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乱————森林鹿[下]
森林鹿[下]  发于:2009年0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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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辞讫,哭得双目通红的天子走出寝庙门,在上翘鸱尾与覆雪的黑檐下深深吸一口寒冽空气。目光转向三出阙台下左右分列的六屏石雕,不由自主地蹒跚走了过去,伸手抚摸石屏上圆润饱满的线条和肌理——
白蹄乌倚天长剑追风骏足,飒露紫气詟山川威凌八阵,特勒骠入险摧敌乘危济难,拳毛騧月精按辔天驷横行,青骓足轻电影神发天机,什伐赤朱汗骋足青旌凯归,六匹宝马扬鬣奋蹄、凌空腾跃,骏足在伸展踢踏,发尾在风中飞扬,离得近了细看,仿佛能感受到它们灼热的呼吸扑面而来,强健的肌肉一块块绷紧又松弛,眸光灼灼炯炯,嘶声清越入云,一个不小心,它们就会冲出石屏,迅雷不及掩耳地撞上身前……
下意识后退一步,年轻的天子微微皱眉,转身走向北司马门内道旁拱立的十四尊如真人大小的石像。
石人像皆深目大鼻、弓刀杂佩,像座正前方用整齐的隶书镌刻上了他们的名号:突厥颉利可汗、右卫大将军阿史那咄苾,突厥突利可汗、右卫大将军阿史那什钵苾,突厥乙弥泥孰候利苾可汗、右武卫大将军阿史那(李)思摩,薛延陀真珠毘伽可汗夷男,吐蕃赞普弃宗弄赞,新罗乐浪郡王金贞德,吐谷浑河源郡王乌地也拔勒豆可汗慕容诺曷钵,龟兹王白诃黎布失毕,于阗王尉迟伏誾信,焉耆王龙突骑支,高昌王、左武卫将军曲智盛,林邑王范头黎,帝那伏帝国王阿罗那顺,以及——在场所有人都不自觉地转头去望跟在天子身后不远的那个人影——突厥都布可汗、右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
这一尊石像高鼻深目、形容俊美、长发飘拂,身后刻了十数条发辫直垂至背,模样与中原男子迥异。众人目光所集中的这张脸上,却是横七竖八的爬满了暗红色刀痕,乍一看十分丑陋;头发以中原男子习用的幞头牢牢包裹起来,束在脑后丝毫不外露,一袭宽大的紫色朝服整整齐齐穿在身上,从背后看去,没有半分特殊惹眼之处。
阿史那社尔安静地低垂下眼睫,任凭众人观看品评。
六年之前,太宗文皇帝入葬昭陵之后,新天子下诏,将先皇擒伏归化的诸蕃君长刻像立石,置于北司马门内宣示武功,拱卫陵寝。从石像琢成落座那一天起,凡来到昭陵奉谒的官员人等,无不好奇地偷觑对比陵上唯一仅存的石像与真人——实在也是习惯了。
按照汉人的说法,大概就象一个已经走上奈河桥的孤魂野鬼,举头回望,恍然发现自己的前身仍然在软红十丈漠漠烟尘中无知觉地矗立?
重阙飞檐的积雪下,清扫得干净整洁的寝宫院落中,前来谒陵的人群静默着,为首的身着素服的年轻人,穿透了时间与距离的纯黑色眼睛——偶尔闪过的明亮深思会让人忆起他所承遗的那一双,更多时候,却总是被更加柔和小心的神色所填溢——正视硕果仅存的归化蕃酋片刻,便招呼他和长孙太尉、英国公、程大将军一同入偏殿暂歇。
阿史那将军——君臣坐定,诸侍奉栉过后,天子的开场白是丝毫不出意外的褒扬——先帝大行之后,将军忠烈义行,哀感天地,自请前来昭陵守卫陵寝,六年来兢兢业业,从无纤毫失懴,不但无负于臣节,亦等同于代朕苫庐尽孝……
贞观二十三年,太宗文皇帝崩逝,新皇柩前即位,大赦天下,功臣旧戚均加官进爵。原“左骁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进位“右卫大将军”,正式成为宫廷南衙禁卫军之首。他原本是固辞不受的,经新皇与长孙太尉共同劝谕,称这本是先帝生前便已颁下的口谕,是为了酬劳社尔开西域的大功,先帝遗敕,为人臣者怎可不奉行——突厥王子这才领受下来。
但是,随着这官职而来的责任——总领十六卫禁军守护宫廷,社尔却是,无论如何不肯接了。
开导、劝说、宣谕、抚慰、反反复复、一而再、再而三,无论面对的是皇帝、是托孤重臣、还是舌灿莲花的使者说客,头脸身上裹满白麻布条仍然透出斑斑血迹的突厥将军,只是伏地陈述同一句话——
赐我一死,或允我为先帝守陵。
然后抛下了泪眼盈盈的公主妻子与牙牙学语的小儿子,策马而去,九嵕山下一住六年,从未回头。
以国公、驸马都尉、十六卫之首的右卫大将军衔而宿卫陵园,大唐开国以来这还是第一位,但那又如何?先例都是人来开的,以先帝的文德武功、仁政令誉,难道还当不得一个三品武将以残生陪奉守护?九嵕峰顶直耸苍天,松林柏城涛声如海,清冷疾风吹拂过宫阙檐廊,檐角上悬挂的铁马丁当作响,神庙灵主前炉香袅袅,回望山下,功臣密戚陪葬坟冢远近相隔而且还在不断增多,每日里腰携长刀领兵巡踏,在幽暗密林山花野草之间自由地思索,让岁月就这样静静流过,又有什么不好?
