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乱————森林鹿[下]
森林鹿[下]  发于:2009年0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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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想要什么——阿史那社尔压下一声叹息。
听说于阗(今新疆和田)的美玉很有名——大唐天子双眼闪闪发光。
突厥王子松了口气——虽然玉石很重,搬运并不方便,但……相比起他陛下可能想到的其他歪门邪道,弄个几千斤于阗美玉回长安,怕是难度最小的任务了。
——那个国家里的王室贵族,肌肤也象玉石一样洁白无瑕……特别是这一代的国王伏阇信,听说是个眉如点漆肌理胜雪的绝色少年……小社尔,把于阗王伏阇信带回来给我瞧瞧好不好?
怀抱着天可汗陛下的突厥王子仰天无语……私人心愿除了酒就是色,难道这个人渣浪荡子,真的会是声称要一统江山把各族百姓都变成“唐人”的明君圣主?
早在唐皇亲征高句丽时,就不止一次地以暖昧口吻谈起过“新罗的未嫁美人女王”,当时社尔只是想:如果新罗女王幸运的话,那她请来帮助自己保卫国家不受高句丽侵略的唐军,最好是打败仗,女王才能幸免于难。如今……轮到于阗国王了吗?
臣尽力而为——阿史那社尔的回答不带丝毫热衷激情。
皇帝显然听了出来,直起腰离开社尔的怀抱,以手撑床半转过身,瞧着突厥王子一笑——吃醋了?
如此地着迷于使用他伙同房家夫妇发明出的这个新典故,如此地坚信天下人人都渴盼期待他陛下的宠幸,如此地……厚颜无耻自吹自擂千年不变……
别担心,小社尔,脸皮厚度堪比“英公”——又是一个皇帝生造的典敌,来源于他经常吹捧英国公李世勣“比长城还结实好用”——的皇帝陛下伸手去拍金发突厥王子的脸颊,笑容温柔怜悯——我一向喜新不厌旧,你没那么容易失宠的……如果不甘心,你也说个心愿好了,我来满足你。
普天之下,大唐皇帝天可汗满足不了的心愿,只怕还真是不多吧?
阿史那社尔沉默片刻,起身离床,严肃正式恭恭敬敬向皇帝行了三跪九叩大礼,伏地启奏:
“臣有一事上诉天听,恳请陛下允准。”
皇帝没有立刻答应,想来是有点惊讶,思考过后,才谨慎地出声——“说说看。”
“陛下曾经服用的金石丹药……太过危险……臣听说,最近陛下又命道人在宫中筑炉炼丹……臣不懂药性,但臣亡父处罗,即因服用丹药而死……”
李世民陛下服用丹药的传言,在宫中流传了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一年两年了,再说近一点,社尔其实就亲眼见过那些“仙丹”,放在……皇帝枕边那只神秘的小箱子里……近年来在朝臣们的劝谏下,皇帝服得少了,后来管得更严,他声称基本上不再服用,但是从他的身体状况种种迹象来看,每次他奇迹般地从病弱中突然振奋精神,没事人似的出现在臣民百姓面前接受膜拜,社尔都怀疑背后有丹药的作用,比如,去年那次灵州之行……
丹药一物,除了中原方士的古方之外,从天竺西域传来的新药近来也在长安大大流行。阿史那社尔前半生都在西域草原一带生活,对那种东西虽不十分了解,却也不算陌生,而且他父亲处罗可汗,真的据说是因服丹药而死——本来病着,又吃了他妻子、社尔后母义成公主“进献”的一剂五石散,随后不治身亡——之后社尔对那种春药还是兴奋剂之类的东西更是深痛恶绝……
“陛下一身系万方安危,不可以拿来冒险……臣以死恳请陛下应允,此后再不会服用金石丹药,只饮用御医们配制的汤药慢慢调养……等待臣等自西域露布报捷。”
一叩首,顿地不起,阖上深金色的睫毛默然等待。等到地老天荒也罢,想想入唐十一年,真的都没为自己向他请求过什么……这一次,可以算是“为自己”而求吗?
十一岁沦为他手中的战俘,没有出声求过饶;十五岁在战场上相见,只是在他的怒吼前让步;渭水之衅,漠北辗转,途穷归唐,从此君臣分际,每天每夜都在向他屈膝,为族人请命,违心地领兵征战,披甲执矛冲锋陷阵以身遮护,尽一切力量去完成职责使命……如今我要荒谬地为你去带领自己族人消灭自己国家,至少有一年半载再不能相见,区区一个请求——因为担忧你而发起的祈请,都不肯允准吗?
