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乱————森林鹿[下]
森林鹿[下]  发于:2009年0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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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社尔吃惊于自己的心如古井波澜不生,似乎从贺鲁单独接近他的时候起,不,从他在长安天可汗的宫殿里第一次看到贺鲁黝黑的闪烁着欲望的双眼起,他就明晓这一席话语迟早会到来。回答也是自然流出不必去细想的:
贺鲁,你听说过阿史那结社率的事么?
他是个愚蠢的人——贺鲁随口而答——就算他当年真的成功劫持了天可汗又怎么样?天可汗难道会向暴力和死亡威胁屈服?最多是同归于尽罢了,愤怒的汉人会向突厥人展开残酷报复,结社率的举动,不可能给神狼子孙带来任何好处……但是我们现在不一样,社尔,我们不一样。我们离开汉地万里之遥,天可汗无法直接控制你辖下的军队,也无法在短时间内集结大量汉军出塞攻击我们。我们军中象郭孝恪、契苾何力那样死忠于天可汗的将领毕竟只是少数,很容易处置,步真、弥射那样的阿史那族人不会反对你,主力兵卒突厥人铁勒人也早就习惯于接受阿史那家族的命令,居于碎叶川西的射匮可汗是个废物,根本不是我军的对手……两年,只要两年时间,依靠现有的土地势力,我们完全可以吞并整个西域,到那时,就算大唐集结了兵马出玉门关来征伐我们,我们也有了足够实力去应战,谁胜谁负由祆神来决定。
最重要的是,我们可以去做了——阿史那贺鲁催马赶前半步,回过脸来深深凝视阿史那社尔,被山风冻得红通通的面颊须发虬然,却是透出无比的认真诚恳——不屈的阿史那子孙永远不会心甘情愿满足于做别人的奴隶,不是吗?或许迫于一时之势,不得不暂时低下高贵骄傲的头颅,贵族子弟,降为唐奴,清白女子,没为唐婢,伯克们放弃突厥官衔,接受大唐可汗赐予的爵位,从命于天可汗为他征战,向东征服日出之处,向西远抵铁门……我们征服了这么多国家,却是为了汉人的利益,然而,社尔,你有没有听到突厥人的呼喊?他们的声音随风飘散在草原里,他们在召唤——
我们曾是一个拥有独立国家的民族,但如今我们自己的国家在哪里?我们是在为谁的利益征服这些地方?我们曾是一个拥有自己可汗的民族,但如今我们自己的可汗在哪里?我们现在在为哪个可汗效劳?
答布可汗阿史那社尔,丢掉染满你族人鲜血的唐人的红色旗帜吧,举起我珍藏已久的神圣的白狼大旌,向世人证明你没有辱没你的高贵姓氏和伟大父亲……不要自轻自贱,不要以为你没有能力挑起这项重任,回头看一看聚集在你麾下的军队,这么多原先不相统属甚至互为仇敌的汉人、突厥人、铁勒人、吐蕃人、吐谷浑人,短短半年时间里,被你训练调教成为坚强团结的铁一样的军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这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做到的。你的才能,天可汗认识得比你自己还要清楚,所以他才放弃了那么多著名的汉人将领,放弃了对他忠诚无比的铁勒族长,唯独选择你来统领大军为他远征……
是啊,社尔淡淡地应答,天可汗的选择是从来不会出错的。
或许是他唇边那一丝嘲讽的笑意太过明显,滔滔不绝半晌的贺鲁终于停止话语。两骑在万壑松风中沉默并行片刻,社尔裹紧身上血红色的唐制披风,抬头凝望天青如黛的东方:
贺鲁,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我,加上步真、弥射,还可以再加上射匮,所有的阿史那子孙加在一起,斗得过天可汗一个人吗?
