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仑抬头,望见苏方那明艳的面容仿佛天人下凡一般,顿时忘记了刚刚的恐慌。苏方还是那月白色的长衫,一支脂玉簪束发,几日不见,脸庞却越发清瘦了。虽然如此,却没有那时奄奄一息的样子,他笑着走到娜仑跟前,蹲下与她平视,修长的手指摸了摸她的头,"原来是你啊。"那话说得平淡,最后一个字却是欣喜中掺杂着轻叹。
"看不出苏公子和娜仑公主的感情如此之好!"萧繁抢步到苏方身边,一把拉住苏方的手臂,"公子当真是个情种,不仅十八王爷对你另眼相看,桀羌王对你难以忘记,连公主也是对你情有独钟!!"怒气怨气顿时涌上心头,"来人,把两位公主放下,梅哥公主受了惊吓,着人熬一碗压惊汤,伺候公主喝下,公主累了,扶她下去休息。"梅哥被扶了下去,脸色还惨白惨白。
师泫着实松了一口气,却没想后面萧繁却说:"今日是我与两位公主的大喜之日,春宵一刻值千金,娜仑公主,你说是不是?"
娜仑原本镇静自如的脸上顿时血色全无,萧繁一把拽过娜仑,"洞房花烛,公主等了许久了吧?"大步的朝那喜庆的婚帐走去--
他是该喜该悲?
苏方粲然一笑,拂了拂袖,转身而去,那身影,孤傲而清高。
这夜的风,比平时要冷了几分。
苏方的身子落下了病,遇上这风,浑身酸痛难忍,其实,难忍的又何止这浑身的酸痛?苏方冷笑,身子倚在床边,衣衫敞开,正露出那狭长的一道伤,红的夺目。
罢了,这冷风那么干净,这酸痛让他觉得如此真实。
夜那么静,静的他连自己的心跳都听得到。
苏方轻咳了几声,这风寒得透骨。想必那边应该是春色无边吧?
萧繁的"功夫"他知道。他对娜仑绝不会有半丝温柔。何苦,娜仑何苦来,她何苦来?萧繁啊萧繁,你我既然已经如此,你又何必迁怒于他人?
前日的种种仇恨,忘却的我早已忘却,你又何必再让我夹杂着这新仇留在你身边。我们之间除了仇恨,难道不能有其他吗?爱,这一个字如何这般简单。你便是爱我,又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虽不是你所愿,可终究,你手上沾染这我族人的血。我放弃了报仇,放弃了对你的恨,你却还如此的贪婪,要我的感情,我......哪里还能去爱你......哪里还能......
既然不能,我又怎肯依旧在你身边。
走不行,留不是。
你可知我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我就应该一生受这样的煎熬吗?
我就该吗?
翌日的师泫,忙的一个头两个大。
这两人都是王爷如此亲密的人,他如何救一个而放下另外一个?
娜仑身上的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及时治疗几日之内方可痊愈。而苏方......居然拖着那样的身子吹了一夜的冷风......旧伤复发......如今高热难退堪堪是性命之忧。
而王爷居然下令他给娜仑看病,全然不顾苏方的身子,娜仑却说,若他一日未给苏方看病,她就一日不喝药。两人都是如此倔强的性子。他安顿了苏方便急切的跑了过来看娜仑。
"军师......公子的病......"娜仑一脸的担忧。
"已经退了许多了。"擦了擦汗,抽回把脉的手,师泫吩咐,"公主,不,王妃按时喝药,属下先行告退了。"
见娜仑点了点头,师泫才放心的出了帐。看了看天,时辰差不多了。师泫提着药箱,又去了苏方的帐。掀帘就见苏方两眼愣愣的看着帐顶。
"公子醒了?"师泫缓缓走过去,伸手摸了摸苏方的额头,确实是退热了。
"麻烦军师了。"苏方偏过头,看向门。
"公子说哪里话,这是师泫应该的。"若不是他心急,恐怕也不会如此莽撞,虽然救下了梅哥,却一下子赔进去一个苏方。苏方身上病,王爷心里病。这病,任他如何妙手,也难治。
"军师是明白人,这几天的事情,军师亲眼所见......我与萧繁是不会修好了......与其这样两伤,不如放我......走吧。"说罢,苏方闭上了眼,一滴晶莹的泪顺颊而下,沾湿了锦枕。
这......
