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人————小擦
小擦  发于:2009年0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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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晚饭桌上我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父母望着我的眼光中别有一番深意,几次欲言又止的母亲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涛至,你到底在和什么人交往?"
我当然知道他们看见了留在院子里的脚印,我什么也没说,放下筷子垂下眼睛望着自己的腿,这一招似乎很有用,他们立即沉默了,直到晚饭结束,我都没有再听他们提起过这件事。
我发现自己现在养成了一个奇怪的习惯,常常喜欢坐在阳台上定定地看着围墙,似乎我知道不知什么时候墙头会有东西出现。常常喜欢侧耳倾听空气中雪花飘落的声音。那声音总是若有似无,似乎不经意之间像天籁一样轻轻敲击着我的耳鼓,仔细去捕捉,却只得到一片天地间的寂静。冬天的空气清新而寒冷,看不见的冰凉而细小的水珠一点点地渗入我的头发和肌肤,我浑然不觉。
我不知道一向最怕冷的自己怎么可以无视这一切,气定神闲地在冬天的风里一坐就是一天,不管父母讶异而担忧的眼神。我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他们眼中包藏不住的询问,还有使得我底气不足的深意,我知道他们必定会想方设法了解一切,而我可以做的,就是尽全力隐瞒一切,直到实在无法隐瞒的那一天。
我越来越害怕寒思出现,虽然我同时我是那么渴望他出现。但是,我知道如果他再次出现在我家的院子里的话,我的父母会毫不犹豫地把他逮个正着,这是我如论如何也不愿意看到的。而他,似乎也得到某种心灵感应一般,再一次像空气似的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无声无息。庆幸之余,我不知道是应该感激他的聪明,还是怨恨他的知难而退。也许,这一次,他真的像一个雪人一样,在我的生活里蒸发掉了,永远不再回来。
但我万万没想到,我再一次看见了他,在我家之外的空间里。
新年很快到了,我的家人带着我来到南方的上海过年,这里温暖如春,更重要的是,这里虽然有一所不很有名的大医院,却有一个据说很特别的医生,他的有名在于他治疗病人的方法和任何别的医生都不太一样。在经历过无数次的希望和失望之后,我的父母终于不再一味地求访那些所谓的名医和专家,他们义无反顾地领着我来到这个完全不同于我生长了将近二十年的北京的城市。
当然,我心里很清楚:他们这样做的另一个目的,就是为了让我远离那个他们不知道的陌生人,那个让他们病弱的儿子甘愿冒着凌冽寒风坐在阳台上一坐一天的神秘访客。
但我没有抗议的权利,因为我是鲁涛至。m
我们到达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快要下班的时候,窗外夕阳金黄的光辉洒满我们慕名求访的医生的办公室。在那片耀眼的金黄中,我看见了那个传说中的神医。
他微笑着打量着我,根本没有多看我的腿一眼。他是那样年轻,年轻得几乎不像一个资深的医生,他的声音异常低沉,带着催眠的意味,好像神话中的巫师:"你是鲁涛至吗?我是文仲扬,很高兴见到你。"
"一般说来,我并不完全赞同传统医学中所谓的靠药物来支援人体自身的免疫力。"他坐下来,把手指交叉在胸前侃侃而谈,"那样的结果最后只会导致人类的依赖性越来越强,自身的功能却越来越退化,原始人在没有任何药物帮助的情况下顽强的经过了各种疾病的考验,说到底,都是他们自身强大的免疫系统的功劳,我治疗病人的基本方法,只是唤醒他们体内被药物抑制到快要灭绝的免疫力而已。"
简直是江湖巫术。我无视父母近乎顶礼膜拜的目光,鄙夷地皱了皱眉头。
"这套近乎巫术的理论并不是我的发明创造,否则我早已获得诺贝尔医学奖。"文仲扬似乎能看穿我的内心,安静地微笑着,"久病成医,相信你也多少听说过中国很久以前就有的针灸疗法,我不知道你是否接受过这种治疗,但它的原理根本说来,就是通过刺激人体不同的穴位来激发人体本身的抵抗力,达到治疗效果--我这样说你是否能听明白?"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个医生的敏锐和精明,还有他措辞的锋利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文仲扬对我的沉默付之一笑,不紧不慢地接下去说道:"我相信每个人的体内都有惊人的潜力没有开发出来,所少的只是一个引导者,但是如果病人主观上对这个引导者有着强烈的抗拒心理,他的机体又怎么能接受外界的正常援助,调动自己强大的免疫系统来恢复健康呢......"