去年年末大军出征之前,阿史那贺鲁自西域到长安,投唐内附,从第一次在嘉寿殿觐见时起,每次与大唐皇帝的对面晤谈,都是由社尔——第二次开始就是新任大唐鸿胪卿阿史那社尔——亲自充当“译语人”。所以说,对于贺鲁与天可汗之间的联系观感,再没有比社尔更清楚的人了。
那些谈话……好吧,社尔承认,都是些很普通的话题,西域各国的风土人情,贺鲁自身的经历蹉跌,大唐对待异族降将的旧例封赏,诸如此类等等等等。只看内容,实在没有什么震慑力。包括天可汗本人的语气姿态——随和亲切得甚至有些慵懒,时时大笑顾盼打趣,没有表演过一次“厉色威怒以气势压人”——也根本起不到任何“树立大唐神威”的作用。但是,社尔不认为贺鲁会因此而看轻了李世民陛下,确切地说,他认为贺鲁由此而更深刻地感触到了天可汗的真正力量。
天可汗名言之一:贺鲁也算是阿史那家族里的人杰呢。
就象汉人书生讲起的神怪故事,两个武艺高强的侠客相遇,打量一眼对方的身形步伐,就能判断出高下了,根本不必等到滚成一团打得头破血流之后。
我们斗不过天可汗——阿史那贺鲁爽爽快快地承认。
一颔首,社尔拨马,打算就此结束这一场意料之中的谈话了,却听贺鲁终于说出一句真正打乱他心弦令他矍然动容的低语——
可是你比我更清楚,天可汗不是永远不死的。m
黄金长发在空中旋出一道圆弧,突厥王子急速回头,瞪视同族兄弟大唐降将,迎给他的是一张棱角分明平静刚毅的面孔。这是一个明了自己将要做什么的男人,社尔在心底评估,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已经找到了方向的幸福的失败者。
两个突厥王族将军双双回马,并辔向雪山环抱中的拨换城行去。用岔开了话题的轻松语气,社尔谈起自己所了解到近来大唐四域边事——
东方,自贞观十九年天可汗亲征高句丽返回后,大唐海军一边组建一边实战,连年派出兵将乘船渡海,在高句丽首都平壤附近的海岸边登陆上岸,攻击田野城池。这些骚扰战虽然恪于兵力有限,无法一举直捣平壤,但唐军每次对上高句丽军,仍然延续了以少胜多的一贯传统,没有哪次遭遇败仗,都是打得差不多看看军粮快耗尽,就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地潇洒上船回国,高句丽人只能钻出城堡来望着唐军的红帆叫骂一顿出气。高句丽国内富庶地区本来都在沿海平原上,被唐军这样轮番蹂躏,直是苦不堪言,经济、民心、士气都不断衰落,只等着大唐海军聚齐训练有成,天可汗一声令下展开总攻,那辽东属国再没有任何侥幸机会。
北方,薛延陀汗国被大唐皇帝天可汗卑鄙无耻地灭掉之后,原本属于薛延陀辖下的几个部落代之而起,其中最强盛的正是斩杀薛延陀多弥可汗的回纥部。于是李世民陛下故伎重施,又开始挑拨回纥可汗叔侄,很快酿成骨肉残杀的惨剧……最后胜出的掌权者者知道部落人心不服,急于争取天可汗的支持,于是天可汗命他到长安朝见,授了他一个朝廷官职,就此扣留在长安不准他再返回……经过这次沉重打击,天真单纯的回纥部元气大伤心碎肠断,估计一百年之内都不可能有力量与大唐对抗了。
南方,黔州大山里的“松外蛮”不知为什么近来颇有异动,阻碍中原内地与洱海(今云南)、交趾(今越南)、天竺(今印度)一带的通路。皇帝顺手派右武候将军梁建方征发以“柔弱”著称的巴蜀十二州兵马,带过去开打。大概那些深山老林里的蛮獠比巴蜀兵更柔弱,只接了一战,被唐军杀获千余人,就此吓破了胆望风而逃,梁建方从此放下兵符改当安抚使,四处派人劝诱各部落归附,最后一共收服了七十个部落,十万九千三百户,重新打通洱海通道。西洱海当地酋长闻知也以地请降,大唐版图南部又多出数十个州县。
西南,吐蕃自文成公主下嫁后一直平安无事,忙于埋头消化吸纳她带去的种子技术文化宗教。但贞观二十二年春天倒出了一件好笑的事——大唐遣往天竺的使者王玄策借道吐蕃进入天竺境内,正赶上中天竺老国王死去,国中大乱,权臣阿罗那顺自立为王,看着王玄策这个“上国天使”不顺眼,派兵攻击大唐使团,把天竺各小国敬送大唐皇帝天可汗的礼物掠夺一空。使团三十人力战被擒,只有王玄策和副使蒋仁师两人脱身逃走。王蒋二人咽不下这口气,觉得跑回长安请求天子发兵耽搁时间太长,更不愿意宣扬他们“奉使被掳”的“败绩”,索性奔到吐蕃借兵。吐蕃国主松赞干布看在妻子文成公主面子上,派出精兵一千二百人,位于吐蕃和天竺之间的山地小国泥婆罗(今尼泊尔)则是心慕大唐倾国相助,发举国之兵七千余骑交给王蒋二人。两个年轻的大唐使者就带着这八千兵马返回中天竺,与阿罗那顺大军会战三次——
第一战,斩首三千余级,驱逼近万天竺兵投水溺死;
第二战,攻下中天竺王城,擒获伪王阿罗那顺;
第三战,俘获背水一战拼死抵抗的阿罗那顺妻、子、部将,生虏男女一万二千人。天竺响震,五百八十多座城池归降大唐。王玄策蒋仁师二人连本带利讨回被抢走的各国贡物,再加上一个阿罗那顺,一并带回长安进献天可汗。王玄策也被提升为“朝散大夫”——从五品下的官职而已,并不算得太高。
事实上,也没人觉得王玄策蒋仁师立下的这个功劳有多了不起,往返长安的使者对阿史那社尔提起这件事时,是当做笑话来讲的,用意是嘲笑那个阿罗那顺“当真是蛮荒无知的海外野人,居然会向天可汗的使者动粗”。社尔只是笑了一下,念着“王玄策”这个名字怎么有点熟悉,沉思片刻,想起来了——可不就是当年在江夏王李道宗府上,听说道宗的小女儿要被封为“文成公主”下嫁吐蕃,而激动得直扑御前大声反对喧嚷的那个少年?