自永徽元年以来——年轻天子的语声在继续——逆胡阿史那贺鲁背弃先皇推食解衣厚恩,狼子野心,作乱西域,人神共愤……
嗯……这个话题,也不算太意外。
早就隐约听说了朝中流传的窃窃私语,说阿史那贺鲁当初就是由他阿史那社尔一力推介给先帝的,肆后又一直在社尔麾下征战开西域,甚至贺鲁带去西突厥的兵马,都根本是从社尔手中划拨给他的。永徽元年,先皇崩逝的消息传到西域,阿史那贺鲁几乎是立即举兵造反,自称可汗,掉过头来攻击大唐“安西都护府”——联想到阿史那社尔此前曾据有西域之半自称“答布可汗”的经历,谁能保护这一对同族兄弟暗中没有勾结串通呢?
而且老实说,这种观点还真不是无中生有空穴来风。
贞观二十三年,当昆丘道行军大总管阿史那社尔奉敕拨出军队交予“瑶池都督、泥伏沙钵罗叶护”阿史那贺鲁,目送他在隆隆马蹄声和漫天尘埃中带突厥铁勒精骑去讨伐西突厥,为大唐开拓前所未至的疆土时,他就已经知晓贺鲁的忠诚不会保持太久。但那时,社尔还笃定贺鲁的自知之明会阻止他做出“背叛天可汗”这么愚蠢的事,还盘算回京后要怎么向李世民陛下提起这件麻烦的事,还以为他们有足够时间慢慢商议、调整、平静地解决……
然而天可汗的死亡湮灭了这一切。j
所以要说责任,根本就是那个花天酒地乱吃丹药自己毒死自己的李世民陛下的责任——六年前回京目睹了文皇帝的殡殓后,社尔很快就听说王玄策灭天竺带回一名胡僧为大行皇帝炼丹、皇帝在翠微宫服用后病势骤然加重直至不治的秘闻,他记得当时自己抬头望天久久不语,直至手中捏紧的铜鱼符无意识地割破了掌心,鲜血涔涔而下……什么叫做“君无戏言”“金口玉音”“一言九鼎”,陛下,你很好,以身作则证明得很清楚。
——朕先后诏遣左武候大将军梁建方、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真珠护、五弩失毕等往击贺鲁,虽数有斩获,却不能歼其主力伤其元气,总是未竟全功。究其原理,以上诸将均非方面之才……将军不但是我朝灭国名将,深受先帝器重称许,而且正乃大唐首开西域之功臣元老,武略出众,威望素著。兵者,死生大事,国运之系,如今朝廷将三度出兵再伐贺鲁,苦无统兵良将,将军可否暂舍一心宿卫先帝之诚笃忠义,受符出山,领天兵重回西域扬我国威?
年轻天子的语调很温和,甚至可说是“谦恭”,并不比六七年前他还在东宫当太子时强硬多少。或许会有很多人因此而轻视了这位大唐第三代皇帝,特别是与他那生前飞扬自信、光芒四射的父亲相比,在当代人人力崇上游争奇炫彩五色夺目的风尚下,李治陛下的温文仁爱更容易招致“子不类父、缺霸气少魄力”的非议——当然,社尔是不会这样想的。
外表柔弱的小雉奴的手段和心计,在他以太子身份为父亲侍疾的那几年中,早已表露无遗。宫中稍有头脑的人,谁没有看在眼里?