眼前是一片黑暗,心中缭绕着烟云水雾,忘却了时间的记忆里,最后终于镌刻下那个自己所要的声音:
“我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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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附注:
1. 唐僧取经回来写情报汇编〈大唐西域记〉的事,总的来说是根据三藏法师传来的,文字参考了沧海一驴的〈大唐三藏圣教序碑背后的故事——玄奘与皇帝们〉(http://www.tianya.cn/New/PublicForum/Content.asp?idWriter=6078116&key=51090051&strItem=no05&idArticle=63470&flag=1),以及,GJM了水支两句,嗯嗯。
2. 贞观末年的徭役加重和四川人民起义反抗封建暴君的腐朽统治,哇哈哈,多少都听说过吧?怎么看待这个事,俺个人觉得,如果俺是生在初唐时代的人,家人朋友被小李拎着出去打仗,俺大概也会发牢骚痛骂这暴君,认为他不该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去开疆拓土。不过俺现在是生在一千三百年之后,生在大一统的中国里,现在俺跑去新疆东北玩算是“国内游”,不用申请护照也不用兑换钱币找翻译……小李同志的开疆拓土,带给俺个人的只有好处,所以如果俺悲天悯人胸怀博爱地站在初唐人民的立场上大骂这个事,自己都觉得虚伪得很也忘恩负义得很。所以——打仗大好,开西域的陛下和社尔将军万岁!
3. 无忌反对社尔当大总管的事,当然是编的,史无此记……顺便说一下“大总管”这个职务,隋末唐初“总管”是当世非常流行的对于军官的称呼,印象中多是下面人称呼上级的时候用,是尊称,“XX道行军总管”也是常见的战时军职。唐代的习惯,当亲王出征的时候,会加上“元帅”的头衔,象小李当秦王时都是以“XX道行军元帅”的身份出去打仗的,后来平安史之乱时,唐代宗李豫干脆被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如果出征的主将不是亲王,那么头衔就是“大总管”,记得唐代第一个非宗室的行军大总管就是卫公李靖的说。
4. 拜将授斧钺的那个仪式过程,俺按照〈隋书〉的礼仪志写的,不过那个仪式其实是南北朝后期北齐的仪式,后来北周、隋、唐应该都有修改调整,不完全按这个过程来了。俺照这个写,就是因为记载得比较详细,感觉也比较好玩,原文:后齐命将出征,则太卜诣太庙,灼灵龟,授鼓旗于庙。皇帝陈法驾,服衮冕,至庙,拜于太祖。遍告讫,降就中阶,引上将,操钺授柯,曰:“从此上至天,将军制之。”又操斧授柯,曰:“从此下至泉,将军制之。”将军既受斧钺,对曰:“国不可从外理,军不可从中制。臣既受命,有鼓旗斧钺之威,愿假一言之命于臣。”帝曰:“苟利社稷,将军裁之。”将军就车,载斧钺而出。皇帝推毂度阃,曰:“从此以外,将军制之。”

5. 社尔和他哥郁射设的所遭受的不平等待遇,其实史书上写的不那么细,是近年来出土的郁射设墓志上,把这倒霉孩子的一生给概括了下,再对比史书上社尔的事迹,俺们才发现“喔喔,果然弟弟比较受宠”。俺以前写过一段比较具体的文字,搬过来:
同样是娶唐宗室女,阿史那摸末娶的是“平夷县主李氏”,不知道是哪个王的女儿,而阿史那社尔娶了李渊的第十九女、李世民的亲妹妹衡阳长公主(初婚啊,可不是二嫁三嫁的),也由此被封为附马都尉;
阿史那摸末被封为“右屯卫大将军”,而他弟弟被封“左骁卫大将军”,这两个官号虽说品级、职责基本上都是一样的,但无论查哪本书哪张表,“左骁卫”都在“右屯卫”之前……如果这也说明不了大多问题,那么阿史那社尔在封“左骁卫大将军”后,可是还有一句“典屯兵于苑内”,这可就跟那些只挂空头衔的“大将军”们差得多了。而且他还是领兵驻扎在玄武门外的禁苑之内,这个地方,毫不夸张地说那就是整个皇宫、整个长安城、整个大唐帝国的咽喉。当年小李发动玄武门之变,假如没事先搞定这里的禁军,那么他那点伏兵根本连玄武门都进不去……
反观阿史那摸末,除了那个不知是实是虚的“右屯卫大将军”名号,终贞观朝,他没有再被授以任何重要职务、工作,他的墓志上绞尽脑汁,也只能褒扬出这么几句话“肃奉宸居,典司禁旅,绩随事显,忠以行彰”,翻译过来就是“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做老实人,勤勤恳恳地完成本职工作,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了应有的贡献”……对了,还有“兹方将东岳告成,庶陪礼于日观,不图西光遽谢,奄游神于夜台,春秋四三……”译文:“贞观二十一年皇帝曾诏告将于次年封禅泰山,阿史那摸末作为‘四夷宾服’的活见证,陪同前往展览自己,不料他病得太重了,经不起折腾,就此一命呜呼,享年四十三岁……”两个字:倒霉!