他如何答应?
见师泫面露难色,苏方别开面,"军师不知,我在才乱,一句恼了他他便是杀人放火,若我走了,也许他难过些时日,等三年五载的时光把我吹得烟消云散,王爷便还是原来的王爷。"
"公子太妄自菲薄了,这些年,王爷都对公子念念不忘,如何三年五载就忘个烟消云散了......"
"他对我念念不忘便是我如今受这等罪的理由吗?苏方为何如此命薄?"这句,苏方说的声音极小,极小,像是在自言自语,可还是让师泫听到了。
是啊,他不该。他不该受这等罪。
王爷如今是什么都不顾了,伤害的不仅是他自己,还有他最爱的人。
"公子,我若放你走,你可怪我?"
苏方一愣,是了,他并非对萧繁无情,这一走就定不能回,定不能回,如此一来,一辈子就见不到了。抿起下唇,"放我走吧。"他宁愿就这样一走了之。
师泫叹了口气,出了帐。
夜里,师泫缓步来到苏方帐前,"公子可准备好了?"
"嗯。"里面的苏方答应了一声。师泫掀开帐帘,见苏方穿了一身利落的衣衫,长发扎起,头上戴着斗笠,斗笠上有黑纱遮面。
"这匹马比不上王爷的良驹,却也可日行千里,公子路上小心,南面我已经打好招呼了,公子一路上多保重,我就不送你了。"
"军师保重。"
苏方骑上马,回身望了望萧繁的大帐,别过头,双手一抖缰绳,马便跑了出去。马蹄上绑着布袋,一路走,都没留下印子。
师泫定睛的看了会儿,便回了自己的帐内。
但愿,他做对了。
鱼竹,是一个很小的村子,在大隳的西边,与蚩蠡隔了一座白崇山,在白崇山脚,几乎与世隔绝。
鱼竹的人靠种树取柴,种粮取食,虽然不富裕,却尚能温饱。
前不久,这里来了一位极温柔的年轻人。
他身穿长衫,头戴斗笠,面遮黑纱不曾取下。虽然如此,却有着温柔的声音愿意让人与他亲近。
他说他姓苏,没说名字,鱼竹的人都叫他苏公子。
他在鱼竹买了一间小房子,在那里写字,画画。他写的字很好看,画的画非常美。所以村里的人都叫孩子到他那里学字,学画。
鱼竹里,也有人是生意人。只是这种人都很少才回鱼竹一次,多半都在那镇子里买了好一点的房子。鱼竹离镇子很远,若是赶着马车,要两天才能到。鱼竹人说,没见过苏公子牵的那样俊的马。
转眼间,苏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每天只是给孩子们讲星星的故事,讲字的写法,和画的颜色。孩子们总喜欢问他,他画的是什么花。
他画的是什么花?z
宣纸上只有一片茂盛的马桑花。在阴暗的天空下尽情的开放着。
他为什么会记得那一天的事情?
苏方,你的身体最诚实。
萧繁说的没错。即使是受了那样的侮辱,他依然忘记不了那个人。
即使是那样的......
"先生?我们画的好看吗?"问话的是鱼竹村东口齐大娘的小孙女。双手举着一张画满了野花的画,放在苏方的眼前。
"好看。"
"先生,我写的字要比以前的强了!"又来了一个小男孩,托着一篇字送到了苏方的面前,上面写的是昨日苏方教他们的一首词:《采桑子-繁华晚景》 竹林深处但见影,恍似隔梦,又见新愁,独自挽发于鬓头。繁花似锦终飘尽,回首身后,遍地是秋,晚景可是初时留?
这首词,是苏方在靖王府萧绯暂住时所作。那时,是感慨萧绯身不由己,留恋却不能留下。此时,他也是如此心性。可那小小的孩童如何能明白这句中的意思?