我没有听见他下面的话,因为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后那个走进来的人身上--同样的白大褂,同样帅气的脸,同样出众而注目的气质,只是那温和的微笑截然不同于文仲扬略带狂傲的嘲讽--钱寒思!
我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似乎要突破自己的胸腔一般,在喉咙口用力地挣扎,我的耳朵"嗡嗡"做响,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惊异,我眼前的景物忽远忽近,很久以后,才渐渐清晰起来。
他的惊异并不亚于我,那向来平和的五官间掩饰不住那种极度的讶然,惊喜和茫然在他深黑的眸底交替,狐狸一样细长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然后,他的神色瞬间恢复了平静,好像根本不认识我这个人一样,他若无其事地向文仲扬打招呼:"仲扬,这一份病人的资料帮我看一下。"
文仲扬朝他点了一下头,接过了资料。而他很快离开了这里,好像这里有什么危险的东西一样,多留一会儿就会发生什么不测一样。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我神情恍惚地回到酒店,呆呆坐在自己的床上望着窗外,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清醒过来。
毫无疑问这个叫钱寒思的男人骗了我--什么C大学画的学生,面对一身白大褂的他我好像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一刹那间我突然觉得自己可笑极了。
毕竟,一个四肢健全的人是没有必要跟一个瘫子深交下去的吧,毕竟,朋友和朋友之间,还是要以实质作为基础啊......所谓抛却世俗桎梏的情谊,都是电视和小说用来赚取人们唏嘘的商品而已。我涩涩地笑了,手指紧紧抓着窗帘,似乎要把那印花的一角撕下来,包裹自己的伤口。
这一夜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入眠的,只觉得迷迷糊糊中,寒思闪着歉意和惊喜,讶然的目光在我眼前反反复复闪现,我烦闷地掉过头去,不想看见他的脸,也不知道是现实中还是梦境中的眼泪在这个时候,却无声无息地掉落下来。



第 4 章

第二天我们如约来到了文仲扬的办公室。
不同于昨天微带嘲讽的冷漠,今日的他显得彬彬有礼。犀利的眼神较之第一次我见到他的时候柔和了许多,然而语气中,我仍然可以听出他固有的骄傲和自信。
"希望你能够建立对我的信仰--当然,我不是让你对我顶礼膜拜,那是江湖骗子才会使用的伎俩,但是我要求的,是请你不遗余力地作好两件事。第一,你要让自己相信,这病是完全可以治好的。人类本身就是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中进化过来的,如果人体没有抵御异己物质侵袭,激活自身器官为自己运动服务的本能,人类早就灭亡了。所以,每一个人体内都有这种潜能,只不过近代社会里,由于滥用药物或过份养尊处优,这种潜能被抑制了。我现在只不过是唤醒它,唤醒本来就存在于你体内的本领,你记住了吗?"
