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乱————森林鹿[下]
森林鹿[下]  发于:2009年0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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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婆阿那支唯有对突厥将军报以苦笑,声音很轻地回应:
鬼迷心窍的是你自己吧,答布可汗阿史那社尔王子?
金发的唐军大总管脸色陡变,回头喝命将焉耆国王推出帐外斩首——这一军令遭到了副大总管郭孝恪等人的反对,照唐军不成文的规矩,凡被生擒的蕃国首领,都是送往长安天子驾前献俘的,生杀大权由皇帝陛下掌握(基本上全都是释放授官留在朝里了,没有被杀的)。领兵大将阵前擅杀一国之主,算不算越权?
我是持节行军大总管,有权便宜行事——阿史那社尔面无表情地回答——焉耆国勾结西突厥,反复无常,我军上次扶立的国王栗婆准被西突厥掠走后,即惨遭杀害。如果我军此次饶过薛婆阿那支不杀,西域各主听闻后,必将生出侥幸之心,学他一般与我军对抗到底。杀一王以立威,下面的仗会好打很多。
似乎也是说得过去的理由……但郭孝恪瞧着他的眼神里分明有冷笑。随便你怎么想好了,反正你不是天可汗——社尔转身出帐。
阵前斩“焉耆伪王薛婆阿那支”,用他的鲜血祭过战旗,阿史那社尔在焉耆王族中挑选了一人立为新国王,命他负责向大唐臣服朝贡。自己挥军西向,杀入此次西征的目的地龟兹。
然后……一路如入无人之境,一座座城池敞开大门,民众蜂拥上街欢迎犒劳天可汗的唐军……
下来一打听,原来焉耆国一战覆亡的消息在大漠雪岭间传扬开,西域震恐,龟兹国东半部境内的城池守将们,比较忠诚的那些弃城逃入龟兹国都,马马虎虎的那些,干脆打了投降的主意,唐军前锋斥候一到就开城笑纳……唐军中的突厥铁勒部兵马对此还颇有怨言,因为受降和平入城以后,有军纪约束,他们就不能自由抢劫发财了,私囊损失惨重……
抱怨着一路行军到西部碛口(今新疆轮台西),阿史那社尔在距龟兹国王城伊逻卢(今新疆库车)三百里外驻营。命伊州刺史韩威率千余骑为前锋,右骁卫将军曹继叔为后军次之,继续西进,兵锋直指龟兹王城。
伊州(今新疆哈密)刺史韩威不但是安西都护郭孝恪的心腹,连个性脾气都十足十的学似了郭大将军。当社尔探听到龟兹王城里有精兵五万,下令韩威去诱敌出城决战时,这条直爽大汉竟当面反驳 “当年郭将军只带三千兵马就强攻破了焉耆王城,诱敌干啥,直接攻城算了”……
根本不和他废话,社尔出令颁符——伊州刺史韩威,总千骑往伊逻卢城以诱敌。只许败,不许胜,接战便北,一定要将龟兹军诱到右骁卫将军曹继叔所领后军的驻地来。
被大总管用平平静静深不可测的目光打量片刻,韩威屈一膝接符奉令,出帐执行。
回过头,社尔发现一直侍立在自己身边的老滕臣浑邪,在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他。这个褐发绿眸的老人,是他母亲结骨部落里的奴隶,作为陪嫁来到东*突厥王室,据说社尔的金发母亲生下他死去之前,就是将襁褓里的儿子交给了浑邪,几十年来这老奴隶也一直陪伴在社尔身边,没有一天分离……怎么了,浑邪?
