄取”战利品,也难怪别人脸上都挂不住了。直率的薛万彻伸手去握腰间刀柄,身体姿态很明显地传达出恼怒,年轻的契苾何力则脸现愧色,低头看一下手中赉赏清单,不言声地放回案上……不是的,我并不是成心跟大家过不去,突厥王子在心底苦笑,与他人无关,那只是我自己和天可汗之间的一个约定……
——社尔,如果我不给你任何财爵奖赏,你还会不会为我而战?
手里拿着社尔那一份清单的江夏王李道宗不知所措,慢慢放下单子,似乎是想劝解两句,张开了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终,到底还是大总管李世勣打破了帐中尴尬气氛,英国公行若无事地挥挥手笑道——
阿史那将军是天子近臣,与我们自有不同。无妨,我会上表请敕。
天子近臣……在满帐点头赞叹重新轻松活跃起来的将领中,社尔感激而羞赧地瞥一眼英国公,却见这位高鼻深目面貌类似胡人的当世名将回给自己一个理解宽容的微笑……那笑容中还有些……什么呢?
英国公李世勣只比皇帝李世民大六岁,从武德四年李世民伐洛阳起,就一直在他麾下征战,被称许为有“方面之才”“社稷长城”,前后二十余年宠遇不衰。这一君臣早年间的事,社尔自然未曾亲眼见过,他所见过的,就是贞观十七年换立太子后,皇帝征英公入朝,当面说过几次托孤的话,外加剪须发给人家配药肉麻地滥施君恩等等。以及那一次有很多人参与的殿内欢宴上,皇帝当众说着——
大唐开国之初,英公在李密帐下,统有山东荥阳之地。李密为王世充所败后,对英公心怀疑忌,不到荥阳重整兵马再战,反而灰心丧气,入关投降了先帝。先帝派魏徵前往山东宣招英公,英公也自奉荥阳投唐,却没有直接向先帝上表邀功,而是将图册送给李密,让李密奉地上表领功。后李密叛唐自寻死路,亡于桃林,又是英公不避嫌疑,请敕出头为李密收葬。为人臣属者能做到这个地步,不愧“纯臣”之谓。我今新立太子,思属托孤,想来想去,无易于英公者——
侧过头瞥向话中所指者,黑亮凤目中闪过一轮眩人心魄的光芒,唇角掀起云淡风轻的笑:
公昔不遗李密,岂负朕哉?
那一天的李世勣感动失声,当场啮指流血自誓。在座的大臣们也凑趣地纷纷来敬酒,在那个阴险坏笑着的皇帝的指挥操纵下,生生把酒量不恶的英国公灌了个酩酊大醉,趴在食案上再也爬不起来睁不开眼睛。酒宴散后,皇帝步下御座,止住要把李世勣抬回家的内侍们,走到他的食案边,倾身凝视他许久。
解下身上披着的外袍,轻轻覆在了李世勣伏案的后背上。
那一垂睫间流露出的温柔,社尔想,明明带着“昔日重现”的熟稔与缅怀。面对英公酡然的睡颜,皇帝的笑容含有太明显的“许久不见”意味,也有孩子似的淘气,怕是这辈子都没法再改变的天真神态。
昔日战火纷飞矢石如雨的洛阳城下,二十二岁的唐军元帅李世民,与二十八岁的行军总管李世勣,岂非正是一对尚未泯灭天真的大男孩?
