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乱————森林鹿[下]
森林鹿[下]  发于:2009年0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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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骑自东而来,探报:
十天前退走的龟兹国相那利,与西突厥一名姓阿史那的王族将领,带领突厥龟兹军队共一万余人,又来袭击伊逻卢王城,半日后到达。
天地间唯有风声肆虐,十万双眼睛注视着大唐的突厥族行军大总管,静待他下一个命令。
阿史那社尔揭下精工细作的镶银错金狼头盔胄,满头黄金长发立刻被狂风卷起,高高飘洒在血色的朱袍丹帜之间。仰望混沌长天,怆凉微笑,曾经的突厥大汗国王子、西域可汗轻声颁令:
不抓生俘,来者斩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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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
1.这一章描述昆丘道行军战役的文字,抄了恶魔读书者的《大唐西域》很多,哈哈,不过恶魔在Q上有授权,他的文章俺可以随便抄~~~~~~~
俺自己画的昆丘道行军示意图:

总的来说,社尔的昆丘道行军,就是从高昌基地出发,沿着塔里木盆地北边由东向西转了半圈,又派人绕到南边去裹胁了个小玉国王入长安。。。而已。仍然在中国人民共和国国境之内活动。
2.发现之前好象没说到“老浑邪”此人。此人属于鹿移花接木,原本他是颉利可汗身边的奴隶,经历如文中所说,是颉利母亲的陪嫁“滕臣”,后来跟着颉利一起被俘到唐朝。颉利郁闷死了以后,浑邪自杀殉葬,还让小李惊讶了一下,赠个武官把他葬在颉利坟边了。想想社尔身边需要这么一个角色,鹿就顺手刨开坟把他拎来了。
3.统戎行师,攻城野战,当须料敌,然后纵兵。兵有分有聚,不拘主客迟速,惟发必中节,所以为宜——这一句是鹿从《唐太宗李卫公问对》里找了两段,拼凑起来的。后面的“上兵伐谋”是孙子原话,不过俺没查书,凭记忆写的,也不知准确否。。。。
4.契苾何力率先登入拨换城的说法是俺乱加的,史书上无载。
5.“诃黎布失毕”意为“神花”,这个来自于老外写的《草原帝国》。该花娶了阿史那女当王后,这突厥MM后来还跟宰相那利上床,给神花戴绿帽子,神花竟然干瞪眼无可奈何,这些事两唐书西域传有载。


天子近臣

身为“天子近臣”的好处之一,是在有需要的时候,随便就能扯出一两句皇帝口敕来充应场面。
贞观二十二年冬末,大唐昆丘道行军大总管阿史那社尔带领下属主力精兵在龟兹旧王城伊逻卢郊外大破西突厥与龟兹联军。龟兹国原宰相那利单骑逃遁,西突厥领兵大将战死雪野,他们带来的一万多名兵将,在王城外这片覆盖满了血红色积雪的山谷里丢下了八千多颗脑袋,还有多少是身负重伤骑马逃走的,就无法统计了。
风停雪霁,踏着被马蹄和鲜血浸踏成泥浆的积雪草场,阿史那社尔携韩威、曹继叔众将巡视战场。眼见数百名负责殿后清理的唐军兵士一具具搬开重迭累积直到山谷那头的人尸死马、断旗折戟,唐军前锋大将韩威余怒犹未息。在刚刚结束的大战当中,他们禀承行军大总管阿史那社尔军令,只杀敌不擒俘,几乎砍光了一这股来袭的突厥龟兹军队,为他们所敬爱的原安西都护郭孝恪父子报仇雪恨,此时望着地下铺满的八千多具尸体,韩威又提出——我们把它们筑成京观以立威吧。
筑京观,阿史那社尔知道汉人军队的这个传统。自古以来,中原人大战之后将敌方丢下的尸体收集摞加,和上泥水裹胁着筑成高高的“京观”——尸体塔,用以炫耀已方军功兼威吓对手,这个传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传到了四夷之地,三十多年前辽东高句丽大败隋军之后,就收集了数十万隋军尸体,在辽水一线筑成京观夸耀。三十年之后唐皇再征高句丽,渡过辽水第一件事就是命人拆除这些京观,妥善安葬汉家儿郎的尸骨……
天可汗陛下曾经对我说过——阿史那社尔回答韩威——筑京观其实是在收聚那些死去的冤魂戾气,让他们凝结成团,返回来攻击筑京观者复仇,所以有百害而无一益。
很好用,社尔满意地看着韩威挠挠头不再吱声的表情。对于归附大唐的海内人等军民上下,唐皇李世民一句谕论,比什么摆事实讲道理都有效。
何况这句圣旨又不是他假传的,他真的听皇帝说过这样的话。
昔年我受命第二次征讨薛举,在浅水原大败,带出来的军队有一半以上战死。薛举收了我几万战死将士的遗体,在高墌筑成京观夸耀,结果那些战死的冤魂就缠上了薛举,让他暴病身亡,都没等到我第三次领兵回去重新打过——皇帝说这一番话的时候,语气中充满了愤愤不平,言外之意可以解读为:薛举你个胆小鬼,竟敢抢先一步病死,用这种办法来逃避被我最终击败俘虏的命运?
