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乱————森林鹿[下]
森林鹿[下]  发于:2009年0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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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辽东盛夏,虽不象长安或南方一样阴湿燠热,却也骄阳吐焰暑气蒸人。仍然穿着初春从定州出发时那一袭褐袍的皇帝,沉默地注视自己马头前这些“聚众兵变、恃强胁主”的大兵们。他应该是有点惊讶的吧,那时勒马跟在他身后的阿史那社尔想,不为别的,英国公李世勣可是出了名的稳当人,从二十多年前就跟随那时的小秦王、现在的大唐皇帝四处征战,二十多年来一向俯首帖耳柔顺从命,从来没听说过曾经有反对抗逆的举动。皇帝也一直评价他为“纯臣”,可“纯臣”有这样……在战场上聚众闹事公然指责皇帝不对的吗?
难道在那一刻,纯臣李世勣被诤臣魏徽从阴曹地府冲出来附了身?
褐衣飞舞,皇帝旋身下马。
在黑压压跪了一地的数十位将领面前单膝点地,躬身致歉:
将军所言极是,然而纵兵杀人以掠其妻儿,朕所不忍。将军麾下有功者,朕以国府库物赏赐,望将军等体谅上天有好生之德,饶过此一城生灵。
阿史那社尔闭上眼睛,将那个屈膝的深褐色身影排出视线外。是因为太习惯他平日里高傲自大的姿态,所以乍一见他这样委屈地公开伏低做小,竟然心颤到没办法接受、脆弱到连眼泪都差一点涌出来?
他不是有这种感觉的唯一一个。带头“闹事”的英国公脸色也刷一下白了,在半跪的皇帝面前重重叩下首去。包括方才气势汹汹愤愤不平的将领们也都悄然泄了气,无言地跟着李世勣叩首退下,让开皇帝去接受白岩城投降的道路。
那一天此后的气氛都微妙而压抑,大唐皇帝在城外临水处设了帐幄,接受白岩城从城主百官到士庶的献降之礼,开了宴席赐食给他们,城中八十岁以上的老人还都赐帛慰问。一天忙完后,平常晚间皇帝会留几个大臣将军陪他用膳谈聊,那天却说是“想自己静一静”,抽了一卷书倚榻观看,独自伴着案上孤灯如豆——这是例行入帐禀报“三卫无事”的社尔所看到的景象。
知道皇帝心情不好,本想安静地行礼退出的,走到帐门口却听到了那声低低的疲惫的呼唤:
社尔……
社尔,如果我不给你任何财爵奖赏,你还会不会为我而战?
突厥将军回到御榻前,迎面砸过来的这条突如其来的询问,其实,并不算出乎他预料之外。皇帝微微扁起的唇线带有孩子似的没达成愿望而不甘心的意味,亦是恼火的,但还不至于愤怒——怒什么呢?怒天下人不能都象他一样完全不考虑衣食住行、只盘算着怎么去实现光荣伟大的梦想?
李世民陛下时常会冒出些孩子气的想法、发布些孩子气的言论,却基本上不会把这些想法和言论当真付诸实施。他和之前那位旧隋的杨广陛下,最大的区别也在于此吧。
阿史那社尔迟疑,不是迟疑自己要怎么回答,而是迟疑要不要回答。
是的,我知道,世勣是对的——皇帝冷笑加苦笑——这样一次又一次纵俘,不但减缓了对敌的削弱,加剧了取胜难度,也伤了我军的士气。他是行军大总管,攻战取胜是他的职责,现下我命释俘,等于是越级干涉前敌指挥,站在敌方那边一起来为难他,他这仗简直没法打下去了。能把好脾气的英公都激得阵前反戈公然犯上,我还真是了不起啊……
更了不起的是,都到了这种时候,陛下你仍然能找出借口来自夸自慰……社尔默默地想。
可我又能怎么办呢——烦躁地把手中书卷一摔,皇帝问——我打辽东,不是为了劫掠一番捞点油水回去就算的。辽东本是我大汉四郡之地,是不折不扣的汉家国土,高句丽人趁汉末天下大乱的几百年占了去,我收回来之后,依旧要将其纳入我大唐疆域的。我也不打算将高句丽人赶尽杀绝,只要他们归我王化服膺天威,他们仍然可以居住在这片家园旧土上。我不想一次征战下来尸骨连绵哀鸿遍野,让高句丽人对大唐和汉人结下永世不可磨灭的深仇大恨,我要讨伐的是造逆起反的伪国相泉盖苏文,不是无辜卷入的高句丽百姓。如果我听从世勣他们请命,以大唐皇帝的名义下敕屠城杀俘,那么就算能吓破了高句丽人的胆子直捣平壤,一口气拿下整个四郡旧土,又能怎么样呢?只要大军班师,高句丽人就会继续反抗、暴动,随之而来的将是再镇压、再造反、再镇压……要么最终无奈放弃这片旧土,要么连年征战拖垮全国,重蹈旧隋覆辙。我力排众议御驾亲征,最后竟然只能落个这种贻笑万世的下场吗?
