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乱————森林鹿[下]
森林鹿[下]  发于:2009年0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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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前挑起突厥大汗国分崩离析、灭亡了阿史那社尔母国的,是薛延陀;九年后击散阿史那社尔部众、让他成为天地间无立足之处的丧家之犬的,仍然是薛延陀。
如今,在这个贞观二十年骄阳似火的盛夏,阿史那社尔立马漠北,亲眼看着薛延陀汗国象十五年前的东*突厥大汗国一样分崩消亡,可汗贵族们被唐军杀的杀、擒的擒,牧民百姓们被趁火打劫加入了唐军的漠北各族劫掠为奴隶——他不是应该拥有那种甜美的复仇的快意吗?十一年前他自己孤注一掷,用手上拥有的全部实力前来攻打薛延陀汗国,不正是为了得到这样的结果?
阿史那社尔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不快乐。
甚至是有些悲哀的。当他眼看着曾经强绝一时的草原霸主,在中原汉人的翻覆玩弄下如此轻易地身死国灭,当他看着自己当年拼尽了全力仍然奈何不得的宿敌,如今被大唐皇帝一句口敕便打下黑暗地狱再也无法翻身,当他看到又一批骄傲的漠北王族贵戚将要诚惶诚恐匍匐在天可汗脚下高呼“万岁”,作为在马背上长大的草原之子,阿史那社尔如何能快乐?
在他看来,天可汗李世民灭亡薛延陀汗国的手段,用四个字就可以形容——“卑鄙无耻”。
贞观初年想利用这些铁勒人南北夹击共同对付东*突厥汗国时,就又是封赏又是赐物,极尽笼络能事;
等到薛延陀助唐军灭了东*突厥,据有其地,成为草原霸主,唐皇很快变脸,到处分封薛延陀下属的回纥、同罗、仆骨部落首领也当“可汗”,鼓励他们在草原上和薛延陀汗国打来打去,后来索性让阿史那王族(思摩)统领降唐的突厥人重返草原,以“我们汉人向来慈悲为怀不灭人国”为借口,复立东*突厥汗国,作为挡在薛延陀与大唐之间的屏障;
薛延陀的首领真珠可汗当然不能忍受这种局面,费尽心力将老思摩率领的突厥人踢回中原,重新占据草原,却也被折腾得筋疲力尽了,一再向大唐请婚为子婿。出乎意料地,唐皇李世民竟然答应了,承诺以亲生女儿新兴公主下嫁真珠可汗,条件是——薛延陀要准备杂畜十万为聘礼,真珠可汗自己到大唐边界灵州来迎亲。
大喜之下,真珠可汗不顾下属劝阻,一口答应下来。草原部落风俗,本来不备仓储,为了准备那天价聘礼,真珠可汗派人到汗国下属各部横征暴敛,弄得处处怨声载道人人怒火冲天。等到好不容易凑齐杂畜十万,真珠可汗亲自带领着横渡大漠来到灵州,中途又遇到暴风雪,牲畜冻毙走失过半。从暴风雪里挣扎出来的薛延陀大可汗带余下的四五万杂畜奄奄一息爬到灵州,大唐天子下诏——聘礼不齐,婚礼不能举行,公主悔婚停嫁。
在漠北各部族中脸面丢尽的真珠可汗,又恨又气,回去不久便生了病,在唐皇亲征高丽时派来的使者的威胁声中过世。早在他去世前,大唐天子就不怀好意地分封他的两个儿子都当小可汗,将薛延陀汗国的地盘一分为二,真珠可汗去世之后,就在尸体下葬的第二天,他的两个儿子抓紧时间手足相残大火拼一场,一个杀了另一个,抢来兄弟的地盘,继承老爹汗位自封“多弥可汗”。
