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乱————森林鹿[下]
森林鹿[下]  发于:2009年0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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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孝恪破国擒王而不能长期据守该地,不是他个人能力不够,实在是仅凭安西都护府内的几千唐军,力量太薄弱,无法控制那么大一片疆土。对此,朝中皇帝群臣都心知肚明,谁也没怪罪郭孝恪什么。贞观二十一年,漠北薛延陀平定,皇帝腾出手来,目光几乎是立刻就转向西域。等到大唐公主“和亲”西突厥的计划最后断绝,两国之间的这一战,便确然无可避免。
说起“和亲”……每次想到那个场景,阿史那社尔都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
两仪殿上,礼部官员奏——陛下,吐蕃赞普弄赞上表,请求大唐割河西九曲之地为文成公主嫁奁。
皇帝——叫他去死。
礼部官员记下“诏不许”,继续奏——西突厥乙毘射匮可汗请求大唐公主下嫁。
皇帝——叫他割龟兹、于阗、疏勒、硃俱波、葱岭五国当聘礼。
说得那么顺理成章天经地义……社尔低头算了算,西域的高昌、吐谷浑两国已在大唐掌中,处月、处密、焉耆也都是一击就倒,如果西突厥可汗再把那五国割让给大唐,还不如束手就缚自己跑来长安当人质比较痛快……天可汗开出的这个许婚条件,可是真有诚意啊!
种种摩擦矛盾,终于到了贞观二十一年十二月总爆发。这月初,西域龟兹(音“丘慈”)国的老王逝世,新王登基后,大力亲附西突厥,不但自身不向大唐称臣朝贡,而且阻碍别国的商旅使者通过龟兹在中原和西域之间往来。消息传回长安,皇帝仰天长笑,立即下诏组建“昆丘道行军”兵马,至于行军主帅大总管一职——
小社尔,你猜我会派谁出任昆丘道行军大总管?——坐在立政殿炭炉旁的皇帝陛下曾经这样笑问突厥将军,他的身后,一扇半开的窗子透出户外年末隆冬孕雪的阴郁。
又来玩这个古老的游戏了吗——阿史那社尔看着天子,在心里叹气,嘴上恭谨回答——自然是英国公了?
江夏王李道宗自辽东安市一战后,在军中的声望已经无法再和英国公李世勣并肩。别人的话,老迈如卫国公李靖,病到现在仍然留着一口气,就算是奇迹了,新进的骁将如薛仁贵——就是辽东驻跸之战中,在闪电下挺枪跃阵大呼,因而为天子所望见赏识的那一员白袍小将——毕竟还太年轻,根本压不住阵脚。象这样倾力挺进全新异域开疆拓土的重要战役,领军者舍英国公李世勣外,更有其谁?
没想到皇帝居然不满地大大摇头——难道我大唐只剩了英公一员大将?无论哪里有事都得让他跑来跑去直到活活累死?你也太小看我麾下人材了!再猜,再想!
那么……难道是江夏王……(道宗要咸鱼翻身了?)
皇帝眼中的怜悯神色打消了突厥王子的妄想。
小社尔,你的想象力真是贫乏得可以啊……再猜。
……是安西都护郭将军?
如果是的话,这个大总管人选也相当不错,社尔想。郭孝恪武略过人,早在二十多年前皇帝本人一战定乾坤的那场“武牢之战”中,就有突出表现,按当时的秦王殿下、如今的皇帝陛下的说法,他正是采纳了郭孝恪的“谋擒建德之策”,才取得了灭二国擒两王的辉煌战果。贞观十四年安西都护府建立后,郭孝恪慨然受命,出居万里流沙之外的高昌故城,那里异族蛮夷、流配罪人和边镇悍兵杂处,又与中原隔绝,民风悍乱,郭孝恪推诚抚御,大获其欢心,将大唐的宗主权牢牢稳定在西域边陲……如果以他为行军大总管,则是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足可抵消唐军异域作战的部分劣势。
不是——皇帝回答——我将以孝恪为昆丘道行军副大总管,辅佐大总管执掌兵符。
定睛望了大唐天子半晌,突厥将军脸上渐渐浮现温柔明亮的笑容,用象皇帝喜欢吃的玫瑰蜜食一样温柔甜蜜的声音问:
大唐第一战神,不会又要御驾亲征了吧?