社尔记得这个话题是在侍臣们奉承天子“生平百战百胜从未一败”时,李世民陛下自己说出来的,很平静地向包括突厥将军外族卫士在内的侍臣们讲述自己出道第一场正规大战就惨败而归的事实。倒是一边的长孙无忌抗议说“那是因为陛下染急病卧床不起,受命代管大军的刘文静二人不听陛下教令擅自出战,又不设防,才致惨败,怎么能说是陛下的责任。”
带兵出战的是我,惨败回来的是我。就算其间具体的战场指挥不出自于我,但却也出自于由我委任的将官。难道用人错误的责任,就不是责任了?
可是刘文静殷开山二人,当时一个是行军元帅府长史,一个是司马,都是朝廷诏册委任的元帅副手。陛下无力统军时把兵权交给他们,那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再无另外选择,这又有什么错?
是啊是啊,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皇帝的凤眼向外一瞥,恰好落在金发的突厥将军身上——所以这更加证明了,行军打仗是一项多么危险的事,容不得半点偷懒苟且。当我病得要死的时候,稍稍放纵了一下自己,没有认真去判断刘文静二人的能力是否足以统率大军,而只是沿袭旧例,顺理成章地把兵权交给了他们。这一点点疏忽怠慢,就造成了那么惨痛的后果,初生的大唐也险些由此覆灭……当行军主帅的人,难道不该小心小心再小心吗?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一席对话是贞观二十一年夏末秋初的事。社尔记得那天后宫海池边高大树木的金黄色落叶漂满池岸,开败了的荷花还剩田田碧叶簇拥凝立在水面上,清凉的秋风穿过飞檐金鸱重重宫阙,吹皱海池中一波波细浪,突然一群异色的水鸟自蓝天白云间滑落,在广阔湖面上载沉载浮欢鸣嬉闹。带着侍臣们乘舟游玩的皇帝击节赞赏,命在座文官咏诗助兴,又传召“画师阎立本”前来摹写作画。宫中内侍将天子口敕一重重传迭出去,当时已经官至“主爵郎中”的阎立本只得带着画具匆匆赶来,在池岸边铺开绢本,研磨颜色,匍匐吮笔,淌汗挥毫……侍立在船上皇帝身边的社尔偶尔转头四顾,几次看到岸边的阎立本执笔凝望船中君臣,脸上表情似喜似悲、又似满面羡慕……
而今在万里之遥的天山冬末,雪晴后的天空露出大片灰蓝冷色,终年墨绿的群山松林在天地之交的视野中缭绕成氲氤的黑烟,银峰雪原,土城牧场,断枪残尸,伤马悲嘶,本来清冽得锋利割人肌肤的空气,也浓浓地溢满了血腥味道。纵马踏行战场的阿史那社尔回思往事,有着片刻恍若隔世的罔然,但随后就被心头涌起的清醒思虑压下。
——难道用人错误的责任,就不是责任了?
郭孝恪轻敌骄慢,玩忽职守,致使西突厥和龟兹联军偷袭伊逻卢城得手,上千唐军由此殒命,大唐第一任安西都护他本人也无谓战死。虽然唐军很快夺回龟兹王城,大败突龟联军,但这却无法掩盖之前那一场“小小的”挫败……在近年来大唐铁军四面开边、高歌挺进、所向无敌的一次又一次大胜映衬之下,这场“小败仗”,似乎有一点点刺眼吧。
我隐忍放纵战功卓著的天子旧部郭孝恪,还让他脱离大军自主留守伊逻卢城,到底是为了保持唐军内部的团结有利于作战呢,还是我天性中冷淡疏离、逃避责任的那一面在作怪?如果我不考虑情面得失,动用大总管的职权,当面训斥、严厉督责郭孝恪,他是否会由此警醒,避免这一次致命失误,从而也保住了他自己的性命?
