藻伸手接过了玉璧,将之捧在怀里。
这句话,无需病已说出来,藻亦是知道的,他又能要病已如何?一辈子不娶妻生子?不延续後代,病已对得起他死去的爹娘吗?而他要的又是什麽?一辈子与病已白头偕老吗?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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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店外停了辆银白色的保时捷,小店一侧的胡同里,陆昃坐在低矮的桌子前吃著一份油茶麻花。
吃完後,陆昃还打包了一份,带上车。
他开的这辆保时捷是公司的车,并非敞篷车,自然也没有飞翼车门设计,看起来也挺中规中矩的,如果不是有人细心去辨认车标的话,并不引人注目。
陆昃这段时间,时常前往工地,或是默默站在甬道外看著牛石岗考古工作者的发觉,或是静静的站在牛石岗一号墓葬前,看著建筑工修筑玻璃支架保护墓葬。
陆昃的记忆也恢复了不少,甚至能记起前世的他曾赠藻一块玉璧及自己的婚姻。前世的自己,想必是个极其自私的人。
那日在病房里,子楚的表态,主要还是在於他记得前世的两人,病已只怕是负藻太多,太多了,并不只是藻最後以那种方式死亡的怨恨而已。
陆昃夜晚入睡的时候,还是会梦到藻,或是躺在地上一身是血的模样,或是跪倒在寝殿外,於雨中嘶心裂肺大叫的藻。
陆昃仍旧不清楚他前世又为何让藻下狱,陆昃能感觉到病已当年进入牢狱时撕心裂肺般痛苦的感受,子楚说他前世并未爱过他,可陆昃感觉到的却不一样。
将车停在一间古籍书店外,陆昃下车进入书店。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了解那段历史,属於他前世的历史。
陆昃买了本《汉书》,同时也买了本《古代汉语词典》,以他阅读古文的能力,不借助古代汉语词典简直是扯谈。
不仅是因为子楚那句:"我们还是不要见面吧"的关系,更主要的在於与子楚见对面时,陆昃也无法不去想藻的事情。他前世愧对藻,这份愧疚与痛苦也延伸到了今世。
陆昃没再去医院,但他每天都会打电话给子楚的主治医生询问子楚的康复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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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楚坐在的士里,看著在後车厢装物品的大哥子华发呆。
"哥,你发什麽呆?"若娟和子楚同坐在後车座里,笑著拉了下子楚。
大哥子华装好了物品,打开了车门坐了进去,同时示意司机开车。
"子楚啊,你回家就好好休息。我跟你学校领导谈过了,你请假个一两个月也是可以的。"
大哥子华回过头对子楚说道,他以前在子楚学校任职过,跟学校领导也是挺熟的。
"没那麽严重,我觉得休息几天就可以了。"子楚温和地说道,他始终觉得这病不是他的,他体质没问题。
"你当是感冒?老话说一碗血一年命,你自己算算你吐了多少。"大哥子华念叨道,他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子楚怎麽会得这种病,若说有饮食方面的坏习惯,他们一家子是绝对没有的。
"医生说至少要调养一个月,哥你就听大哥的话吧。"
若娟劝道,她真有点担心她二哥回家休息几天就跑去上课,因为这颇像她二哥的风格。
子楚点了点头,他这老大不小的一个人,说实话还真的只生过小病,从没生过大病,也难怪吓到家人。
"哥,是不是你手机响了?"若娟听到了铃声,那是子楚的铃声。
子楚掏出手机,地翻看号码,不是陆昃,子楚涩然一笑,按下接听。
无论如何,他终究是有些後悔了,那日对陆昃说的那些话。
"子楚,你今天出院了是吧?"严队长笑著问道,他是从若老先生那里得到消息的。