李道宗的故人之子,从小在江夏王府里长大……想必与道宗那明丽大方的小女儿也是自幼相识情怀深挚了?社尔记得当江夏王幼女慨然应允受封下嫁,要以娇弱女儿身抵当百万雄兵去平服吐蕃,少年王玄策那苍白失魂痛苦不堪的脸孔……一晃数年过去,那时的苍白少年也入仕为国出使了?
他会选择翻越高接齐天的连绵雪山,穿越吐蕃高原来往中原与天竺之间,社尔一点都不奇怪,毕竟他所爱慕的女子就在那寒风刺骨的雪域高原之上。引人遐思的是,王玄策寡不敌众被掳逃出天竺后,不按常理回长安求援,却咬牙拼命就地借兵还击,还打得妖魔附体如疯如狂……是借着阿罗那顺这倒霉强盗出一口胸中恶气,还是要在心上人面前争光露脸?道宗那聪明美丽的小女儿文成公主又是怎么想的?英勇矫健的松赞干布呢?
更让人感叹的是,如果这些推测揣度都是真的,那些本来该是沉迷于卿卿我我忧伤爱恋中的年轻人,又是怎么样把个人的情调感伤化成了——借机宣泄的愤激怒火也罢,公报私仇也罢,总之是娶了公主的年轻国君信守盟约发兵助战,远嫁异乡的大唐女子既得民众爱戴又维护了母国,当使者的那个则跃马横刀沙场征战,光明磊落扬名天下,将大唐声威推进到椰风南国响震四海……天可汗时代的汉人啊,突厥王子摇头苦笑着想,真是意气骄狂得以为世间没有自己办不到的事了吗?
大概不会持续很久了吧,大唐与吐蕃蜜里调油一般的亲睦关系。南北宁定,东方只差最后一击,西北大漠也风止尘静,腾出手来的天可汗,深邃沉黑的凤眼下一个转向的,应该就是西南高原上的吐蕃?
和亲从来就不是长久之计……只有先剿再抚,让那些崇尚武力的蕃人亲眼见证大唐军威、从心底畏服之后,再来怀柔施恩,才能保证相当时期的安静平和……
否则,为什么会突如其来地提出要社尔带于阗王入京呢?位于大沙漠以南的于阗国根本就不在唐廷事先规划好的“昆丘道行军”总体路线上……但却与西南高原上的吐蕃接壤,从于阗仰爬昆仑山,翻过雪线,就进入吐蕃境内了。吐蕃要出兵骚扰西域,也必须经过于阗……
回往拨换城的山路上,社尔断断续续、小心拣择着这些思绪想法说给贺鲁听了,最后归结为——大唐开国三十年后就有这样四夷宾服万国来朝之势,绝不仅仅是依仗天可汗一人之力。退一步讲,就算是依仗了天可汗一人之力,现在其国势已成,那就不会再因为一个人的生存消逝而翻覆剧变。何况……
何况,谁要是看轻了大唐的皇太子,将来吃亏的,必定是他自己。
阿史那贺鲁安安静静地听顶头上司大总管谈完,张开嘴,在葱岭稀薄的寒雾中吁出一道长长的白气。
人是奇怪的东西——方正粗壮的突厥汉子喃喃低语——很少一部分人,无论如何都不肯作为奴隶活下去,一定要做主人;大部分人,只要能安安稳稳活着,当奴隶也可以;还有一种人,可以暂时忍耐作为奴隶的日子,但是只要一有机会,有希望,就会跳起来拼命去争取做主人……我是第三种人,原本我还以为,伊利可汗的子孙,流淌着神狼血液的阿史那王族,至少都该是第三种人……
社尔无言,也不再理他,纵马回入拨换城,只当这一番对话从来没有发生过。
心中再起波澜的时候,是郭孝恪战死、再下龟兹王城、击退西突厥之后了。贺鲁受命出击西突厥,在碎叶川大败敌军,社尔将他的军功上报长安后,唐皇索性下诏册封阿史那鲁为“泥伏沙钵罗叶护”,赐以鼓纛,命他率所部再去追讨西突厥残军。到得来年二月,大唐在西突厥领地设置“瑶池都督府”(隶属安西都护府辖下),授阿史那贺鲁出任“瑶池都督”,等于是正式宣布西突厥原有土地归贺鲁统辖。