他真诚的眼神多多少少打动了我,这些深刻的道理经他娓娓道出,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确定,我没有理由不相信,看着他剔透澄澈的眸子,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文仲扬点了点头,做了个请我的父母出去的手势,他们立刻很听话地离开了办公室,留下我们两个人单独面对。一个年轻的护士小姐随即走了进来,推着我的轮椅,跟着文仲扬走进了与办公室一门之隔的治疗间。
他转过头看了看我,似乎捕捉到了我眼底不易觉察的紧张,很轻松随意地笑了笑:"放松点,我相信这没什么可紧张的,尤其对于经历过那么多手术和各种形形色色疗法的你来说,应该是习以为常的。"他的口吻异常轻松,夹杂着略带戏谑和嘲讽的意味,掩饰不住与生俱来的自信。但是我的心里却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反感。
他回身对年轻的护士做了一个手势,护士立刻动作麻利地准备好了各种各样消完毒的医械器具,然后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玻璃门。
文仲扬回过头来,示意我脱去衣服,趴在床上,一边用酒精棉球在我的脊椎两边消毒,一边对我说:"第二点,请你想象体内的沉睡已久的免疫细胞以及它们分别转化成的记忆细胞已被唤醒。你的记忆细胞因为长久以来各种药物的干扰,记录了太多的错误信息,所以失去了它们先天拥有的强大的功能,而这种功能即是我们的祖先留给我们的激活器官以及操作身体各个部位的本领。现在你要想象这些记忆细胞正在被清除--即使误伤了有用的记忆细胞也在所不惜,我们可以随后补救。"
我点点头,随即感到脊柱附近发凉,一个尖锐的东西慢慢刺进去。从光洁如镜的墙壁上,我模模糊糊的能看到他正把满满一针筒的黄色液体推进这个要害部位。要不是他那番娓娓道来的话已经打动了我,我定然不会让他动我一分一毫。但是现在,直觉感到这个外表狂骜不羁的医生冰冷的面貌和略带讥讽的话语下,是一个截然不同于表面的灵魂--真诚,自信,带着医生应有的严谨和细心。
另一个原因,在于我纯属直觉上的深信不疑--一个能够跟钱寒思共事的人,必定是值得我信赖的--虽然寒思已经不再值得我信任,但是,这个文仲扬却让人无法抗拒他的诚恳。
"另外,我想问你一个私人的问题:你信教吗?"眼看着那一针筒的液体全部注入我的体内,文仲扬熟练的拔出针头,把酒精棉按在针眼上,轻轻地揉了揉。
"信基督教。"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很有说服力的人,可以在不知不觉中让我有问必答。
"那好。"他的语气种掩饰不住赞许,开始用一种淡黄色的药膏涂抹我的全身,尤其是内脏和脊髓部位,"五天后你再来治疗一次。九个疗程后,我想你就可以勉强脱离这个轮椅了--请注意我说的是‘勉强'。这几天你要呆在静室里,努力默诵我说的两点,要像念圣经那样虔诚。你能作到吗?"
我爬起来穿上衣服,文仲扬已成功地激起了我的希望,我专注地望着他,庄重地答应:"我一定听你的吩咐。"
"很好。"他笑了一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没有看错人。"
他的笑完全不同于寒思的温柔,宽容,那种夺目的光芒突然从他冰冷的五官间流露出来,竟有刺眼的味道。
我定了定神,刚要开口说什么,那个年轻的护士却已经走进来,帮我坐到轮椅上,推着我向外走去。
"等等!"将要被推出他的办公室的那一瞬间我忽然喊了出来,"文医生,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他似乎早就料到我的此举此动,气定神闲地站在窗口施施然地看着我。
"我想打听一个人--钱寒思医生,他的情况。"这个久违的名字从口中蹦出的时候我的心底掠过一阵黯然。
"你说他??"文仲扬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他是我们医院心理科的主治医生,也是我的好朋友。" 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眼中的怜悯,我的心不由得又是一阵绞痛。
"还有,以后不要叫我医生,叫我仲扬就可以了,我的病人都这么叫我。"趁我愣神的空档他又加了一句,然后挥挥手,让护士把我的轮椅推了出去,自己则轻轻关上了门。



第 5 章

文仲扬是个非常与众不同的人。他的外表看上去是那样难以接近,然而,凭着天性我却能感觉到他内心似乎燃烧着一股炽热的火焰,尤其是他给我治病的时候,他眼里所流露出来的某种狂热和专注,似乎是从他的灵魂深处迸发出来一样,尽管脸上冷冷的没有表情,可是他眼神中无法抑制的痛心和遗憾很明显地告诉我,似乎有什么无法挽救的东西深埋在他心底,在他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之间,好像都在拼命地抓住那点失去的东西。
但是我从来没有开口去问过他,对于他的性格来说,这当然是最忌讳的一件事。而且我知道这失去的东西在他心里所占的位置非同小可--从他眼底偶尔会掠过的一阵深深的伤痛可以看得出来。我当然知道,一个人被触痛心底最敏感的地方会是多么残酷的事情--更何况,我的整个心思并不在这个不苟言笑却又古道热肠的医生身上,而是--他那个总是温和地微笑着的好朋友,在这个医院与我只见过一次面的心理医生--钱寒思。
"仲扬。"在第三次治疗的时候我故意装得漫不经心地问他--事实上,我知道,以他的聪明,我的伪装完全是白费功夫,"你和钱寒思医生很熟吗?"