辱承陛下错爱谬赞,臣惶恐无地——突厥将军伏地对答,语气恭敬谨慎得挑不出一丝差误——臣以蕃将獠种,残损之躯,身若朽木,心如死灰,实实不堪再为陛下执戈前驱策马征战。臣居三品高位,尸位素餐枉受国禄,自知罪无可恕,唯请陛下降罚重惩,以谢国人。
冬日淡淡的阳光透过偏殿直棂窗斜射进来,正殿刚刚燃焚的龙脑香也丝丝缕缕钻入糊了白麻厚纸的窗缝,在铺了素色地衣的堂屋中弥散成烟雾。二十八岁的天子眼神扫过在座诸人,六十八岁的左屯卫大将军卢国公程咬金、六十三岁的司空英国公李勣、五十七岁的太尉赵国公长孙无忌,沉默良久,唇角平滑地勾勒出笑影——
阿史那将军对先帝的忠敬之心,直欲感天动地,我岂会不知。我虽受遗诏操柄国政,但无论文治武功,仁德声望,都是不能追先皇踪迹之万一的,对此我也素有自知之明。只是,将军也深知,平定西突厥并非是我好大喜功擅自用兵域外,此乃是先皇在世时所定国策,将军也曾深切参与。我的诚意祈请固不足道,哪怕只是为了完实先皇遗愿,维护先帝声威,将军又何必吝于暂辞昭陵,出山一战呢?
就算你看不起我,不愿意在我手下做事,也该冲着那个死人的面子,出来把自己丢下的烂摊子收拾好吧——弦外之音,社尔听得很明白,也被噎得很彻底。
文治武功,仁德声望……摸着良心说,就眼下来看,李治陛下比李世民陛下并不差些什么。继位六年来,他礼敬重用长孙无忌、褚遂良、李勣等贞观老臣,停宫室、罢边兵、克已俭朴、勤政纳谏、轻徭薄役、宽仁爱民,朝野内外一致评论“有贞观之风”,“永徽之治”的叫法也流传得越来越广泛。至于外战蕃务上,继承了父亲“天可汗”尊号的李治陛下听从长孙无忌等重臣的政见,以静抚边尽量克制兵事,虽然没有如贞观年间那般的大战大胜,但北方右骁卫郎将高侃执突厥车鼻可汗献俘昭陵,东北对高丽的一系列骚扰攻击也战果不俗,西域阿史那贺鲁虽叛离大唐,与唐军接战却也没沾到任何便宜,西南的“白水蛮”等部落稍有异动,随便派个十六卫将军出动一打就平了……大唐依旧雄霸中原威凌天下,是不折不扣的天朝上国蛮夷之主,没有任何人敢于小觑不敬。
或许,李治陛下所作所为中唯一可商榷的,是他的后宫?昭陵崇圣寺里那些出家为尼的先朝嫔妃,这两年很热衷谈论的一件事是,一个原本身份地位和她们一样的先朝妃尼,姓武氏的才人,不知怎么被当今天子看上了,命她蓄发还俗带入宫中大加宠幸,惹出了无数风波……甚至就是此次天子前来谒陵时,武氏明明已经然身怀六甲马上要生育,仍然坚持跟了来,结果就在前天进入昭陵陵园之前,御道上的辇车里,她生下了一个男孩,是她给天子生的第二个儿子、第三个孩子。
不过这种事也不算什么吧……从起初听闻始,社尔一直如清风萦怀般不以为意。在他本族突厥人中,嫡子承娶庶母根本就是规矩惯例,就算在中原,深浸胡风的关陇贵戚之家爆出这种事,也实在寻常得紧,比如高祖大武皇帝崩逝后,他的一个薛姓嫔妃,还不是也被先皇文皇帝迎入宫中,以“教授皇子”为名留在了文皇帝身边……以及,更有名的,海陵王元吉的嫡妻正妃,后来都成了文皇帝幼子生母,那还能说些什么呢?
对于嗣皇帝李治陛下,到底还能有什么不满,什么指摘?他还有哪里做的不足,比不上他那个恶形恶状卑鄙无耻让人一提起来就恨得牙痒的父皇?
没有吗?
那么你为什么,就是不愿,宁死也不肯,今生今世绝不给自己机会,象侍奉先皇一样侍奉年轻的当今天子?为什么不能听从他的指令,实现他的愿望,平静满足地守护着他度过余生?为什么一想到要离开寂寞冰冷的陵墓,回到繁华高贵的宫城,就难受得象被千斤巨石压住了胸口无法喘息?为什么天底下最高等的军阶,最显赫的荣誉,世人赞慕钦羡的目光,妻儿家人的亲情温暖,族人朋友的快乐相聚,加在一起都抵不过九嵕山上一棵无言的巨柏、一株带露的松枝?
偏殿中的气氛又为什么这样的沉默僵冷?跪坐在正中御榻上的年轻天子,与环坐在他身侧的顾命老臣们,明明相距不过一臂,为什么望上去却那么遥远而疏离?