新可汗继位的第一件事,就是整顿兵马南下,要袭击大唐报仇。他打的如意算盘是:那时候天可汗李世民还在围攻高句丽的安市城,唐军精兵猛将都在辽东,中原空虚,大捞一场不成问题……没想到东征高句丽之前,唐皇早做好了防备薛延陀南侵的举措,命突厥驸马将军执失思力出备夏州发突厥兵备战,薛延陀大军一过长城,执失思力很快就干脆利落地将多弥可汗打回老家。
如果多弥可汗以为到此为止,他只是偷鸡不成蚀了把米,那他显然高看了自己的运气,也把天可汗陛下估量得太宽厚仁慈了。东征“不成功”的唐皇李世民正要找人出气迁怒,撤军从河北定州穿越太行山,到达山西并州(今太原)后,即命大将李道宗、阿史那社尔、薛万彻、执失思力等人分头征召各族兵马,北上防守反击。战争断断续续打了大半年,早对薛延陀汗国统治不满的回纥、同罗、仆骨、乌罗护、靺鞨,各部落纷纷叛离,加入唐军反攻薛延陀王庭……如果不是这半年内皇帝大病了几场,导致唐军的行动有所反复,估计多弥可汗早就束手就擒了。
阿史那社尔是贞观二十年六月与江夏王李道宗一起被封为“瀚海安抚大使”的,统执失思力、契苾何力、薛万彻、张俭等各将所部胡汉兵马,“分道并进,以击薛延陀”。其实唐军主力还没到,薛延陀王族已经被下属部族打了个七零八落,多弥可汗本人逃出,被回纥部落首领、一个叫“菩萨”的勇士所杀,族人又立了多弥的堂兄当薛延陀大可汗。得知这一消息的唐皇李世民再派英国公李世勣增援,唐军至郁督军山,薛延陀王族还想顽抗,李世勣挥军进攻,斩五千馀首级,虏男女三万馀人,新立的薛延陀大可汗亦被唐军生擒,准备带回京师长安向天可汗献俘,曾经强盛一时的薛延陀汗国就此彻底灭亡。
卑鄙啊,卑鄙啊,卑鄙啊——阿史那社尔叹息着想。在称霸漠北的草原部族中,匈奴人的全盛时期好歹也有百多年,突厥人虽经挫折,到底也坐稳霸主位子八十多年,这薛延陀,从兴起到消失,竟然象流星划过夜空一般,十几年就坠地粉碎了。
怪谁呢?谁让他们不幸,与卑鄙无耻的大唐皇帝天可汗生在了同一时代?
叹息着拨马回军,带左右从人一起回往唐军营帐。手下追随着他一同出塞来到漠北作战的部落突厥人倒是都高兴得很,有说有笑地议论这一次漂亮光彩的大胜仗,议论宿敌薛延陀竟敢与天可汗对抗招致自取灭亡,也议论各人在这次战争中虏获了多少牛羊奴隶发了多少财……以征战掳掠来养家糊口,本也是游牧民族的传统,看这些突厥人喜气洋洋的模样,仿佛就是在庆贺本部落打赢了外敌似的,全然没有人想过……
没人想过,十几年前,他们也曾经象如今的薛延陀人一样,满怀国破家亡之悲,忍受了唐军及各草原部落的蹂躏,又被迫举族离乡迁入长城以南……才不过十几年而已,曾经骄傲地自称为草原主人的神狼子孙,如今已然心甘情愿在大唐皇帝天可汗麾下征战,为着唐军的胜利而欢喜,因着唐军的光辉而荣耀……
人的感情,真是奇妙善变的东西啊。
如此说来,当眼前这些悲哀的薛延陀人习惯了大唐的统治与照拂之后,十几年后,他们会不会也如同现今的突厥人一样,忘怀了亡国灭族之恨?当他们习惯了和平安详的生活,不用再时刻面对部落之间的杀戮乱战,偶尔被召集到唐军的鲜红大旗下放马冲杀决胜千里之后,被自己参与荣获的辉煌战果迷住了眼睛和心灵,是不是也会发自内心地认同天可汗的统领,以自己身为大唐的子民而骄傲自豪?
伯克——回营途中下属们追到社尔身边问——听说天可汗御驾已经到了灵州(今甘肃)?要在那里接见赶去朝拜的漠北各部落酋长?