御帐中灯火明灭,暗影幢幢。滔滔不绝地发泄了一通,皇帝有些累了,躺靠在卧榻上,阖上长睫毛叹息——
我真不明白,从那些没有反抗能力的平民手上抢来的东西,真的比国库里拨出来赏赐的好很多吗?我不是杨家父子皇帝那样的小气鬼,将士立了功,我从来不吝于封赏……少年的时候,我也当过低阶军官,打过仗缴获过战利物……河东之战时,为了尽早安定局面,我也下令屠过城……那种滋味,真的那么好受吗?看着手无寸铁的老实百姓在你的锋利兵器下发抖,看着白发苍苍的老人在血泊里宛转呼号,看着女人和孩子呼天抢地被强行拉走,看着别人积蓄一生的心血变成自己的囊中之物,看着庇护一家人遮风蔽雨的房屋在火海中化为灰烬……兴奋吗?刺激吗?喜欢吗?那跟野兽有什么区别?我们沐风栉雨四处征战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毁灭这个世界?
凌虐弱者自然不是你的兴趣所在,社尔默默地想。当一个人的思绪已经飘向无边无界的边界之外,飘向东海以东的水天,飘向北荒之北的雪夜,飘向西漠更西的岭城,当一个人的目光已经超越了现实所能达到的极限,踏入逝者如斯的长河里独步思考,他所求取的成就与快感,怎么可能再用“凌虐弱者”这样低等的方式来满足?反倒是温柔地给予弱者们庇护照料,令得在他统治下的每个人都丰衣足食,每片土地都充满光辉和荣耀,才是更困难也更有挑战性的目标吧?
陛下,臣会。
榻上的皇帝睁开眼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突厥将军这四个字的意思。
臣会为陛下而战,不需要任何奖赏。
终于明白社尔是在回答自己将他叫过来后问的那个问题,皇帝不觉笑了。这种反应速度……真的来自于在战场上那么灵活敏捷的突厥骑射手?
说到“灵活敏捷”……
笑容扩大到整个身心的皇帝,伸手拉住突厥王子一缕垂到肩下的金发,稍稍用力,迫得他低下头来……
我错了,阿史那社尔在唇舌纠缠肢体交错中悲凉地感叹,很多时候,凌虐弱者仍然是天可汗最喜欢享受的乐趣。

附注:
10.社尔释放高突勃的事,前面俺说了,是抢的契苾何力的事迹。包括小李亲自给他吮血,也是抢了阿史那思摩的待遇。但是社尔在驻跸之战时受了箭伤,这个是史有明载(旧唐书社尔传:十九年,从太宗征辽,至驻跸阵,频遭流矢,拔而又进。其所部兵士,人百其勇,尽获殊勋。)而且看他的位置其实挺有意思,一同征辽的何力有明确的“前军总管”官职,也被小李撒出去打。社尔却不在那些“行军总管”的名单当中,在这一战中两次露脸,也是都在干“直接听命于皇帝”的活儿,出去诱敌是小李亲自写手诏调动他,受伤,则是在征辽东唯一一次皇帝本人直接冲锋陷阵的时候,所以俺说,这只金毛狗狗就是一直跟在黑猫身边,关键时候把自己当成了挡箭牌来用啊~~~~~
11.李世民征辽东途中写文祭祀曹操,史有明载,但史书上没有说他跑到了碣石去看海。不过小李留下的传世诗文中有一篇《春日望海》,查此人一生行迹,还就是征辽这一次离海最近,季节身份与这首诗也都符合。如果这诗不是小李“发挥想象”写下的,那这死小子就真是假公济私地在打仗的路上偷空去公费旅游了:
全诗:
披襟眺沧海,凭轼玩春芳。
积流横地纪,疏派引天潢。
仙气凝三岭,和风扇八荒。
拂潮云布色,穿浪日舒光。
照岸花分彩,迷云雁断行。
怀卑运深广,持满守灵长。
有形非易测,无源讵可量。
洪涛经变野,翠岛屡成桑。
之罘思汉帝,碣石想秦皇。
霓裳非本意,端拱且图王。
12.李世民给李道宗针灸和赐御膳的事……俺汗。各史书都有记,不过抹黑小李的医术,诬蔑他把道宗治成了铁拐李,这个事是坏心鹿自作主张。不过道宗从辽东回去以后的确病情有加重嘛……蹲地画圈ing


四夷

皇帝为什么“败了”——是因为轻出妄动、料敌不明、用人不当吗?