伯克,你真的越来越象……
老浑邪一句话没有说完,自顾轻轻地笑起来。社尔虽觉奇怪,却也不再理他了——自己手头还有一大堆军务要处理。
韩威先锋诱敌,率千余骑兵一口气冲到离龟兹王城仅有八十里的地方停留。打听到韩威兵少,王城内的龟兹王诃黎布失毕和宰相那利决定吃掉这支“轻敌冒进”的唐军前锋,率五万大军出城迎击。
千名唐军骑兵一路且战且退,若即若离,始终将龟兹大军紧紧钓住。退至三十里外进入山谷,韩威与社尔的禁军下属右骁卫将军曹继叔会师,调头合击五万龟兹主力。
一岭之隔,唐军大总管阿史那社尔勒兵驻马天山北麓,身后重重雪顶直插蓝天,墨绿松林环绕如带,金色白桦与翠绿横流的草场间,十万精兵整齐列阵,无数马蹄原地腾踏震颤,甲戈耀日,赤旗飘扬成红海。探马流星一般在山谷战场与预备后阵之间往返传递战报,金发的突厥将军聆听、判断、估量、计算,猜想着韩曹二将手中的劣势兵力能够支持到什么时候,龟兹军主力要打多久能会露出疲态,自己身后的十万精兵应该何时投入战场,才能发挥出最大效用一击成功……
统戎行师,攻城野战,当须料敌,然后纵兵。兵有分有聚,不拘主客迟速,惟发必中节,所以为宜——这一句突然在心底冒出来的汉地兵法,社尔已经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听谁说的了。是无数次侍从天可汗陛下筹划战略时,他的一句随口聊天飘进了自己耳中?还是在卫国公李靖府上听他讲解兵法对策时,药师公温和而明确的谆谆叮嘱?能够在战场上取得最终胜利的,是能把握住战斗节奏、将最后一支预备部队在恰当时间投入恰当地点的将领……前半生征战胜少败多的突厥将军阿史那社尔,在当世最著名的两大战神携手调教下,能够成为“把握住战斗节奏”的常胜名将吗?
差不多了,社尔暗下决心。眼见太阳已经渐渐向西方的皑皑雪峰间滑落,天空呈现蓝紫交织的绚丽晚霞,山岭那边传来的震天喊杀声一点点低落,想必龟兹大军的意志力也到了临界点,只差唐军主力从天而降,给他们最后一击?
刚刚传下将令,挥动招展红边黄底的结铃帅旌,命前军开拔加入战场,等得不耐烦的各族唐兵精神大震欢呼嗥叫,意气昂扬地依次催马前行,就在这时,前方探马又一次来报——
禀大总管,韩威曹继叔两位将军已经击溃龟兹叛军,伪王诃黎布失毕率残部向其都城逃跑了。
…………………………竟然都没本事坚持到唐军主力下场?
勃然大怒的阿史那社尔,领兵直捣龟城都城伊逻卢,行军至夜半,在离城十里外宿营。第二天清早拔营再进,到得王都伊逻卢城下,却见城门大开,城内黑压压一片人跪地相迎——龟兹王诃黎布失毕和宰相那利自知无法守住都城,带着余下的军队趁夜轻骑遁逃,将王城拱手让给唐军。
恭喜大总管啊,在鼓乐喧天的入城式上,骑马走在社尔身边的副大总管郭孝恪淡淡说着,龟兹王城既下,此次昆丘道行军便可向天子露布报捷了。至于那个逃走的伪王和伪国相,大总管凯旋之后,他们一定会打回来,不过无妨,那时候就是孝恪的责任了,阿史那将军不必挂心。
言外之意,不就是说我纵放元凶、不负责任、把烂摊子丢给你来收拾吗——社尔愤怒地想,生硬回答——郭都护放心,不拿到伪王诃黎布失毕,我绝不回师。
说到底,还是他没有找准王城外那一战的切入时间点吧?判断失误,对敌方估计过高,投入主力的时间太晚,结果威压包围之势没有形成,放纵敌方王相双双逃跑……用突厥语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阿史那社尔在龟兹王宫外驻马,干脆不再入宫受降,直接命郭孝恪驻守伊逻卢王城,点了两名大将为前锋,即刻领精骑出城,向西穷追龟兹王,自己率唐军主力为他们殿后。
在唐军的穷追猛打下,龟兹国王宰相仓皇逃入了六百里外靠近国境西界的拨换城(今新疆阿克苏)。此地位于天山南北两脉交界处,三面环山,城堡坚固,山下有大片肥田草场,堡中储备的食水丰富,用以据守,比王城伊逻卢的地势更胜一筹。二十多万唐军将拨换城团团围住,也别无良法,只能轮番攻城。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如果天可汗在这里,看着我指挥不善落到了只能攻城的地步,怕是会破口大骂兼悔恨自己用人不察吧——阿史那社尔苦笑着想。一面分遣兵力夺取把守拨换城外险要地形,调度分配攻城点,一面召集军中的汉人工匠,伐木制造能飞大石三百步的抛车、前置尖角撞杆的庞大冲车、高入云端上载弓箭手的巢车等当世最具威力的攻城兵器,这些兵器在唐军平高昌和征伐高句丽的战役中,也都发挥了重要作用……唐军从贞观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日起开始攻打拨换城,接连四十个昼夜不停歇,飞箭撞木,石落如雨,尸山堆积,血流成河,各路兵马无不伤疲交加,众将屡次请求暂停攻势调整休息几天,社尔均断然拒绝。
一旦让龟兹军缓过气来,这一仗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阿史那大总管宣示诸将——再坚持一天,明日灭其国擒其王,我带你们去向天可汗请功!