"先生,你又在画马桑花了,马桑花漂亮吗?"小女孩更小一些,看着她稚气的脸庞,苏方把她抱在怀里,下巴枕着她的弱小的肩膀,轻声说:"马桑花很美,像是雪一样,铺天盖地的洁白,它有着雪一样冰冷的颜色,可它的蕊芯却是火一样的红色,一点一点,一闪一闪......"苏方说的轻柔,让孩子们憧憬万分。
"我们这里没有那样的花,先生,哪里才有那样好看的花呢?"后面的小男孩问道。
"我们大隳的西北,有两座巍峨的高山,一个名曰余娥,一个名曰少嵬。相传,那少嵬,曾是上天最最宠爱的小儿子,可他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少女,那少女是我们大夏族的祖先,他们相亲相爱,余娥最喜欢洁白的花,少嵬便用雪白的发,和赤热的心做了这世上最美的花,马桑花便开遍了少嵬的南麓,洁白美丽的马桑花如天上的云一般,却有比云更赤热的心......"这是一个古老的爱情故事,古老得让人厌烦,此时,苏方说起来,却格外的美丽感人。
"先生,能让我看看你面纱下面的脸吗?奶奶说,有着温柔声音的人都很美丽。"那小女孩要转身去揭开苏方面上的黑纱。
苏方侧身躲过,把小女孩放下了地,"先生的脸受了伤,难看的很,还是别看了。"每次,苏方都会用同样的借口,拒绝孩子们的好奇心。
可今天,那小女孩似乎不打算就此罢休,还是伸长了手,要去揭。"受了伤这么久应该好了。昨天我手上被刺马草割伤今天就结了疤,奶奶说过两天疤掉下去就会好了。"
苏方躲起身躲了一步,"先生脸上的疤......不会好了......"
"你们先生脸上的疤若是好了,另一个人心头的疤还在,天神也太不长眼睛了!!"声音浑厚,由远而近。那样的熟悉,熟悉的让苏方全身一颤。
小孩子们看着这位站在门口的人。
他一身紫色的衣衫,英俊而挺拔,冷俊的眉眼旁有一颗血红色的泪痣。
苏方颤动的看向这个人,黑纱下的眼睛紧紧的闭了起来,双唇紧咬,似乎要咬出血来。
像是感受到了苏方的不安,小孩子们都围到了苏方的身前,以保护的姿势对着萧繁,"你是坏人,快走快走。"
萧繁眯起眼睛,"苏方?"
"公子认错人了。"
"哪里会认错,即使你到碧落黄泉,即使你灰飞烟灭,我也不会认错一丝一毫,苏方,你便是真的以为你会躲得了我吗?你以为师泫他不会受到处罚吗?你以为梅哥和娜仑会平安无事吗?"
苏方颤抖着扶住桌子,仿佛一片随时会凋零的落叶。
他不知道,他的离开,萧繁的执着,会牵连那么多的人。
师泫智勇双全,梅哥娜仑身份贵重。萧繁竟会为了他一个小小的苏方,削了自己的臂膀,弃了自己的妻子,扔了那护国的重兵只身而来......
"我值得你这样吗?"
"的确不值。"
萧繁抢上一步,拉过苏方,疯狂的吻了起来,像是要咬碎他一般的吻,却让苏方感到温暖,却让萧繁心安。
终于,找到了。
第十一章
"你是如何找到我的?"星光下,两人坐在草地上,一口一口,喝着萧繁带来的梨花白。
"皇上给你的赏,从来不给金锭银锭那些凡俗之物,给你的都是赏赐妃子用的金瓜子。市井上是绝对见识不到的。而你用它换了吃的和衣服,又换了房子。"
"我原本已经猜到,只是的确身无长物,值得如此冒险。"
"我用的不是皇帝的东西找到你的,而是一只小鸟。"萧繁一声口哨,一只明黄色的小鸟飞了过来,正落在萧繁的伸出的手上。
"冠离?"