本来选在贞观十八年、十九年这时候来攻打高句丽,就不是什么最佳时机,这一点朝中重臣人人心知肚明。大唐西域,四年前侯君集平高昌以后,唐皇改高昌为西州,在西州置安西都护府,统治大漠南北,平静了几年,近来西域小国焉耆叛唐与西突厥勾勾搭搭,在当地混搅局势,大唐的首任安西都护郭孝恪受诏讨伐,虽然一战克城擒获焉耆国王,但恪于兵力单薄,无法守卫,焉耆国都不久又被西突厥夺回,另立新君,依然与大唐对抗。
北方,铁勒人的薛延陀汗国贞观十七年刚刚把大唐复立的东*突厥可汗李思摩打回长安,复占其国土。自东*突厥颉利大可汗受擒后,薛延陀趁机壮大,从此对唐朝廷的诏令一贯阳奉阴违,还时不时发兵侵边,与大唐放对。贞观十五年英国公李世勣带唐军过去狠狠教训薛延陀真珠可汗一番,让他们老实了一阵子,但在魏徵等文臣的反对下,没有能乘胜追击殄灭其国。此时薛延陀赶在天可汗亲征辽东之前攻灭后突厥汗国,其意图不言自明。
按军方一些将领的意见,大唐应该先发兵去把薛延陀屠灭,保得北疆安宁,再图进取东北的高句丽。理由也很简单:薛延陀虽然貌似强大,但他们仍是草原游牧部落国家,对付这种国家,唐军已经得心应手熟得不能再熟,基本上可保完胜,贞观十五年英公那一战足以说明问题;而高句丽却和突厥薛延陀这种游牧部落以及高昌焉耆那种大漠中的小城邦国都不同,高句丽人半农耕半渔猎,国内遍布坚固城防,军队虽然野战能力极弱,却擅长守城,对于这种国度,唐军并不熟悉,也没有现成经验可循,很难保证一战便可灭其国。
简单地说——如果唐军主力投入高句丽的峻岭山城之间埋头攻坚,那么以骑兵为主的北方薛延陀军很可能趁机南下,冲进长城劫掠中原,使得唐军正面侧翼两头受敌。如果唐军先攻薛延陀,由于高丽军善守不善攻,就算他们想支援呼应薛延陀,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倒不必太过担心。
阿史那社尔其实是赞同这一种意见的,但只是埋在心底,并没有说出来。他知道自己与薛延陀私怨太深,很难做到客观清醒地判断战局。
但是吵着嚷着撒泼打滚上吊投河一心一意要亲征的天可汗陛下,不是据说拥有洞悉一切的可怕的战略判断能力的天可汗陛下,他为什么最终决定了弃薛延陀而先攻高句丽?如果他出来打仗的目的,真是象朝臣们私下议论的那样——“被废立太子的糟心事折磨惨了,想离开宫殿,重温昔日领千军万马叱咤风云的荣光吧?”——那么选择有把握战胜的薛延陀来打,不是更能扬眉吐气大快其心?他又何必跑到陌生神秘的高句丽来一座城一座城地慢慢磨蹭?
皇帝自己给出的解释,是说半岛南端的新罗被高句丽攻打甚急,眼看抵敌不住,十天半月就要亡国。新罗使臣来哭秦庭,作为宗主国的大唐袖手不理的话,在周边属国中将造成很恶劣的影响,而且,新罗一亡,高句丽和百济这两个狼狈为奸的属国占领半岛全境,此后大唐要讨伐他们就更加困难。嗯嗯嗯,不能说完全没道理,社尔想,但是陛下你随后又加上的那句——“听说新罗女王是个至今独身未嫁的美人啊……”——以及,说这话时摸着下巴眉花眼笑的表情……
先攻辽东的大计就在朝臣将领们暧昧的轰笑声中定下来了。至于薛延陀那边,天可汗也做了周密防备——召来薛延陀入唐的使臣,威风八面傲气十足地叫他回去给真珠可汗传话:“我父子东征高句丽,国内空虚,有本事你就带兵来打!”