6. 社尔的儿子名阿史那道真,这个史书上有记,但这孩子肯定不是衡阳公主给他生的。高宗初年道真小宝宝就出征去打吐蕃了,还在大非川一役中惨败,算算那时候衡阳公主嫁给社尔才十几年而已,她的孩子就算能上阵打仗,也混不到行军总管的位置上……所以小道真肯定是社尔在突厥的时候就有的儿子。这里俺改史了,呼呼。
7. 李道宗文成公主的事,前面说过了。淮阳王李道明因泄露弘化公主血统而被夺王爵,完全据史书。
8. 于阗也就是后来大大有名的和田,自古出美玉,央视纪录片〈新丝绸之路〉里有一集专门讲述那里的玉石故事,推荐去看看。说小李叫社尔把美少年于阗王带回来,当然素俺乱编滴,于阗王也没有……那么美貌小攻的记载。这些都是给以后的乱编打伏笔了。
9. 社尔的父亲处罗可汗因乱吃丹药而死,这个据史书,另有一种说法是他被唐的使者郑某某下药毒死。社尔临出征前请求小李别吃药,哈哈,编滴。
饮马出长城
“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
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
悠悠卷旆旌,饮马出长城。
寒沙连骑迹,朔吹断边声。
……”
一首好的军歌,并不需要让所有人都听懂,只需要用苍凉音调和雄壮声气感染、感动、激励这支军队中的所有人,它便是成功的。
或者说得更简单一点,只要它是天可汗陛下亲笔写就“御制”的歌辞,它就成功了。
古老的汉代乐府《饮马长城窟行》调子,开始时,是几个军中歌妓和着笙箫歌唱,随后,不多的戍边汉家军士亦放声应和,再后来,唐军中的突厥人、铁勒人、吐蕃人、吐谷浑人、焉耆人、龟兹人……明明根本不懂唐皇李世民写的这一首汉诗是什么意思,却情不自禁地张开喉咙共同吟唱,简单悲凉的曲调从一堆堆延伸到天际的篝火旁四面八方响起,袅袅汇聚,仿佛融合成了肉眼可见的无边无缘的音声之柱,直上悬挂着皎洁圆月的深蓝色夜空。
夜空是一盏逃不出边际的倒扣着的大碗,将龟兹王城牢牢地扣在碗中。如水月色映出王城里鳞次栉比的夯土屋宇,都只是深蓝色背幕前稍稍深浓一点的错落剪影。唐军营地里星星点点的火光,与全城内外巡游兵士手持的火把遥相呼应,隐约勾勒出西域名城伊逻卢(今新疆库车)的大致轮廓。这座建于高地之上、有着四面坚固城墙、高大门楼、军储营仓俱全、居民数万的一国之都,如今已全然在唐军统控之下。以“伐龟兹”为目标的“昆丘道行军”,至此可说圆满完成了既定任务——不是吗?
昆丘道行军大总管阿史那社尔立在年末冬夜的寒风中,手持满卮的鎏金八瓣杯,静静倾听一曲御制军歌完毕,转身向东,单膝跪地,将一卮鲜红美酒倾空。
摘下盔胄,满头黄金长发就脱了束缚,几缕发丝被风吹得斜飘过眼前,遮住深凹眼眶里黯如夜色的蓝眸。
很奇异的,这时候想到的,竟然是非常无关紧要的事——行军驻营的一个个夜晚,当汇聚在赤色的长毛旌节唐军帅帜下的各族兵士用本族言语高唱各自歌谣,南腔北调的嗓音糅和在一起,初听上去只觉得嘈杂好笑,听久了,却也自有一种和谐共容的节奏在里头——就在这样重重叠叠的歌声里,不止一次,不止一个草原大漠部落的贵族酋长抱着好奇与敬畏向阿史那社尔询问:
天可汗陛下也和族属们一起唱歌跳舞吗?