按照大唐历法,贞观二十二年有两个十二月。闰十二月初一,攻城整整四十天之后,副大总管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亲冒矢石登上城墙东南角,同族的铁勒勇士们跟在他身后大呼杀入,拨换城破。
奔过城堡里的满地伤兵死尸、破旗折戟、断壁残辕,阿史那社尔率帐下亲卫纵马驰向龟兹王诃黎布失毕所居夯土“行宫”。到得近前,意外地发现龟兹的王宫近卫们虽然衣着整齐武器鲜亮仪态端严,却没有反抗对战的意思。院中一声令下,龟兹卫士们排成两列向外让开道路,人人手持长戟目不斜视,紧抿的嘴角却泄露出亡国的悲痛……
一个以锦缎裹项,身穿锦袍腰围金珠宝带的男子,步出院外。昂首望向驻马面前的阿史那社尔,右手持着一柄锋利的嵌宝匕首,直指自己心窝。
龟兹国王白•诃黎布失毕(白是姓,名“诃黎布失毕”意为“神花”)。
突厥王子平静漠然地凝视他,没有劝阻或者讥笑的意思。因为一人的错误决策而招致战火遍野、百姓流离、国家灭亡,那么此人以死来谢罪,不正是应当的吗?
岁末寒冬,天山山麓触目皆见银白积雪,朔风刮面如刀。残堡黄垣间又走出一个人影,是个辫发垂肩衣饰华贵的女子,看模样是龟兹王后。慢慢地停在丈夫身后,一双美丽的黑眼抬起来望向马上的唐军大总管。
她来自西突厥王室。龟兹王诃黎布失毕之所以背叛大唐,投向西突厥,正是因为娶了这位阿史那公主。
她也是社尔的同族姐妹。d
当地一声,龟兹王手中利匕落地,颤抖着捂住脸孔,无声痛哭。阿史那王后也不上前劝慰丈夫,就只是怔怔地立在满地狼籍的雪山废堡中,长长的发辫与锦裙衣袂被寒风吹得不住飘动。
阿史那社尔拨马而回,下令收拘龟兹王族大臣,遣散残余军队,分派唐军入驻拨换城。清点人数,龟兹国内所有重要人物都在城内,只有宰相那利一人趁城破时易装单骑出逃。
龟兹就此亡国。
几年前郭孝恪奇袭焉耆国得手时,龟兹曾经有一位深通世事的高僧叹息:“唐家终有西域,不数年吾国亦亡。”后来西突厥重新夺回焉耆,这句预言也就不被当回事了。如今回头再看……天乎?时乎?命乎?
昆丘道行军主力入驻龟兹拨换城,大总管阿史那社尔分遣使者兵马,沿着天山余脉和图伦碛(今塔里木盆地塔克拉马干沙漠)西北边缘行进。再也没遇上任何抵抗,使者将军们只要到达一处城池,宣扬天可汗的赫赫威势,城主们无不俯首帖耳请求归降,七百多座城池先后归附,各个属国争相送来驼马牛羊犒劳唐军,大唐疆域一直扩充到了葱岭(今帕米尔高原)东缘。
想起李世民陛下的某项个人爱好,社尔听取了帐下汉将的建议,命老夫子们写文章撰述大唐此次开西域的经过,并将此文刻成石碑树立于葱岭东麓。他自己也亲至立碑地,望着葱岭以西那渺无边际的青天,万年不化的圣洁冰雪覆盖下郁郁葱葱的黑松林,间或有被染成银白的怪石嶙峋出于坡外,似真似幻的云雾在山间飘浮来去,一只黑鹰冲破云天直上九霄,越过雪岭之巅,展翅飞向遥远神秘的西方……
“西方大漠以西,汉军的足迹,从来没越过这堵叫“葱岭”的高山壁垒。但高山那边仍有城市人烟,胡商们往来穿梭,将大唐的丝绸运往葱岭那边的波斯、大秦等国贩卖,又将西国的金银珠宝香料贡来大唐……如果开通了贡道,大唐的疆域,可以向西一直扩展到什么地方呢?
“无限无尽的边界之外,又都是什么景况?有生之年,真的很想去看看啊……”
突厥王子闭上深金色的长睫毛,静静聆听耳边响起的熟悉的清朗高傲的语声。人的记忆真是个神奇的东西,记忆中的话语,竟然能够还原得如此清晰纤毫毕至。在这周边气息清新得不沾染一丝尘间污浊、满心满身拥溢着雪山、大湖、森林与草场味道的世外绝域,在这与中原相隔万里黄沙、日月之行都迥然不同的蛮荒异境,阿史那社尔,你仍然逃不开天可汗的余辉笼罩,东望中原,天青如黛,抚育万物的朝阳毕竟仍要从那里升起,又岂是人力所能改变?