社尔点头。这个消息,他也是不久前刚刚才得到。
下属的突厥汉子们一片欢呼——灵州啊,我们的家人都在那里的草场放牧,他们也有机会亲眼见到天可汗啦——
金发的突厥王子只能对他们报以苦笑。不出预料的,回到在草原上伸展出数里的黑压压的唐军大营后,一入辕门,耳中到处听到的也是类似的欢呼高叫声——我们要去灵州拜谒“祆神一样英俊威武的天可汗陛下”——营中聚集的回纥、同罗、仆骨、乌罗护、靺鞨各部贵族将军象过节大祭一般兴奋地喧嚷,就好象是多么值得夸耀的朝圣之旅似的。
还好,社尔怜悯地想,你们中的大多数人应该只有见他一面、听他说几句话的机会,没有更多时间深入了解“祆神一样英俊威武的天可汗”,否则——圣像破灭的滋味是很难受的。
穿过欢呼沸腾的北狄人群,走入中军大帐,在骤然幽暗下来的光线中,阿史那社尔与唐军众大将一一招呼见礼。这里的气氛与外面又是不同了,将领们三三两两地轻声议论着,不少人面带忧色。社尔走到上位的英国公李世勣和江夏王李道宗面前,略略交语几句,李道宗坦白地告诉他——我们在担心陛下的御体。
从辽东撤军驻马蒲沟的那一晚,那个之前明明已经犯过气疾的任性皇帝又在暴风雪中冻了半夜,当晚开始咳嗽,自己还不当回事。第二天听说皇太子李治将来迎驾,皇帝性子一起,点选三千飞骑从驾疾驰入临渝关,就在大道旁与皇太子相遇,当时父子相抱流泪的情景还真是感动了不少人。
阿史那社尔自然也在那从驾的三千飞骑之内,当时他所关注的,不是父子重逢的亲情场面,也不是太子进新袍、让皇帝终于换下了身上那件千疮百孔的褐衣,而是——隆重的迎驾仪式过后,脸上还带着几份青涩的少年皇太子,悄悄地带着父亲来到一辆辇车前,车帷一掀,艳光耀目,露出两三名原本留在定州的皇帝宠妃的俏脸。
社尔一点都不意外皇帝当时惊喜大悦的表情——在军中七个月身边没有女人,这个好色君主估计想念阴阳交合之乐很久了——回过头去看那个刚刚被立为储君不到两年的少年,面对父亲毫不掩饰的欣赏夸赞,李治仍然很谦虚地推让说“这是马周教儿臣的”,于是皇帝又转头去笑骂马周“这山东滑贼竟敢窥测我心意”,贞观朝唯一的寒门宰相回给皇帝一个眉目上挑的微笑,竟是要多暧昧有多暖昧……
好吧,社尔忽略了这些细节,只是在心里闷闷地想——中书令马周辅皇太子留守定州,两人都不知道皇帝前夜刚刚染寒犯疾的事,进御个把美人讨天子欢心,也无可厚非,可陛下你……你老人家自己,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当夜那几名宠妃都留在了天子御帐之中……两三天之后,当大唐皇帝的御驾进驻定州后……就传出了天子“病痈不豫”的惊天消息。
开始皇帝仍然不肯服气,坚持继续赶路。咳得连骑马都不成了,只能乘马车,后来连马车也嫌太颠簸,又换了人力舁抬的步辇……仁孝的皇太子李治一脸诚惶诚恐地跟在步辇旁边随行了好几天,穿越太行山,到达并州,终于——皇帝认命地驻扎下御驾,先把病养好再说。
一路听够了皇帝揪心裂肺的咳嗽喘息声,社尔那时还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就从内宫得知:根本不是天可汗陛下认命迷途知返了,而是——他陛下已经昏迷不醒人事,慌了神的皇太子和长孙无忌、褚遂良、马周、刘洎等重臣才一致决定抗敕不遵,将大驾留在并州不发。
那段日子,行在内外人人脸上都是青白交错,眼光惊惶无主,举行跄踉昏乱,到处弥漫着恐慌不祥的气息。年末十二月,连天大雪,将并州城内覆染得一片银白,举目四望不见异色,天地间唯有北风肃杀。一条窃窃的耳语在随驾的宫臣卫士之间传开:这是上天在命令所有人戴孝……上天在为陛下送行……
身为带刀宿卫将军的阿史那社尔,按理不奉诏是不能到天子近前的。那一日实在忍不住了,换了岗后就直趋殿门前,等着入内视疾的大臣出来,想着好歹也要问一问实情……结果是侍中刘洎从内殿挑帘出来,等在外殿的黄门侍郎褚遂良和中书令马周抢先一步迎上去问疾。
素性直率的刘洎,一条七尺大汉,猛然间失声痛哭,双手掩面抽哽得说不出完整句子来:
陛下……疾势如此……圣躬……只怕……
殿外的阿史那社尔只觉天旋地转,倚柱而立,任满天雪花飘落在他脸上融化,再没有力气说一个字挪动一步。
他不会就这么去了的——社尔疯狂迷乱地纵想——他还叫我去给他灭了薛延陀,他还要回京规划建设海军重征高句丽,他的眼光还一直望着西域大漠,这个世间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做,太多的目标没有完成,他之前也总是这样一病起来就惊天动地闹活闹死,却总能在把大家都吓掉魂魄之后自己痊愈,祆神可鉴,他还只有四十多岁,仍然处在男人最顶峰的黄金年华——他不会就这么去了的。那么强横霸道散发着无尽热量活力的生命,做尽世间一切罪恶还没有偿还足够的生命,祆神不会就此饶过他,让他就此合上永远都不安份平静的双眼……
那一天褚遂良马周刘洎是什么时候出殿从他身旁走过,社尔并没有注意到,他想那三人神思恍惚间很可能也没有注意到隐身粗柱后的自己。事实上,那几天时光是如何流逝,世事是如何进行,他都完全没有了印象。有印象的就只有十二月辛亥那一天,内殿里忽然传出嘈杂呼喊声,突厥王子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份职责地一头撞进行宫正殿里,混在几个也同样神志迷乱了的宫人侍臣间挤进皇帝养病的内殿,不知绊在谁的身上跌倒下去,在满地狼籍的人体物事之间抬头上望,却见御床的帷幄掀了起来,几个银炭火盆的围绕中、厚重的棉被覆盖下,躺靠在长孙无忌肥厚的怀中的那个男人,脸色惨白得的确不象活人了,长长的黑发打着卷凌乱散落,唇边胸前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但眼睛,眼睛里恢复了他所熟悉的深黑明亮光芒,他又能掌控住自己的生命,也就重新掌控住了世间一切。
大唐天子李世民在不均匀的喘息中轻冷地询问——
是谁说我要死了?