附注:
1.贞观二十年春节前后,小李在并州,明明病得要死,还到处乱蹿,介个不是俺瞎编滴。他那年除夕守岁写的诗也留下来了(于太原召侍臣赐宴守岁/四时运灰琯,一夕变冬春。送寒余雪尽,迎岁早梅新。),以及,还去太原大兴国寺他跟他爹起兵的地方游玩写诗,跟太原父老吹牛说自己当年糗事等,都有史书记了下来。如果不看前后这家伙的病情记录,谁也不知道这死小子那时候身体其实弱到随时会死的地步……
2.刘洎和张亮之死,房玄龄送人来告密被小李当场杀掉,写正式的“玺书”回去骂他,都是按史书原文记载来写的,当然社尔在其中的穿插戏份是鹿的安排。
3. 唐军灭掉薛延陀时谁是行军主帅,老实说这问题俺也有点迷糊。按通鉴,唐军刚刚始发时,“乙亥,诏以江夏王道宗、左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为瀚海安抚大使;又遣右领卫大将军执失思力将突厥兵,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将凉州及胡兵,代州都督薛万彻、营州都督张俭各将所部兵,分道并进,以击薛延陀。”
然而唐军还没到,薛延陀的小笨蛋多弥可汗就被下属的回纥人给杀了,国中大乱。小李听说后又派英公去增援,“乃更遣李世勣与九姓敕勒共图之”,按唐书英公传,则是说他“将兵三百并发突厥兵”过去。此后,所有史书上就都把灭薛延陀的功劳都记在英公帐上了。
4. 这一章最明显篡改历史的地方,是说社尔灭薛延陀后不肯受赏。其实这事也是有的,不过是贞观十四年,社尔随侯君集平高昌之后发生的,大家都高高兴兴拿钱,就小社尔这孩子闹别扭,小李不发话他就不吃不喝……汗,夸张了哈。反正这事最后的结果是小李专门写表扬信给他,他才领了工资。下章还会提到。
因为这个文章的设定是小社尔没有跟小侯去平高昌,所以鹿就把这事挪到灭薛延陀之后了。
5.小李跟英公之间的种种肉麻表演,各史书都有,不多说了。英公相貌象胡人,即如今的中亚一带人种,是几本野史同时有记载的。《隋唐嘉话》:英国公徐勣先即诸宰贵云:“此小兒恰似獠面,何得聪明?”诸人未报,贾嘉隐即应声答之曰:“胡头尚为宰相,獠面何废聪明。”举朝人皆大笑。徐状胡故也。
隔云时乱影
“小社尔这傻孩子……”
阿史那社尔后来一直都弄不清楚,这一句带着嘲谑笑意的略有关中秦音的汉话,究竟是怎么飘进自己脑海里的。是从漠北薛延陀王庭回师中原的路上,某个夜晚自己梦境中那个人的低语么?是日复一日的冥思遥想里,前后无数次类似话语中的一句脱离了原地,错窜入本不该存在的时空?还是……偶尔他会放纵自己没谱的思絮,想着那是自己在草原上策马行军时,从天边地平线随风传来的一句没有别人能听到的密语,或者是提早南飞的大雁孤零零扇动双翅洒下的寂寥声响,或者是成千上万马蹄单调的击地声中偶尔一小调变奏……他知道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从漠北回往灵州的凯旋途中,他,亲耳听到了天可汗的笑语。
只不过是声音语气都太过熟悉,又亲近清楚得活像就在耳边低语。社尔觉得他甚至感觉到了那一股气息温热地擦过自己耳廓上的绒毛,让自己绷紧了头皮喉咙发痒……确然无疑是皇帝的口音,很有特色,大体上据说是那种被汉人们奉为高雅标准的中原“洛阳金陵音”,但是夹杂着一点点关中秦地的腔调,再加上专属于李世民陛下个人所有的高傲而明朗的尾音,基本上,无论多么荒谬无理的奇谈怪论,用这样的口音说出来,都具有了莫明其妙的说服力和震慑力。
入唐十年,对于汉话中最流行的两大口音——“洛阳金陵音”和“关中秦音”,社尔也稍微有了一些分辨能力。他知道当世文化水平最高的那群汉人都是奉“洛阳金陵音”为正宗标准的,书面写下的文章诗歌也都要求用“洛阳金陵音”来诵读,但是近几十年来,汉人们的朝廷都偏偏都在关中长安地区,上层的关陇贵族们往往都是讲着长安地区的“关中秦音”长大的。虽然当面不敢说什么,但是只要背过身去,自命清高的文人们往往就对皇室贵戚们的“乡下土腔”嘲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