一手支颐的李世民陛下,也温柔平静地回望宫禁卫队长突厥将军,半晌,悲伤叹息:
他很想亲征——如果你们这些近臣不来多事阻拦的话——天知道他是多么想在小社尔的家乡草原大漠上亲身驰骋御风而行……
看到社尔脸上的表情变化,皇帝没辙地举起一只手——我知道,我知道,想亲征,除非踏过你的尸体……没口才的化外蛮夷,连新鲜说法都懒得学,每次都是这一句……
那么……最后,李世民陛下心目中选定的开西域行军主帅究竟是谁呢?
腊月二十五日傍晚,大军拜将启程的前夜,躺靠在突厥王子怀里的万王之王天可汗懒洋洋地问——
明天的出师受斧钺仪典,你准备好了没有,昆丘道行军大总管Asana Xer?

附注
1. 小李私放人犯的事,根据通鉴来的。原文:(贞观二十年三月)上尝幸未央宫,辟仗已过,忽于草中见一人带横刀,诘之,曰:“闻辟仗至,惧不敢出,辟仗者不见,遂伏不敢动。”上遽引还,顾谓太子:“兹事行之,则数人当死,汝于后速纵遣之。”又尝乘腰舆,有三卫误拂御衣,其人惧,色变。上曰:“此间无御史,吾不汝罪也。”
贞观二十年三月那时候,宫卫里军职最高的已经是小社尔了,所以说小李不愿意张扬这事,保护下来的人里肯定有社尔,动机不纯咩,哦呵呵呵呵~~~~~~~~
2.忍不住八卦了下韦贵妃和杨弟媳。杨弟媳当时是长安京中非常著名的美人,唐代十八禁笔记小说《控鹤监秘记》里有提到她,原文“……太宗时,有凤阁侍郎张九成乎?其从子昌宗,年近弱冠,玉貌雪肤,眉目如画,其风采绝类巢刺王妃。”韦贵妃的事,M的《贞观后妃补遗》里写的比较详细,俺不多说了。总之李二这死小子真是艳福齐天~~~>_<~~~
3. 李靖破吐谷浑,侯君集平高昌,阿史那社尔开西域,置四镇——这是旧唐书里的原文。关于这三人功绩的评判,也是俺们曾经讨论过滴。
4.这章里提到的西域战争背景,完全按史书来的,基本上没改动。包括神算子小李——通鉴原文:辛卯,上谓侍臣曰:“孝恪近奏称八月十一日往击焉耆,二十日应至,必以二十二日破之。朕计其道里,使者今日至矣!”言未毕,驿骑至。
西突厥处那啜使其吐屯摄焉耆,遣使入贡。上数之曰:“我发兵击得焉耆,汝何人而据之!”吐屯惧,返其国。焉耆立栗婆准从父兄薛婆阿那支为王,仍附于处那啜。
5.这章里比较明显的虚构,是说松赞干布向小李要求唐割黄河九曲给文成当嫁妆被拒。MS以前俺恍惚看到过种说法,但是现在找不到了,不过可以确定的一个史实是,后来唐中宗李显时期金城公主和亲吐蕃,李显那个什么都不懂的窝囊废,就真的把河曲割给了吐蕃当嫁妆,结果直接造成以后吐蕃势力大盛,与唐之间为领土争斗不休……叹气,有这种孙子,小李你在昭陵不烧火都不行啊……
小李要求西突厥割五国当聘礼是真的,通鉴:六月,丁卯,西突阙乙毘射匮可汗遣使入贡,且请婚;上许之,且使割龟兹、于阗、疏勒、硃俱波、葱岭五国以为聘礼。。。。。。。这个同志真的很腹黑= =|||||
6.郭孝恪的事,可以参看他在两唐书的传记,小李虎牢之战这个同学真的立有一小功。。。。[及破建德,平世充,太宗于洛阳置酒高会诸将曰:“郭孝恪谋擒建德之策,王长先龙门下米之功,皆出诸人之右也。”]老实说俺素相当喜欢小郭这种有个性滴人……^^另外,小李当然不是明天就要出征了,今晚才告诉主帅,那就太无厘头了,可能是俺在这章的倒叙补叙中时间点强调得不够,以后再补救吧。。。。。


贞观妖孽
昆丘道行军大总管阿史那社尔。
社尔记得当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串长长的名词时,足足反应了老半天,才明白是什么意思,然后下巴一直悬空到被李世民陛下的捶床狂笑惊醒……僵硬酸痛地收回来,开合:
陛下在说笑?