大总管上表请罪自劾,是个很不错的主意——回到自己军帐中之后,记室张昌龄如此回答社尔的疑问——还记得从前我就跟大总管说过,大唐征西名将完胜回朝后,都会因小事领受天子诏斥,当年的卫国公李药师、潞国公侯君集莫不如此。主上未必是真心动怒,更未必是怀疑众将忠诚,只是帝王术道,为保君臣相安,不得不这样做罢了。如今大总管身为归化蕃将,立此不世之功,回朝后向天子进谗言的小人只会更多,与其被别人揪着莫名其妙的罪名弹劾,还不如抢先上表自纠。
金发的突厥王子望着名动天下的张大才子,疲惫一笑。张昌龄与其兄都是才名极盛的当世文豪,被家乡州县推选为进士,入京参考,却屡次被吏部官员刷下来不予进秩。到最后连皇帝李世民都听说了他们的文名,亲自过问此事,花白胡子的吏部考功员外郎却振振有辞地说,这几个文人虽然名头响亮,却是靠艳丽轻浮华而不实的词藻出名的,不是做官的材料。天子沉默片刻,点头认可了这种说法,转身加授张昌龄为昆丘道行军记室(参谋秘书),把他拨到社尔帐下,跟随大军征伐开西域。
张大才子那一手“艳丽轻浮华而不实的词藻”,岂不正是李世民陛下的心头至爱?所以皇帝才千方百计让张昌龄捞些军功,回朝后就能理直气壮提拔他入仕,堵塞吏部那些老古板的嘴了吧……社尔每一次想到这里,都觉得好笑……所幸张昌龄虽是“轻浮文人”,却也深浸大唐风骨,咬牙随军行进黄沙大漠辗转血战,并不怨天尤人牢骚满腹,与行军大总管阿史那社尔也相处融洽。社尔攻破龟兹王城及擒获国王夫妇后向长安报捷的露布,就全出自张昌龄手笔,据说其文藻之美受到上至天子下至士人的一致称颂。
张记室说得是,突厥王子回答,就烦请记室代笔,为我起草自劾表章。
昆丘道行军大总管的自劾书,是和“擒获龟兹伪相那利”的报捷书一起飞马送往长安的——引万余兵马袭击王城被砍得干干净净之后,那利单骑逃跑,落入了城外龟兹人的手中。那些龟兹人实在厌倦了杀戮又对战胜唐军没有半点信心,绑起威望素著的宰相那利,送到唐军大总管帐下请赏。至此龟兹国内亲附西突厥的前政权重要人物均落入唐军手中,无一漏网。
然后社尔又遣行军总管之一阿史那贺鲁领兵西进,冒雪翻越天山绝顶,与西突厥主力大战一场,将西突厥的势力远远驱赶到碎叶川以西,西域东半俱臣服在大唐天可汗声威之下。
月余,社尔派往长安送表章的使者返回,禀报他被天可汗召入御前,当面询问郭孝恪战死的前因后果过程详情。年轻的社尔本部突厥子弟擦着汗讲述盛怒的天可汗当众大骂郭孝恪“玩物丧志”“骄奢淫逸”“怠慢职守”“竟然犯下这种外行白痴蠢货的低级错误”,还当场下敕剥夺郭孝恪的官职爵位、公告示众……
可是,伯克,天可汗骂着骂着,突然一下子停住,眼睛里慢慢的涌上泪水,慢慢的流下来……
阿史那社尔黯然。遥想光线幽深的太极宫内殿里,铜炉香烟袅袅,帷帘无风自颤,大唐皇帝怒火发泄得差不多了,一手拄案,薄唇紧咬,再也无法掩饰烧干心头的疼痛悲哀……
去年初元日节庆尚未过完,一直被天子称为“舅舅”的元老重臣高士廉逝世,皇帝亲临高家哭丧被长孙无忌劝回后,到底还是追入西苑,登上汉长安故城的西北楼角遥望。目送高士廉灵柩在白茫茫的纸雪灵幡中西出京城外郭,前往昭陵陵园陪葬,那个当皇帝的男人伏在城雉上哭得声咽气堵涕泪交下,完全没有了天可汗英武威严的形象……
一直陪在皇帝身边的禁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只能上前扶住他,而皇帝干脆顺势转过身,埋入金发覆盖下的肩颈继续恸哭。潮热的水汽一点点浸透社尔的衣领和丝绵半臂,在肩头肌肤上扩散开来,湿重沾滞得让突厥将军的心也沉落了……素色圆领长袍和着衣香体香幽幽地包围住他,温热颤动的身体却全然无力地被围拢在他的双臂之间,皇帝倚在他的胸前,怀抱里,半闭着长长的黑睫毛,身体姿态是不管不顾放任交付的……在那个飘着冰冷雨雪的冬日,四面孤绝的黄土城台上,金发的突厥王子是天可汗在天地间唯一的依赖,如果松开手,退一步,那个软弱地痛哭着的男子,似乎就会跌下城台被寒风霜雪卷走,加入远方白茫茫的殡殓队伍……