"我已经说过了,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他用棉花球擦着我的脊背,淡笑着说。
"那么,关于他的事情你知道得很多吗?"我试探着想从他的嘴里知道关于寒思的更多东西。
他似乎是略带嘲讽又很宽容的笑声在我背后响起,我的脸颊不由有些发烫。
"涛至,你也是男人,你应该知道:男人之间的友情不同于女人的就是:我们对朋友的一切都是绝对保密的。"他微笑着,将药膏轻柔地涂在我的背上。
我干巴巴地笑了一声,算是对他善意的嘲讽作了一个承认。然而,似乎有人驱使着我一般,如果让我就此保持沉默,我又无法甘心。
"那么,寒思的朋友你一定也认识很多吧?"我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
"是的。"他还是很有风度地微笑着。
"那么,你一定认识一个人吧?"
"谁??"b
"云溪。"说出心底徘徊已久的那个名字我连心跳都似乎加快了好多。
在我背上移动着的仲扬的手指突然停了下来,周围的空气也似乎在一瞬间停止了流动。他沉默着站在我的身后,我渐渐感觉到他按在我背上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变得冰凉。不好的预感在心底慢慢升起,我感到自己一定是说错了什么。
"不认识。"他的手指重新动了起来,虽然微微还有些发颤,但语气却异常平静。
"是吗?"敏感地觉察到仲扬的异样,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也许,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就像对寒思一样,是一个不能触及的伤口,也许,更甚于他来得椎心疼痛。
余下的时间似乎不同于上两次那么轻松自如,仲扬的情绪明显受到我那个冒昧的问题的影响,他的态度甚至较之我们第一次见面来的更为冷漠和沉默,我在不安和后悔中做完了余下的治疗。
不得不承认仲扬是个非常高明的医生,也许他的药尚未如我所愿的那样显著见效,然而,他第一次治疗前告诉我的那一番话已经在我心里深深扎了根。
这些天以来我顺从地如他所说,静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想象着自己体内沉睡的细胞一点一点地苏醒,这对向来可以静得下心来的我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然而,很多时候,在这种不计时的冥想中,会突然蹦出寒思温和的笑脸来,他狐狸一般略带狡颉的眼神,他嘴角若隐若现的虎牙,生生撞入我的眼帘。结果是我不得不泄气地睁开眼睛,等待下一次集中精神。
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终于在某天的静坐再次被打扰之后,我苦恼地摇着自己的轮椅来到窗前,烦躁地拉开窗帘望着窗外闪烁不定的灯光,也许,正如那句中国古语所说的:解铃还需系铃人吧。
我径直离开了仲扬的办公室,悄无声息地摇着轮椅来到电梯门口,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地想去够电梯的按钮,然而,终于还是差那么一点点。我紧紧咬着牙齿,直到唇间泛起咸咸的腥味。路过的护士小姐温柔地问我要不要帮助,我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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