我会拿这种军国大政来说笑吗?——当皇帝的貌似优雅地扬起一道剑眉。
你会,阿史那社尔在心中斩钉截铁地应答。非正式朝会,没有魏老儿那群谏官在场,连负责撰史的起居郎都不在身边,此时不拿军国大政说笑来过过嘴瘾,你更待何时?
只不过……这一次,看他笑过后黑眸中涌动起的晶亮神彩,倒真不象纯粹说笑的模样。
对于这一次大唐谋划已久的开西域“昆丘道行军”,社尔从很久之前就参与前期规划了。想想一点都不奇怪,他好歹也曾经是统治半个西域的“都布可汗”,至今西域那边的种种人事还跟他有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纷扰,放着这么现成的活体军图在身边而不敲骨吸髓熬油榨干,无论如何都不是天可汗陛下的行事风格嘛。
立政殿南面那间四壁挂满地图、书架上摞了一卷卷纸书、角落里矗立着沙盘的偏殿里,社尔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自己被传召入内,跪坐在书案旁边,绞尽脑汁回忆解答皇帝提出的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关于西域的问题。天象、气候、山川、河流、沙漠、绿洲、水草、牲群、城池、交通、物产、风俗习惯、种族恩怨、教派争斗、王室贵族谱系、婚姻生子情形、各地统领个性优劣……有时候是由殿内当值的内侍官详细记录,有时候干脆就是李世民陛下自己执笔,一面在沙盘木图上修修改改标明勾画,一面和随侍的大臣将领反复讨论。
与一般人的印象迥然不同,完全不是“诸将提议说明、皇帝高瞻远瞩地决定指出、下属依计而行”那么简单明快的过程。在断断续续长达数年的前期规划中,李世民陛下甚至都很少做些什么决定,他就只是询问,思考,记录,再询问,再思考……有了一些想法,提出来和将臣商议时,语气也是完全就事论事的平和理性。那种时候,差不多所有在场人都会不知不觉忽略了他的身份,积极地加入到研讨中,毫无顾忌地述说自己见解,往往还争论得面红耳赤……根本不象在御前诚惶诚恐地对策了,天可汗朝中威严庄重的气氛也荡然无存,但是,阿史那社尔想,如果天可汗要对付的敌人能够看到大唐皇帝规划战略的这种情景,怕是都只会不战而降、自动放弃。
天可汗时代唐军不可战胜的神话,难道真的是依靠着上天护佑得来的不成?
穷尽一切手段去做战前筹备的皇帝,甚至连出家人都不放过——社尔记得那位西行万里跋涉十七年取经归来的大和尚玄奘法师,据说因为贞观三年出境是“偷渡私出”,并没得到朝廷准许,大和尚心里还有点惴惴的。贞观十九年归国时借故停留在于阗,派人先到长安上表试探,皇帝一听说他来回进出天竺都是穿过了西域的,对那一带天时地址人情谙熟无比,立刻就把十七年前偷渡那点儿罪过抛到了九宵云外,连发诏敕迎法师入朝。
那时候皇帝已经动身前去亲征高句丽,玄奘法师到长安后,由留守京城的宰相房玄龄接待,据说是满城轰动万人空巷,百万市民争睹这位西天取经的神人风采。房玄龄很快将玄奘送到洛阳宫,皇帝在那里第一次召见了他,随侍在旁的左骁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记得当时情形如下——
玄奘——请陛下助我将取回的经书译成汉文,弘扬佛法。
皇帝——很好。请法师将在西域的所见所闻写出来给我。
玄奘——请陛下助我译经。
皇帝——请法师给我写书。
双方目光灼灼地对峙片刻,容相端俊满腹经纶的大和尚叹一口气,开始讲述我佛慈悲、至道昭明、飞光昱日、泽沾遐界、化溢中区、拥护五乘、建立三宝、苦海波澜、舟航有寄、天慈广远、布之九州、蠢蠢黔黎、俱食妙法……这一通经变诵下来,真个口若悬河舌灿莲花,连本来是火祆教徒的突厥王子社尔,一时间都心动神驰得几乎要皈依佛祖了。
李世民陛下也不例外,边听边点头,双眼渐渐放光,显然兴趣被勾动起来渐趋浓厚,听到后来还附合着玄奘说些“我从前太忙碌,对佛教了解太少,今天听法师一席话,才觉宗
源杳旷靡知涯际,其儒道九流与之相比,就象小池子见到了大海”之类的话。见时机成熟了,大和尚合什而拜,再一次郑重提出——
请陛下助我译经。
皇帝微笑——请法师先给我写书。
双方目光灼灼地再度对峙片刻,辗转三万里、途经数十国、遍观人间生死悲欢法界缘起缘灭的大唐三藏法师合什应承:
沙门玄奘,谨遵圣谕。
这位大和尚实在是位太了不起的人,社尔后来评判,既能以虔诚坚志忍受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辛磨难,又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得知进退、明荣辱。贞观二十年七月皇帝回长安后不久,一部十二卷十多万字、记述西域至印度一百三十八国资料见闻的《大唐西域记》即献至御前,从此成为皇帝案头枕边常备书籍。
突厥王子曾经奉命阅览过该书卷内对于西域几国的记述,以期与自己的亲身经验相对照。听着帐下汉人老夫子的诵读解释,他越来越佩服玄奘观察力之敏锐、大局感之好以及记忆力之强。廖廖几百字,一国的地理、交通、城防、气候、物产、金融、文字、风俗、法纪、国王秉性、国内政治特点等全部跃然纸上。听到后来,社尔甚至怀疑——这个大和尚,真的不是奉皇敕专门到西域天竺那边去刺探军政情报的吗?