这一串设置任命,并不出社尔的意料之外,因为这本是大军出征前皇帝在长安就和他商量过的。贺鲁在西域建牙统领的时间距今最近,势力尚在(相比之下早就被挤出来的社尔和步真兄弟,在西域残存的势力就微弱多了),其本人又颇具才干,而且入唐后也一再指天誓日向天可汗表忠心……
我全信他才叫见鬼了——李世民陛下很轻松地笑着说——不过只要我还活着,这小子就不敢轻举妄动吧?
以后?慢慢再看吧……实在没办法完全驯服的话,找人过去换了他也可以啊……
那个时候,对贺鲁忠诚程度的怀疑,毕竟还只是一种猜测。而今已经听他亲口证实,作为大唐的行军大总管、皇帝宠臣、“天可汗身边一条摇尾乞怜的金毛忠犬(一些突厥人的恶毒评语)”,他阿史那社尔难道不该紧急上奏、揭发叛徒贺鲁的丑陋真面目和狼子野心、阻止不明真相的皇帝授予贺鲁土地甲兵权柄?
社尔什么都没说,奉诏转宣,按敕令拨出下属兵马交给贺鲁,目送他上马西向绝尘而去,驰过碎叶川,进入汉人军队从来未曾沾指之地。
贺鲁临行前对他别有深意地微笑,社尔转开眼神,不与他视线相接。
在开西域的大军中,阿史那贺鲁是第一个向他提起“自立”话题的人,却绝不是唯一一个。
就连老浑邪,随他辗转过四十年时光千万里征途的帐内媵臣,在呼吸了一整年清新自由的雪山大漠空气后,也会偶尔流露出“还是能自己作主最好”的意思。浑邪说过的最露骨的一句话,是在某个旭日东升霞光万丈的早晨,服侍主人梳洗的时候,瞧着雕花铜镜里社尔高鼻深目金发白肤的面容,老浑邪莫明其妙地叹息——
无论再怎么努力,你也变不成汉人……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他来着?
……………………
收拾挑选贡品,跟我一起去长安吧。
大漠以南西山王宫雕花木窗前的少年于阗王,脸色白得近乎透明,正象一块上等的月光玉石,无法抑止住颤抖的粉红双唇,则象城外果林枝头新开的浅嫩桃花了。握住窗棂的细长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神经质地狠狠绞成一团。
胸膛起伏,自嘲似的放声大笑——
好吧,至少告诉我?天可汗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你这位高贵的突厥王子宁愿放弃一国王位,也要拿我这可怜的小国王去向他取悦献媚……
阿史那社尔垂睫,将雕镂精绝的金杯放回玉案上,笑一笑,开口:
天可汗身长八尺,虎背熊腰,日角龙庭,方面阔口,双耳垂肩,两臂过膝,腰带十围,腹大坠地……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阿史那社尔、薛万备等五十骑唐军及护送国王入唐的百余于阗兵马登上凉州大雪山顶,天青云散,旭日照临,山下东南兰州肃州境内的沃野麦田千里碧波映入眼帘。河渠密布绿树成行,远近村落炊烟四起,耕牛在田间地头慢悠悠吃草踱步,村姑牧童嬉笑而行,小黑点般的狗子匆匆跑过,温暖的风送来蒸甑炒菜的熟悉气息……西出玉门关一年多来转战大漠雪域、习惯了在狂沙飓风中坚忍挺进、仆尸相叠刀头舔血的唐军士卒们,一个个呆若木鸡地立在山峰上,眼望坡下活生生的人间景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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