"都住了好些天了, 再不出来,就怕发霉了。"子楚轻笑,长时间的住院确实很无聊。
"你啊,没长出颗蘑菇吧?"严队长幽默的问道,听到子楚如往日一样的愉悦笑声,严队长显然也很开心。
"对了,晚上九点到十一点,市1台有关於牛石岗2号的现场发掘报道,你要留意看啊,可是有你这个大功臣的介绍。"
严队长兴奋地说道,这次的考古发掘显然市里非常的重视,一但得到足够的重视,发掘与研究所需投入的人力与物力就不会再缺乏了。
"你们开了主墓室的棺柩了吗?"子楚仍旧是轻轻笑道。
"是开了,为了配合拍摄没办法,不过,棺柩已经损坏,其实也谈不上开启。"
严队长颇感遗憾的说道。
"子楚,墓葬的主人已经初步确认了,我就不多说了,留给你晚上思考。"
严队长贼笑道。
"是杜陵是不是?汉宣帝的杜陵。"子楚连思考也没有,只是很平淡地说道。
在严队长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子楚就将电话挂掉了。
挂掉电话,子楚默默的看著窗外,一言不发。
他是否应该叫长昊他们好好的找下许皇後的墓葬?或许就位於杜陵的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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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昃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十点。他下班後就和几个哥们去吃饭,吃完饭这帮人还打算去当夜游神,陆昃没兴趣,先行回了家。
陆昃将外套丢在大厅沙发上,前往厨房冰箱拿了瓶酒出来,开了电视便开始闷头喝酒。他本该醉了,可却很清醒,甚至记得今晚市1套有关於牛石岗墓葬的专题报道,只是不知道播完没有。
这期专题报道组的人员还专程采访过陆昃,陆昃充当了回大尾巴狼,在镜头前只简单几句,表示了自己也很关注对文物的保护。
今晚的饭局,说到底其实是拼酒,自己也是疯了才跟那帮酒国英雄比拼。以前喝酒都是有节制的,最近却像个酒鬼一样。
将一听冰冷彻骨的喜力灌入腹中,似乎缓和了腹部难受的炙热感,但随後便有些反胃。
陆昃进入厕所呕吐了一番才虚脱般的走出来,空腹喝酒真是要命。
电视里正在播放著关於西汉墓葬规格的讲解,先是专家学者如天书的讲述,然後是一些数码模型的呈现,陆昃根本看不明白。
"我们认为杜陵的东西两侧应有陪葬墓,数量多少并不清楚,但一般西汉皇帝的陵墓附近都会伴随著皇後陵墓的出土,规模是否同样如此比宏大,令人期待。"
屏幕里文物工作队的人员激动的说道, 远处,严队长在在指挥搬运一块属於棺柩的残破木板,一脸的紧张与忧虑。
很快屏幕的画面转到了演播室里,两位主持人陪伴著三位学者进行讨论。
陆昃解开衬衣扣子,一身的冷汗,胃虽然吐过了仍旧很难受。於是调低了空调温度,进房里拿了一条毯子,披在身上。
"宣帝与许皇後的故事也算是家喻户晓了,如果出土许皇後的墓也算是给这个千古故事一个美好的完结了。"
主持人对一位挂名是知名小说家的女士说道,女士一脸缠绵的接过话题,讲述了偏离了史书属於民间传说的宣帝与许皇後的故事。
陆昃恼火的看著,觉得这帮人简直胡说八道。说得是他本人的故事,他本人都没印象,倒是有人津津乐道。就是在陆昃看起来很不顺眼的《汉书》,也仅写过宣帝当年不肯立权臣霍光的女儿为後,而立了许平君,并未提过两人恩爱的字眼。
陆昃很清楚史书里写的宣帝与他所知道的并非同一个人,写史书的人写的仅是表面的东西,真正内心的东西,只有本人及其亲近才会知道。
"死女人,一边去。"陆昃恼火的说道,喋喋不休地说他如何的爱那个他一丁点印象都没有的女人,可却丝毫没有任何关於藻的。子楚要是看到这节目,还不知道又要如何去想。
陆昃是知道的,子楚因为前世记忆舒醒的关系,对他颇有些想法。
陆昃耐著性子看著镜头从演播室转换到发掘现场。此时,几块巨大的棺木已经用泡水海绵包好,用启动机吊走了,有一团不成样子的东西呈现了出来。