只是一句吓唬而已,居然就真吓得薛延陀真珠可汗不敢乱动,据说忧惧之下还得了病,他本来身体也不太好,拖延数月,就在唐军围攻高句丽安市城时一命呜呼。
其实这种说法是在给皇帝涂脂抹粉了——社尔心虚地想。吹嘘归吹嘘,天可汗毕竟还没张狂幼稚到以为自己单凭一句话就能喝退百万兵的地步。一边恐吓着可怜的薛延陀使者,一边派突厥贵族将领、驸马执失思力(就是社尔的那位族人)前往夏州,征集在那里聚居的突厥人整兵防备。果然,薛延陀的老可汗真珠一死,继位的年轻可汗多弥即发兵南侵——被早有准备的执失思力率突厥兵马毫不客气地打了回去。
即使如此,北疆也总是不稳了。困顿于安市城下久攻不进的天可汗,最终下令撤军,应该也考虑了这方面的因素吧?
至于其他的……
说天可汗“不知敌情而轻出”,实在是冤枉了人家。为了准备这场战争,皇帝早在几年前就不断向高句丽派遣细作,用国库金宝赎回陷身高句丽的汉人之后,也专门向他们打听了解高句丽国情敌情,连奉天可汗诏书前往高句丽宣敕的大唐使者,都以“我喜欢看风景”为借口,在高句丽人的带领下将辽东山川地势关隘险阻探查了一个遍,回国后一一详细禀报给皇帝。在天可汗决意攻打高句丽之后,他也没有贸然出兵,而是命令契丹、奚、靺鞨等族先行攻入高句丽“以观其势”——说白了,拿那些部落作为肉骨头投给高句丽这只狗,自己从旁观察它如何下嘴而已。
(社尔至今也没想明白,皇帝怎么能一边高喊着“夷狄亦人耳,其情与中夏不殊”,并且也的确象抚育中原子民一样照拂关爱各部族人种,一边又在每次开战打仗时都毫不犹豫地将外族部落顶到前面去送死。或者他平时养育施恩夷狄的根本目的,也就是要拿他们代替汉人去打仗?
如果是这样的话,社尔只能说,天可汗装得太像,做的太好,好到那些受恩的外族部落首领,比如社尔自己,就算明知自己被他利用玩弄了,仍然象飞蛾扑火一样心甘情愿……)
就是在东征的大军已经出发后,皇帝仍然随时随地注意着搜集敌情。车驾行到洛阳后,他就专门找来曾经在前隋时代随杨广征过辽东的老臣,询问当时景况,只可惜前隋百万大军败得太惨太没理路,那老臣除了以“辽东道远,粮运艰阻;东夷善守城,攻之不可猝下”的泛泛之辞来劝谏皇帝“不要亲征”之外,竟说不出任何有用的情报。侍立在一边的社尔看到皇帝的脸色明显是失望的,还好,他克制住了脾气,温言勉慰那老臣几句,将他遣了出去。
或许这些前期准备中对此次战争策略影响最大的,还是皇帝亲幸卫国公李靖府邸的那一次,社尔想。当时他随驾前往,满心以为皇帝是要把又老又病的李药师从床上拖起来随军参赞(这种事李世民陛下绝对干得出来)。社尔的心情相当复杂,一方面是可怜七十多岁的老将军还要冒风霜雪雨之苦、不让皇帝榨干最后一点骨头渣子都不能合眼,另一方面想到当世顶尖的三大名将要齐集辽东战场,心头实在是兴奋不已,期待着这“三李”的神话组合将会变出何等华丽炫目的战果……
很遗憾,亲眼看到就明白了,李药师仅余的力气,只够从床上爬起来向皇帝行礼叩拜。
拜完之后,要不是有别人搀扶,他都直不起身来。
看得出,皇帝立刻就打消了强拉卫公随行的念头。虽然嘴上还开着玩笑“殒身沙场才是名将最完美的归宿,药师公一生功业,只差这个结局就圆满了,我该成全公才是”,眼圈却是有点悄悄地红了。而老卫公的回答也很妙:“老臣毙命征途固不足论,只恐后世非议陛下不爱惜臣子。损陛下英名以增老臣虚荣,臣万死不敢当。”
弄死了我,挨骂的是陛下你啊——被李靖这绵里藏针的对策逗得破颜一笑,皇帝从身后侍从怀中拿过一卷庞大的纸张,在床前案上摊开,招呼“药师公”过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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