"正是。"萧繁手一抖,那鸟又飞走了。"冠离嗅觉灵敏,苏方你身上的迷迭香与普通的迷迭香不同,它闻惯了便很容易找到。我罚师泫禁闭,不能走出军中半步,让梅哥和娜仑受到冷落,无我的命令不得擅自行走,然后我派了韩谞到处找你。你失踪,他一样对皇帝交不了差,必定尽心尽力。他如找到,我喜,他若找不到,也不会对我碍手碍脚。"
"王爷机关算尽。"
萧繁侧脸,盯着苏方,那眼睛中,有一种比星星更耀眼的光辉,"苏方,你不必如此说我,我机关算尽也是为你,你若恨我便恨吧......"他不在乎,只是受不了他亲口说出的冷言冷语。
恨,他能如何恨?
机关算尽也只是为他。
苏方没开口,只是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这叹气中包含着太多的无可奈何。
龙椅上的人,把玩着手中的翠玉酒杯,嘴角擒笑。
"皇上招臣妾前来只怕是想到臣妾的唯一的价值了。"暖阁的下方,一个翠衫女子坐在那里,若不仔细的看,定看不出这个女子与苏方有何区别,她与苏方是孪生姐弟,她叫苏於。苏方眼中含情,而苏於却是冰冷不带一丝感情的。这是唯一的区别。也是让当今皇上犯了最大错误的原因。
当年皇上萧溯还是王爷的时候,偶然见过苏方,被苏方吸引。还没来得及认识,便被封为威将军到到边陲之地对战桀羌。回来的时候,原本想找机会与苏方结识,却听到苏家已被判为罪人,他换服上朝,父皇已经下旨,命十九王叔带人灭苏家满门。那时,他只有假装称病,提前退朝,快马赶到苏府后门,欲救苏方一命,却遇到女扮男装的苏於。发现苏於并非苏方的时候,苏家已经被灭了。
萧溯笑了,这便是他的命运吗?只能远远的看着苏方,却不能触摸到。
现在,只剩下一个萧繁了,原以为苏方不论是报仇与否,都会回到他的身边,可如今,他得到的是什么?是什么?
每天他得到的情报便是那简短的十几个字,写着苏方与萧繁在鱼竹的鸟语花香闲云野鹤般的日子。苏方不恨萧繁了,那他呢?他等了这么久就等到这个结果吗?
他手上有一张王牌,这张王牌是自己的疏忽,是为了解相思之苦留下的,现下却真的能够派上用场。玉婕妤,是苏方在世的唯一的亲人了。苏方不会放任不管,萧繁啊,你是个多情的人,苏方也是个多情的人,多情的人的最大牵绊便是情了,我便用情来捆住你们的手脚。
苏方见到韩谞的时候,萧繁正在外打渔。韩谞是穿着普通衣服来的。见面的第一句话就告诉了苏方一个致命的消息:"公子,皇上让我把这个给你,你若想见她,便跟我走。"
苏方怎么会认不出这是什么?
这是他孪生姐姐苏於的一个耳环,是他在陪姐姐逛街的时候买给姐姐的。
"她......还活着?"苏方双手颤抖的拿着那耳环,怔怔的问。
"活着。"
苏方想,这几个月的平静而幸福的生活终究到头了。
苏方跟韩谞走了。
这一走,只留下一首词。
《寒山近》
此一别君去,山河九万里.清辉日当减,逢人总笑痴.为君吟九调,未言心已迟.长歌自有情,可解心中事?
今相遇琼楼,相隔一臂遥。紫冠紧束发,谈吐有学识。七弦琴何在,前人又可知?无射终最末,复弹待几时?
萧繁看到词的时候几欲崩溃。
师泫找到萧繁的时候,萧繁怔怔的坐在木屋里出神。
"王爷!我知道苏方的下落。"师泫一句话,换回了萧繁的所有神志。
十九王爷拔营回朝了,他带着十万精兵回朝,繁字大旗如猛虎过境,所向披靡。
皇帝萧溯看着上奏的折子,玩味的笑着。"哪位卿家说过,十九叔不会反?"萧溯轻声一问,大殿之上顿时鸦雀无声。
臣子们抬头看向龙椅,那萦绕的龙涎香令他们看不清君临天下者的面孔。没有喜怒哀乐,他等的仿佛就是这一天。
皇上波澜不惊的下了一道谕旨:封十八王爷为护国将军,领十万军驻守番花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