社尔明白他们为什么有此一问。踏歌起舞,本来是包括汉人在内的各族百姓都熟悉且喜爱的活动,但却有一群自命清高的汉人夫子对此很是鄙视,声称只有下贱的乐户伎人才动辄以歌舞供人玩赏,君子大夫们应该举止庄重、谈吐端方才对。这些正人君子不算多,影响力却不可小觑,这不连远在天边大漠的蕃族都听说了他们的言论,进而以为汉人是一个不会歌舞、不懂得表达喜怒哀乐的民族……
是的,突厥王子回答自己统属的唐军各部落首领,天可汗很喜欢下场与众歌舞,而且陛下的歌声很动听,舞姿也非常优美。
还好还好,这个回答,总算不是又一次昧着良心说瞎话。
只要别当真拿李世民陛下的歌声与伎人们对照挑剔就好了,毕竟他不是专门习练这门技艺的。他的声音很好听,有正常男性的浑厚声域,音调升到高处也自然而清朗,再加上节奏把握得大体不错、调子拿捏准确不会荒腔走板——对于一位专业是“皇帝”的歌手来说,能做到这几点,还有什么可再强求的呢?
至于舞姿……社尔的个人看法,与他的歌声比起来,李世民陛下的胡旋舞怕是更高妙一些,这个,应当是和他天生的柔韧以及长期戎马生涯锻炼出的肌体协调能力有关。
数不清有多少次了,皇帝带着一群随从在宫苑中漫步,远远的海池清风送来琵琶羯鼓奏乐声,正开心说笑着的大唐天子毫无预兆地一个旋身,疾如回风般扬臂飘转。不到万不得已打死也不肯戴繁复的缀珠衮冕,就是一幅简单的皂色纱罗束发,圆领长袍下摆缺胯,更方便修长柔软的双腿自由屈伸,飞星流电一样令人眼花缭乱的几圈原地旋舞随着鼓点声曳然而止,腰间佩玉叮叮当当落回原处,皇帝伸展双臂,微微躬腰,一个很标准的胡旋结束谢众动作,脸上浮起等待观众们拊掌大赞的得意笑容……如果老夫子们在场,怕是会破口大骂他“轻佻无人君仪”吧,社尔往往一边随众称赞一边如此这般遐想,心中竟然也会升起背着严厉老师偷偷淘气的学童般的得意。
那样的场景,随着近年来皇帝身体日坏,已经少见了。然而在贞观二十年的灵州之行中,应属会蕃酋之请,天可汗也有几次欣然下场。来自西域龟兹的半裸舞女们在星光一样遍布草原的篝火堆之间起舞,雪白肌肤上只有一层薄薄的轻纱略作遮蔽,酥乳、脐穴、纤腰、脚踝上都用闪闪发亮的璎珞装饰,绕裹小腹的纱结稍厚实些,可是当一条条修长的玉腿不断踢出薄纱裙裾,无边春色赤裸裸暴露在火光和夜风中,所有在场男子的目光都被她们吸引住,再正常不过了。
直到天可汗微笑着加入琵琶箜篌激扬起的沸腾人群,沉重的宽袖蔽膝都阻碍不住他轻盈飞扬的舞姿。裸女们瞬间失色退出视野,天地万千光焰,只照亮了那一个焦点。
这个人就是好动啊——突厥将军灵敏的耳音听到身衅一个人的喃喃自语,转头去看,却见失了言的长孙无忌脸上被火光映得明一块暗一块,很勉强地向突厥将军笑一笑,那边场中的皇帝竟然象长了顺风耳似的,向着妻兄伸开一臂,勾勾手指——无忌,你也来。
看着长孙国舅捧起他那隆重的肚子下场跳胡旋舞,真是件欢乐的事啊。
绝对无法计算参与灵州之会的成千上万蕃酋当中,有多少是因了这一次觐见目睹,而成了迷恋敬慕“天可汗”的狂热者。也没办法估计这股狂热在大漠草原上顺风飘传了多远多久,影响感染了多少西域子民。反正,阿史那社尔这次昆丘道行军深有感触,他率领的迎风招展朱红丹帜、身着赤绛戎袍的“天可汗大军”所到之处,当地民众或者箪壶劳慰、或者好奇观望、或者愤怒仇视,总之,都予以了高度关切——天可汗旗帜下的唐军,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支不可忽略的决定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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