严队长叫摄影组退开,自己与一群队员赶紧拿放器物的盒子过来。先是拍整体照片,然後是拍各细节的照片,然後才是一件件编号,清理文物。
对於现场主持人不耐其烦的问这问那,文物工作队的人员只是礼貌的回答,但都表示没空接受采访。
"这是玉吧?"见到严队长小心翼翼的拿起一件圆形有缺口的玉器,支持人高兴地问道。
"这形状应该是玉玦,奇怪的是。。。"严队长用刷子轻轻刷了刷满是污浊的玉身,在玉玦腰身部分露出了一处金属色泽。
"这玉玦似乎碎过,後来用金子补好了,大概是墓主生前所爱之物。"
严队长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将玉玦放进了器物盒里。
"碎过的不是玉玦,而是玉璧。"陆昃点了支烟,喃喃说道。他很奇怪於自己竟然没有昏厥,他的心跳如此之快,一些残破的片段在脑中狂暴的翻涌著,几欲将他吞噬。
陆昃用残抖的手指夹著烟,冷汗从额头划落,这并不是过量饮酒的後遗症,而是最後的那不可知的记忆回来了。
那个冷雨夜,那是霍禹与霍氏一族谋反阴谋被挫败後的夜晚,藻为他被牵涉而自刎的兄长及沦为女囚的母亲,而於寝宫外嘶声哀求。还有,那被藻砸碎在石阶上的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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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夜,雨水仿佛未滴落於地上就已经结冰了,而後摔碎於汉白玉的石阶上。
寝宫外,那抹鬼魂般的黑影仍旧在嘶喊著,一句句的嘶喊著,竭尽气力,仿佛欲呕出血般。
先是一声声的皇上,最後是失去了理智般地大喊著"次卿","刘病已",直到最後喉咙沙哑,无法成声。
宦官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在冷雨夜里直哆嗦,不仅是因为寒冷,而是那一声声丝心裂肺的"刘病已"让人胆颤,这是个忌讳的名字,皇帝最忌讳的小名。
"刘病已!刘病已!你忘了当初你如何应承的吗。。。"
那站起在雨中飘零的身影,那嘶哑的仿佛每说一个字眼都要经历万般痛苦的声音,仍旧在控诉著。
"我爹生前。。。。是如何对你的。。。你怎可以如此。。。对待我张家。。。"
那嘶哑的声音喊出的句句是血泪,可那静穆的寝宫里却没有一丝回应,即使喊破了喉咙,即使喊出了血来。
"张藻,求你了,快走吧。"一位年长的宦官爬到了藻的身边,苦苦哀求著。
藻揪起了拉扯他的宦官,被冷雨打湿的脸上苍白得像鬼魂一样。
"叫。。。他出来,去,叫他出来!"
藻竭力推开了宦官,竭声道。
"皇上已入眠,求你了,你明日再来吧。。。"老宦官不肯罢休,拉住了藻的手臂。
"明日。。。明日只怕我亲人早已被赶尽杀绝了。。。"
藻嘶吼著,再次推开了老宦官。
"明日。。。太阳仍旧升起来。。。你仍旧是你的皇上。。。可我再也不是张藻。。。再也不是。。。"
藻从怀中掏出了什麽东西,奋力的将之砸在了地上,只听到一声清脆的破碎声。
藻瘫倒在地上,他早已浑身湿透,冠早已脱落,一头长发披在身上,滴著水滴。
"病已。。。我憨厚的二哥死了。。。呵呵。。。你又该如何处置我这罪人。。。病已。。。。你为何如此的绝情。。。。"
藻张开一对如同黑夜般深邃的眸子,望著雨水绵绵的未央宫,它的宏伟与神秘,是如此的神圣不可侵犯。
那日,看著他穿上那身黑色的衮服,拨开那十二旒的玉藻,他与他的牵绊就在那一刻结束了,永远结束了。
自己只是活在一个幻想里,幻想著那个人,仍旧是孩提里背负著他的夥伴;仍旧是夜晚里揽他入怀的情人。这四年来,他仍旧是那个张藻,可他却再也不是那个刘病已。
早该清醒了,早就该清醒了,这一切只是场梦魇。