附注:
1.本章所述薛延陀汗国被小李玩弄至死的事,基本上按史书来滴,包括那个最卑鄙的赖婚事件。按唐书契苾何力传的说法,何力被拐骗到薛延陀汗国以后,割耳明志要为小李守贞,小李听说后感动得眼泪哗哗的,就承诺用女儿换情……换忠诚卫士^^|||||,这样让一只耳何力被放了回来。何力到长安以后,新兴公主已经收拾行李要走了,何力死死劝小李不要嫁女儿过去,原因是薛延陀下属很多小部落根本不服老真珠,如果大唐公主嫁过去,那些部落会以为天可汗支持真珠可汗,就不敢乱动了。结果小李听了何力的劝,赖婚,薛延陀内部果真自掐起来,就给灭了。
不过,史书上说小李向老真珠强索的聘礼,就是大量“杂畜”,没有说具体数目,“十万”是鹿顺手给安上的。
2.马周教唆李小九给老爸献美的故事,来源于《大唐新语》:太宗有事辽海,诏周辅皇太子,留定州监国。及凯旋,高宗遣所留贵姘承恩宠者迓于行在。太宗喜悦高宗,高宗曰:“马周教臣耳。”太宗笑曰:“山东辄窥我。”锡赉甚厚。
小李到定州后发病要死,这个也是史书上有记的……这个好色不要命的YD家伙……= =||||
3.八卦一下。。。。这章里提到的马周、刘洎这两个,是贞观朝罕见的“史有明载的同人男”哦……《旧唐书》列传三二:侍御史王义方廷奏(李)义府犯状,因言其初容貌为刘洎、马周所幸,由此得进,言词猥亵。
喵喵……李义府外号“李猫”,也是美男小受一只,俺正在考虑要不要把他也拉下水……当年他跟小李的诗文对答,也实在是暧昧啊暧昧……《隋唐嘉话》:李义府始召见,太宗试令咏乌,其末句云:“上林多许树,不借一枝栖。”帝曰:“吾将全树借汝,岂惟一枝。” 


陛下是天子
贞观十九年十二月末的满天大雪中,那个据说差一点就病死的大唐皇帝陛下,一口气缓过来,便又开始上蹿下跳精神健旺地瞎折腾。
除夕元日召集陪他留在并州(今太原)的文武大臣一起守岁过年,赏梅踏雪饮酒赋诗;正月里访问太原父老赐帛欢宴,在席间吹嘘“太原公子我又回来了”,并洋洋自得毫不脸红地与当地百姓谈论他陛下三十年前在此地喝酒赌博、留连青楼、混迹无赖、打遍街头无敌手的英雄事迹。
一边“养病”一边派人出塞,紧锣密鼓地筹划攻打薛延陀事宜。皇帝在并州呆到三月,启驾回京,然后说是身体仍然没有痊愈,“诏军国机务并委皇太子处决”,自己躲到一边去凉快。然而就在这几个月之间,皇帝不动声色地连杀刘洎、张亮两名重臣,在贞观一朝,这已经算是震动内外的大事了。
刘洎是去十二月底,皇帝刚刚摆脱病重垂危状态,就立即下诏赐死的。直接原因据说是褚遂良诬告刘洎探病出门时,宣扬“陛下驾崩也没关系,我们辅幼主执政,谁不听话就砍了谁”,虽然刘洎抵死不承认,当时在场的马周也作证刘洎并没说过如此过分的话,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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