——陛下。
不知僵持了多久,太尉长孙无忌躬身俯首开言:
臣已奉恩旨,特许此行踏勘臣于陵园内预先陈造的坟茔。臣冒昧请敕,因地形不熟,烦阿史那将军陪同前去。
年轻天子苍白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失落与恼怒,冷冰冰一点头——阿舅请便。
环顾另几位老臣,勾起唇角微笑——我知道诸位都已在此造下吉地,有的还葬入了早逝家人,都是准备身后过来继续侍奉先帝的。趁此暇隙,都去探视一下吧,不必陪我了。
殿中众人如蒙大赦般纷纷起身,口中称颂着“天子恩重体察下情”,依次行礼退出。阿史那社尔跟在长孙无忌身后出门时,悄然回望一眼。
烟雾迷茫的幽暗光影里,偌大偏殿正座上,只剩下了那一个瘦削的冠冕身影。
渭北山塬广袤千里横亘东西,峰峦起伏、冈坳横截之间,九道山梁盘旋而上,拱举出一峰独秀,屹立在晴蓝天空下唯我独尊地俯瞰着众生。
六年来,阿史那社尔在九嵕山下举头仰望昭陵玄宫山陵时,常常会生出错觉。他看到墨绿松柏染满的山体幻化为那个得意洋洋踞床趺坐的男子,手臂拄在盘屈的双膝上,微微歪过头,双眼闪烁好奇渴望的光芒。在他身边,早逝的长孙皇后安详端坐着静静微笑,他们所生的一群儿女亲亲热热围绕在膝下。再远处,殿台阙下,灿若群星的文臣武将依次前来报拜归位,每到一位,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都会绽放出“迟早你也逃不过去”的恶意欢迎的笑容,伸出手臂欢迎接引……
下一个到来的,将会是谁呢?
早在贞观十年太宗文皇帝决定“因山为陵”开建自己的终宿之地时,他就发下诏敕,鼓励“功臣密戚”入陵园陪葬,为此还特意制定了赐茔地、棺具、明器、允其子孙亦入园附葬等举措连哄带骗。但是……老实说,朝中大臣多出身士族显贵,早有祖坟聚葬之地,如今要他们离弃祖茔身后入葬皇室陵园,变成人们口中的“孤魂野鬼”,很多人都心有不甘,并不热衷积极。
可是不知为什么,当贞观二十三年,文皇帝自己崩逝入葬昭陵之后,似乎突然一夜之间,上表祈求身后陪葬昭陵的文武大臣骤然增多……凡自认有资格的,纷纷在陵园内寻找吉地申报朝廷预先开掘墓室,甚至不惜将已死的妻儿棺木先迁入进来占地方……那个最怕冷清寂寞、最爱热闹的先帝,在九泉之下看到这种情形,想必又在得意大笑兼向爱妻儿女们吹嘘了?
永徽六年正月初一,随当今天子李治前来谒陵的众文武大臣步出北司马门,沿御道走下九嵕山峰,分别散入各处山坳起伏的松柏密林中。很快就有一道道青烟从远近树梢上升起,当是已陪葬大臣的家人在焚香祭拜,听不到哭声,或许被寒风吹散在了幽深树丛里。
离主峰最近的一道青烟,阿史那社尔一望方位便知,燃自西南凤凰岭上,魏徵墓前。
只与玄宫主峰相隔一道山沟,占据了通常只有妃嫔公主皇子们才能享获的临近茔地,不但眼下是陪葬臣子中离先帝最近的,社尔想,此后应该也不可能有大臣葬得比魏玄成更贴身了。
这当然是先帝生前御赐指定的,贞观十七年正月,太子太师、特进、郑国公魏徵病危数日,文皇帝深夜梦到这羊鼻老儿于朝堂上侃侃谈罢转身而去,晨晓惊醒,更漏相报,奏称魏太师薨亡,时年六十四。文皇帝亲临其家恸哭,废朝五日,赠魏徵司空、相州都督,谥曰文贞。给羽葆鼓吹、班剑四十人,赙绢布千段、米粟千石,陪葬昭陵。出殡那一天,御赐的华丽灵车及将承载魏徵棺木时,魏妻裴夫人在御前叩首力辞,称魏徵平生俭素,今以一品礼葬,羽仪甚盛,非亡者之志——竟以布车载柩,无文彩之饰,就这么启程出城,前往昭陵陪葬。
当日文皇帝登苑西楼,望丧而哭,诏百官送出郊外,并亲制碑文,自己一笔一笔写在碑石上,命刻工勒模树在魏徵墓前——然而此刻,那块碑上的先皇御笔字迹,大半却也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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