破裂的玉璧碎片浸泡於雨水里,有一片就掉在藻的身侧。藻伸出手抓住了它,死死的抓住。红色的血液从手掌里渗出,在雨水里渲染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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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的灯光黯淡,陆昃裹著条毯子坐在沙发上抽著烟。
时间流逝著,对面的电视里已经没有了节目,在重复播放著无聊的深夜广告。
陆昃将烟掐灭於烟灰缸里,拿起放在桌上的香烟盒才意识到他抽完了一包烟。起身离开沙发,陆昃拿起了遥控器关了电视,朝厨房里走去,拿了几支啤酒出来。
今夜就算是吞再多的眠宝也无效了。
陆昃开了啤酒,默默的喝著,如果能醉死了该多好。偏偏出了一身冷汗,将衬衣都湿透了,人却是清醒无不比。
陆昃本是不该忘记的,那块玉璧,他前世送藻的那块玉璧,後来被藻摔碎的玉璧。那个夜晚,撕心裂肺只求见他一面的藻,将它摔在了石阶上。
那个冷雨夜里,玉璧碎成了三段,犹如藻已经破碎了的心。
他拣回了它,在盘子里拼凑著它。可却因为碎得厉害,再也拼不成一块玉璧。
他将两块大的碎片拼凑在一起,留下了那无法拼凑在一起的小碎片。於是那在盘里所组成的玉器,再也不是象征著圆满与美好的玉璧,而是玉玦,那是象征著决裂的玉玦。
陆昃将一饮而尽的空啤酒瓶猛砸在了墙角,砸得粉碎。然後又开了一瓶,默默的喝著。
人果然是最会保护自己的动物,他从懂事开始就有的记忆不是藻死於牢狱里的片段,也不是藻在寝宫外撕心裂肺的情景,他或许是本能的隐藏了这些记忆。活该遭受了这二十多年来头痛的折磨。
心仍旧在抽痛,犹如那夜梦到牢狱中一身是血的藻时的感觉。可又似乎更为深刻的揪心,不只是懊恼,不只是悔恨,而是深深地绝望,仿佛坠入地狱般的绝望。
当年,穿越这两千多年岁月里,那个抱著情人走出诏狱的男子,又是怎麽样的一种心情呢,除了深深的绝望,比死亡还更深沈的绝望,他大概不会感受到别的了。
他的一生,在那一刻中止了,剩下的时光,只是多余出来的。
陆昃将桌上的空酒瓶子塞入了桌下, 他再次起身朝厨房走去,拿出了最後几瓶喜力。
胃像火烧一样,可就是喝不醉。
这辈子从未如此痛苦过,以後只怕也不会了。
天亮时,太阳照进大厅,打在沙发上。
陆昃从晕睡中醒来,看著一桌的空酒瓶泛著的亮光甚是难受,陆昃抬手恼怒的想将它们扫开,扫不到。於是想动弹下身子,却几乎是同时胃一阵猛烈抽搐,陆昃趴回了沙发,抱住腹部,痛得满头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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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楚想看那块玉玦,於是一早就前去了发掘现场。
昨晚一夜未眠,想著的都是当年藻在寝宫外砸玉璧的情景。连最後的记忆也回来了,最後的属於藻的绝望与悲愤都让子楚再体验了一回。
只是子楚不明白,那玉璧当年砸碎了,後来又是如何被拼凑,甚至二十来年後,还放进了病已的墓葬里。
从原来的玉璧变成了玉玦,也算是种彻底的决裂吧。
完全无发去理解,这样的东西,病已为什麽要放在自己的棺柩里,陪伴著自己永生呢。
"子楚,我记得南越王墓也曾出土一件用金子修补的玉器,不过是玉带勾。这都是贴身之物啊,可见墓主人当年的心爱程度。"
严队长捧著玉玦给子楚看,边感喟道。
"这玉玦最让人不解的是,铭文居然是‘吉羊(祥)',玦这种东西,为古人表达决裂之物,却写有吉祥二字让人费解啊。"
严队长露出困惑的表情。
"队长,我觉得这本来可能是璧吧,你看缺口,纹样在缺口断裂,根本没有一个回纹,应该是块玉璧。"
文物工作队里有人指出。
"小子,眼力不错,那再好好找找,应该还有碎片。"严队长经提示也注意到了玉玦的缺口不正常。
不会有什麽碎片了。
子楚看著在墓葬里忙碌的众人,心里在低声说道。
那碎片,只怕是遗失了两千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