贞观多妖孽……有这样匪夷所思妖魔附体似的一国之君,天下各行各界也就都源源不断地涌出匪夷所思妖魔附体似的奇才异士,社尔带着些许恶意嘲讽论断,转念又一想——他阿史那社尔自己,是否也会被后人归为“贞观妖孽”中的一员呢?
生为后来被大唐攻灭的东*突厥汗国王子,长为曾经统治西域之半的西突厥可汗,末了,竟然又要作为大唐的将军,带领由突厥战士组成的唐军,去向盘踞西域的西突厥汗国开战了吗?
大唐此次“昆丘道行军”,主力部队是“铁勒十三部兵马及突厥十万骑兵”,汉人兵士只占极少数,这也算创了纪录了。之前唐军虽然也长期汇集多个种族的兵马一同作战,但从贞观九年卫公征吐谷浑,到十四年平高昌,再到十九年天可汗亲征高句丽,都仍然是以汉兵为主,蕃兵为辅。贞观二十年大唐破薛延陀,虽然起到关键作用的是回纥仆骨等草原部落,但过程却是那些草原部落鼓破众人捶地一拥而上,等到把薛延陀打残废了,唐大将英国公李世勣再过来收拾烂摊子,凭借着大唐天可汗的声威半哄半骗地将漠北纳入版图。象这样征发蕃族部落兵马作为唐军主力,由大唐将领指挥着到域外去,为大唐辗转征战,真的,大唐开国以来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与其说是天可汗绝对信任、器重依赖蕃兵,还不如说是他陛下这些年折腾得太厉害、国内汉人快要忍受不了了吧——社尔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儿幸灾乐祸。对外征辽东、灭薛延陀、开西域三场大战役接踵而起,对内皇帝则以养病为借口大修翠微玉华等宫室,这些年国内水旱灾害也不少,毕竟是刚从隋末惨绝人寰的离乱中恢复过来不久,大唐那薄弱的家底应付这一系列大动作显得吃力,一点儿也不奇怪。其中最被人们怨念的就是骤然加重的兵役徭役,信奉“中国既安四夷自服”的儒生们只要看到农夫们不在田里耕种,而是去修宫殿或者到边境上打仗,就火冒三丈只想跳脚骂人……
不止是儒生,社尔听说就连长安后宫里,一名很受宠的徐姓才女,也为此上了谏书,皇帝还当众褒奖了她——褒奖归褒奖,那些大行动仍然照做不误就是了。就连巴蜀之地激起的民变——皇帝为了彻底征服高句丽而决意大建水师,命令巴蜀负责建造大型海船,繁重徭役压迫下,蜀地的蛮獠率先造反。虽然很快被唐军镇压下去,并没造成太大影响,然而对于一心追求“清平治世”的李世民陛下来说,这场民变无疑是在他沾沾自喜的脸上不轻不重地甩了一巴掌——也没有动摇皇帝开疆拓土的决心。由巴蜀丁役负担造船太繁重,那好,朝廷出钱给你们报酬,总可以了吧?国内府兵几年之间屡次出征导致田地荒芜?很好很好,这一次我不再用汉人府兵,组建昆丘道行军部队,我征发蕃族兵马就是了。
然后指挥这些蕃族唐军的大总管,竟然也是个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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