那一缕冒起的黑烟……又是什么?
心头剧震的阿史那社尔,上马下山奔向烽火台。烽火沿着大漠北缘由东向西一座一座燃起,火光与狼烟惊醒了在寒冬冰雪中安眠的山岭森林和城池。驻扎在附近的各族唐军纷纷奔出帐篷注目烽火,一阵低语随着寒风在军中悄然传开——
龟兹宰相搬来西突厥援军突袭龟兹王城,收复伊逻卢,唐军败绩,安西都护郭孝恪在激战中以身殉职!
郭孝恪……吗……
自从社尔率唐军主力西进追击龟兹王,有关留守王城的郭孝恪“行为不检、疏忽骄慢”的报告,就不断送到他面前。探子说郭孝恪嫌入驻伊逻卢城“不自由”,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下被迫遵守军纪作榜样,于是一直找借口滞留在城外军帐里,沉溺于名动天下的龟兹歌舞、特别是舞女们的柔情妩媚之中。就连唐军攻下拨换城、龟兹宰相那利逃往西突厥的消息传递到王城,郭孝恪仍然不以为意。
有龟兹人劝告郭孝恪说:“那利是我国的国相,在龟兹国中素有名望,很得人心,如今逃亡在外,肯定会有所动作。而城中之人多有异志,还请将军多多防备。”郭孝恪却大笑回应“丧家之犬怎敢再来挑衅大唐天威”,依然拒绝入城稳固唐军的统治。十二月中旬的夜晚,那利引领西突厥大军和万余名龟兹兵突袭王城伊逻卢,城内的那利党徒也起而呼应,率先抢占城门,内外龟兹人共同夹攻驻营城外的郭孝恪,一时间火箭如流星雨般坠入唐军大营,四面杀声惊天动地。
郭孝恪自知犯下了大错,但却不进反退,率家将为先锋杀入龟兹王城内。城内龟兹占据有利地形与唐军死战,城外突龟联军则猛攻唐军之后,城上流矢及钺斧乱下,唐军死伤惨重。郭孝恪血战长街,已经杀进龟兹王宫,见势不妙又返回,一路杀至西门,身后唐军仅剩数十人,他和其子郭待诏均身中数箭,却仍咬牙肉博。唐军在龟兹王城中的其他部分兵将也同样顽抗不屈,他们在混战中彼此失散,被分割成一小股一小股,往往由数量十倍以上的龟兹人围攻屠杀,但无一人投降求饶,两军在城内以死相拼,白刃映血,短兵相接,甚至徒手肉搏以拳互殴,战况异常惨烈。
唐军大总管阿史那社尔西进追击之前,留下了韩威、曹继叔两位大将,分别统兵驻扎在龟兹王城附近的险要关隘上。二将得知王城巨变,尽起兵马援救,援军从王城西北角杀入,眼见就能救下郭孝恪等人,可是依然晚了一步,郭孝恪与其子郭待诏在十数倍的敌人围攻之下同死于阵中,大唐第一位安西都护就此马革裹尸殒身沙场。
韩威悲痛之余继续挥军攻城,终于杀入伊逻卢,突入重围救出了城内不少犹在死战的唐军将士,曹继叔则对城外的突龟联军发动猛攻,两军血战至第二天黎明,唐军斩首三千余级,终于将敌人击退,夺回了被尸山血海淹没的龟兹王城。
事件的起因经过,阿史那社尔都是在马背上听完的。率领十万唐军主力三天三夜狂奔六百里回援,当位于山坡上的土黄色龟兹王城外墙浮出地平线,呼啸着的寒风扬起天山绝顶厚逾苍天的积雪,扬扬洒洒泼向大地,将头盔外的视野点染成一片迷离的银白。
韩曹二将引兵出城前来迎候,下马行礼。伊州刺史韩威抹一把脸上须髯沾满的雪沫冰渣,本来生硬的表情,却在视线触及社尔身后的鲜红耀眼的唐军帅帜之后,一点一点软化、委屈、颤抖,终于在满天风雪之中嚎哭出来:
大总管——
阿史那社尔翻身下马,亦是黯然无语。一声令下,十万唐军整齐划一地下马摘盔,向着东面山坡上的王城默默肃立。透过扯天扯地的风雪帷幕,黄土城墙上下的斑斑血迹犹自隐约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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