社尔搂紧了他,用自己的身体抵挡风雪袭来的方向,低声说着一些自己都不明白什么意思的话语,半哄半骗地把皇帝扶下城楼,又召来软舆抱他坐进去,一点儿也不打算让他在这样的天气里骑马回宫……平日里经常陪着皇帝乘坐天子舆驾的长孙无忌在城外给舅父送葬的队伍里,分身乏术,而皇帝又死抓着手上的人不肯松开,无计可施的突厥将军只得“僭越”地也坐进那顶紫纁朱缨金饰的曲壁重舆里,一路温言抚慰,一路拥颈拍拂,一路耳厮鬓磨……
有了那一次经历,当贞观二十二年初中书令兼右庶子马周病故,特别是七月份司空梁国公房玄龄的死讯传到西域时,正在安西都护府筹划征战的阿史那社尔推案而起,惊怔半日无法回神。不由得想着正在玉华宫养病的天可汗陛下会哀痛成什么样子;想着三十二年来习惯了那个温厚身影时刻陪伴的皇帝,一旦天人永隔,将有何等的失落空虚;想着玉华宫的重重茅顶下,如云白幛中,谁的身体将承接皇帝任性恣肆的哭泣,谁的双手将稳定地扶持住寄于那一身的国家气运……
而如今,曾经追随着大唐皇帝千里转战并肩打下壮丽河山的宿将旧臣,又少了一个。
我离京返回的时候,天可汗已经又命令有司到郭孝恪家,为他和他的儿子举行葬礼去了——抹一把眼泪的使者继续禀报。
那么关于我的表章,天可汗怎么说?——阿史那社尔追问。
那个——挠着头的使者脸上现出迷惑与心虚——天可汗只是拿起伯克的文书拆开看了一下,就丢到一边,有点笑着对我说:“回去告诉你家伯克,不要想那么多。他班师回宫以后,我会按老规矩叫他偿罪的。”……伯克,我真的不懂天可汗的意思,可是天可汗说你会懂……
微小的热流从金发的突厥将军体内四面八方蹿起,迅速汇聚到脸上。清咳一声努力甩开私心杂念,阿史那社尔顺口问出一句每次召见京使都会询问、但出口后才发觉这一回含意特别奇怪的话——
天可汗看上去身体怎么样?
还……还好——突厥使者很不解地看着部族首领的异样表情——比从前瘦了些,但脸色红润,精神看上去很不错,一如既往的英俊挺拔……
英俊挺拔……
是啊是啊,阿史那社尔望着使者退下去的背影想,你只看到过他衣冠楚楚正襟危坐道貌岸然的模样,又怎么能想象堂堂天可汗散了头发脱了外袍蜷在御床上,赖进臣子怀里东拉西扯滚来滚去,谈天说地废话连篇就是不肯放手让人脱身……
贞观二十一年腊月二十五日夜,社尔受斧钺拜将出征前夕,跳动的灯焰与袅袅浮动的薰香共同给天子寝殿里蒙上一层柔和的橙黄,依偎在突厥王子紫袍圆领上的皇帝的脸庞,本来是浅淡得接近黄玉的麦色肌肤,被灯光照射得透明发亮,阴影却也更加深黑浓重层次分明。绯色的唇瓣在光亮中褪成了粉色,口唇张合间可见洁白整齐的牙齿……社尔很努力地集中精神聆听“圣敕”,思绪却总是不听话地一阵一阵飘到遥远的地方,努力的唯一成果,是终于忍住了伸手去抚摸怀里这张脸庞的冲动。那不是我的过错,社尔告诉自己,不是我有意对天可汗不恭,只是手指叫嚣着要去亲近这些轮廓优美的线条,要去汲取隐藏在深深的阴影里的甜美,要去采撷久违的他曾经绽放出的迷醉微笑……
那样唇角勾起、眼睫弯弯笑成弦月的神情,伴着喉咙里轻呛出的满足笑声,还有几缕粘在额边的汗湿黑发,密布着细小水珠的大片光裸肌肤,宽肩细腰长腿的强健身体,以及四面直垂到地的丝罗卧帐无风掀起一波一波光影细浪,无可言喻的暧昧靡乱气味渐渐溢满床帷之内……曾经不堪回首的记忆,社尔一直严禁自己去深思细究,只用“无可奈何的屈辱”为说辞来一瞥带过。但在那一个夜晚,已经严厉拒绝了很久,又知道自己远征大漠、至少一年半载才有可能返回再见,垂头凝视自己双臂拥抱着的这个男人,听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慵懒语调,金发的突厥王子迷迷糊糊的却只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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